第54章

“窈窈,你還愛我嗎?”

魚郦覺得趙璟有些變了。

自從他重傷醒來, 脾氣就變得溫和了許多,再也沒有對她惡言相向,兩人之間的相處像回到了從前, 平和安靜, 有時遇上些摩擦也是趙璟先讓步。

尋安在魚郦的照料下正一點點長大,趙璟并沒有興兵圍攻蜀郡,他向魚郦再三保證不會殺雍明,一切看上去風平浪靜、盡如人意。

魚郦想, 這樣日子繼續過下去也沒什麽不好,雖然有時也會有一陣沒由來的悵然空虛。

轉過年來,天啓二年二月初九,是北郊大祭的日子。

一大早,趙璟就穿上了十二章海水江崖紋玄色龍袍,戴上祭祀的十二旒平頂冠, 魚郦為他配上繡绶、玉玦和魚袋。

趙璟握住魚郦的手, 平攤開極細致地看, 掌心的疤在數月的保養下已經很淺了,他想, 只要讓他的窈窈繼續過安穩的好日子,用最好的藥,吃最好的補品, 遲早有一天會一點痕跡都不見。

就像他們之間的裂隙, 正越來越小。

他親了親她的掌心,溫柔道:“你今日不要出門,外面不管有什麽動靜都不要管, 崇政殿禁衛森嚴, 你在這裏很安全。”

魚郦知道, 今日是越王趙玮的忌日。

早先幾天蕭太後就吵着要為趙玮開祠立祭,被趙璟駁回,她又要在宮內辦道場,請相國寺的僧人在百壽堂誦經。

太上皇死後,蕭太後很是消沉了一陣,身邊的心腹荊意自盡,又受趙璟打壓,再沒有從前的精氣神,終日把自己關在慈安殿裏,很少出來。

她說要辦道場,也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趙璟就随口答應了。

魚郦颔首:“我知道,我不會出去的。”

趙璟攬過她,輕啄了一下她的面頰,不舍地說:“等着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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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乳母就把尋安抱了過來。

尋安已經會爬了,他随了趙璟四肢纖長有力,在崇政殿的氈毯上爬得飛快,乳母在一旁誇贊:“小殿下是習武的料啊。”

魚郦彎腰看護着他,笑說:“才一歲多的孩子,說什麽習武。”

自從尋安到了她的身邊,她就希望時光能過得慢一些,讓尋安在這無憂無慮的童年裏待得久一些。誠如趙璟所言,世事多艱,長大了就會知道多少坎坷險阻、多少悲歡離合正等着他。

魚郦看着尋安稚嫩的面龐正出神,宮女來禀,說蕭崇河求見。

蕭崇河如今官拜尚書臺左司郎中,時常出入禦前,魚郦伴駕時倒是在崇政殿見過他幾回,但天子面前不便多言,多數是寒暄幾句便匆匆擦肩。

這一回蕭崇河帶着蕭婉婉一起來了。

蕭婉婉今年十九歲,尚未出閣,這在京中貴女已是罕見,朱氏這些年卯足勁兒要讓自己的女兒攀高枝,先是進宮無果,後又覓了幾樁好婚事也不順,又遇上太上皇駕崩,京中勳貴需守一年國喪,便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再見這小妹妹,魚郦發現她不似從前張揚,穿着伽羅輕緞褶裙,挽素色披帛,低眉順眼地跟在蕭崇河身後喚她“長姐”。

兩人之間本就沒什麽仇怨,閨中時至多有些口舌之争,歷經滄桑後的魚郦看得開了,也不與她計較,只讓他們坐,讓合蕊上茶。

蕭崇河說家中給他定了門親,對方是尚書右仆射的孫女林氏,溫婉秀氣,識禮大方,雙親和蕭崇河自己都很滿意。

魚郦笑說:“日子過得真快,阿弟竟也要成親了,到時我一定備一份大禮。”

蕭崇河的耳廓有一點紅,羞赧道:“怎麽也得等國喪過去之後,阿姐勿要取笑我。”

魚郦又打趣了幾句,見蕭婉婉一直陪着他們笑,卻自始沉默,不禁問:“婉婉,你近來如何?”

蕭婉婉沒想到她的長姐會主動與她說話,略一愣,道:“我都好,多謝阿姐挂念。”

說完,她看了眼蕭崇河,各自把眉眼垂下。

魚郦覺出有事,便追着蕭崇河問。

蕭崇河忖度良久,道:“父親也為婉婉定了一門婚事,對方是殿前司都指揮使曹墨。”

“曹墨?”

殿前司為皇帝近身衛士,護衛宮中殿陛,魚郦見過幾回曹墨,訝異:“他看上去至少要三十多歲了,竟沒娶妻嗎?”

蕭崇河道:“妻倒是娶了,只是與父親一拍即合後,立即回家休妻,他的妻是他貧寒時娶的,正兒八經的糟糠之妻,不堪此辱,于廳堂懸梁。”

魚郦拍桌怒道:“這等薄情寡義的小人也配在朝為官!”

“他手握殿前司二萬精銳,掌天子宿值,父親很看重,才不管他是不是有情義。”蕭崇河如是說,溫雅的面上浮掠起淡淡的嘲諷。

蕭婉婉擦點面頰上的淚,撲通跪倒在魚郦腿邊,抓住她的裙緞,吟吟哀求:“從前都是妹妹的錯,我不該肖想表哥,與姐姐別扭。只是如今妹妹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實在不願嫁曹墨,求姐姐幫幫我吧。”

魚郦任由她哭泣,良久才輕扯了扯唇角,譏诮:“又輪到你了。”

好歹自诩清流門第,沒想到蕭家的女兒都是用來賣的。

魚郦低凝蕭婉婉,“你起來。”

蕭崇河将梨花帶雨的蕭婉婉攙扶起,“阿姐,父親如今說一不二,能阻止他的恐怕只剩下官家了。”

魚郦心想,官家憑什麽阻止呢?管天管地也不能管着臣下聯姻,這等小事就不用驚擾趙璟,她就能辦了。

她道:“你們先回去,過幾日我回家省親,崇河,你出面把殿前司都指揮使曹墨約到家裏來,我要見一見。”

魚郦在入夜就寝前向趙璟提出省親。

“省親?你是想你爹了,還是想你的繼母朱氏了?”趙璟戲谑。

魚郦把玩着手裏的珑玉小扇,笑說:“我想我那間閨房了,回去看看不成麽?”

趙璟如今對她百依百順,這等小事自然不會拒絕,只是提出派禁衛相随,近身保護她的安全。

魚郦玩笑:“瞧瞧你,好像我是個瓷人,稍不留神就要碎了。”

趙璟攏她入懷,于她耳畔深深道:“我不能沒有你,若你有絲毫差池,我必大開殺戒。”

好麽樣的,又犯起瘋病。

魚郦順着他的背安撫:“好了,就是去省個親,不在家過夜,只是回來得晚些,怕宮門落鑰,我就進不來了。”

趙璟道:“如今的我是天子,宮闱盡在掌控,誰敢把我的女人關在外面?”

魚郦不禁莞爾:“好,那早些歇息吧。”

趙璟伸手去拿床邊的酒樽,魚郦攔住他,憂心道:“那些藥本就傷身,如今夜夜飲酒,你是不想要自己的身體了嗎?”

趙璟拂開她的手,滿不在乎道:“我身體好着呢。”

魚郦把酒樽奪過來,一飲而盡,擦着嘴角道:“你要是有個差池,我和尋安怎麽辦?”

趙璟一怔,回過味兒來,魚郦竟是在關心他麽?

他有些甜蜜,同時又有些失落。

不是因為愛他才關心他,是經歷過他重傷昏迷的時候,見識過那些虎狼的嘴臉,怕他撒手去了,尋安無立錐之地。

但是好歹也算是關心吧。

趙璟甚是糾結了一番,決心還是糊塗些好,他摟着魚郦哀哀可憐地撒嬌:“可是沒有酒,我睡不着。”

魚郦道:“你躺下,試着平心靜氣地入睡,總不能一輩子依賴這些東西。”

趙璟像個乖順的孩子,由着魚郦将他摁在床上,蓋上被衾,他卻像個兇猛的小野狼一彈而起将魚郦锢在臂彎間,他委屈兮兮地湊過去:“窈窈……”

魚郦明白他想幹什麽,垂下眼睫。

趙璟握住她的手,她只略微顫了顫,沒有掙開。

兩人同床共枕許久,倒是有些默契。

魚郦對這些事看得淡了,只要安撫住趙璟,尋安就能一直留在她身邊。

而且如今的趙璟已比從前好了許多,他在她面前脾氣溫和,有求必應,甚至不會再禁锢她,金陵之內,她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她沒有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卻過上了最安穩平靜的日子。

人生怎能奢求太多,既想要桑榆,又想要東隅。

這樣想着,她慢慢放松,冰涼的、帶有藥味兒清苦的唇印上了她的面。

清晨醒來時,天色正暗,趙璟已經穿戴好了朝服,蹲在床邊看她,目中盡是绻绻深情。

“窈窈,我真不想上朝,我想每時每刻都與你在一起。”

魚郦忍不住笑:“都一把年紀了,怎得還像孩子?”

“一把年紀?我老嗎?”趙璟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還不到二十四歲,窈窈你不許這麽說我。”

魚郦喟然道:“我們同年啊,才活了二十多年,我時常覺得好像已經經歷了大半生,離合悲歡、酸甜苦辣盡皆嘗遍。”

趙璟凝睇着她,暗昧的燭光下,他神情隐有癡怔,半晌才問:“窈窈,在我身邊,你覺得快樂嗎?你還愛我嗎?”

他這個問題問得魚郦有些茫然。

她似乎已經許久沒有情緒波動了,快樂的,痛苦的,盡皆消磨在日複一日猶如死水般平靜的日子裏。

趙璟總是說尋安需要母親,既然把他生下來就不能棄之不理,不能讓他步他們兩個的後塵。

魚郦聽進去了,也在盡力做一個好母親,可是趙璟問她快樂嗎、還愛他嗎……這要如何作答呢?

趙璟看出了她的遲疑,心中傷慨猶甚,但分毫未露,只貼了貼她的面,微笑:“時辰還早,你睡一會兒,我讓尚舍局備好了儀鸾,你晚些時候再省親。”

他走了,魚郦盯着穹頂卻再睡不着,她起身,一直慢騰騰地梳妝,直到合蕊将湯藥端來,她才輕輕呼出一口氣。

除了第一回 的避子湯讓她腹痛不止,後面的藥都很溫和,喝下去不光未有不适,還覺得腹部暖融融的。

合蕊道禦醫改良了方子。

魚郦沒往心裏去,在用過午膳後帶着合蕊回了蕭府。

蕭琅不在,據說中書省政務繁忙。這一點魚郦倒認為沒在扯謊,蜀郡戰事擱置,朝堂君臣鬥法激烈,蕭琅疲于應對。

朱氏接待了她,不知是不是魚郦的錯覺,她總覺得明明仍舊明妝靓麗的朱氏總給人一種疲憊憔悴的感覺,再不似從前渾身軟刺,如今有些軟塌塌的,有些心灰意冷。

魚郦不關心她如何,簡單寒暄,在花廳中等了半個時辰,蕭崇河将殿前司都指揮使曹墨帶來了。

曹墨身形魁梧,但容貌卻如書生溫雅,五官端正,倒是有副好皮囊。

他隔簾朝魚郦揖禮,笑道:“在禦前幾次見到娘子,總也沒有說話的機會,好在如今快成一家人了,來日方長。”

魚郦讓合蕊奉茶,自己擡起茶瓯輕抿,道:“父親好眼色,竟挑了指揮使這樣的人做婿。”

曹墨沒聽出她言語中的譏諷,只當恭維,道:“蕭相國執掌中樞,某掌宮中宿衛,日後盡心拱衛,娘子和江陵郡王的地位自然穩若泰山。”

魚郦在心中冷笑,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早早擁立皇子,倒是投機的好手。

趙璟覺得自己年輕,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憑那多疑詭谲的帝王之心,怎麽可能容得下皇子及其背後的勢力越俎代庖。

今日這一趟,就是不為蕭婉婉,為尋安也該來。

魚郦假意接了他的投誠,言語間愈發親近,說話到天黑,蕭琅仍舊未歸,蕭崇河親自送曹墨出府。

他赴的是私宴,不曾大張旗鼓地擺排場、帶護衛。

騎一匹黑鬃神駿,帶着三個護衛,從抱慈恩寺街慢悠悠走過。

此夜春風料峭,皎月當空,幾道颀長的人影拖過長街,高馬上的曹墨耳朵顫了顫,忽得仰身,躲過疾鋒砍來的劍。

魚郦戴了一只鬥笠,堪堪遮住面,手裏的劍對準了馬上的人。

她身型窈窕,曹墨一眼看出是個女人,調侃:“你不在家侍奉夫君,帶孩子,跑到外面來鬧什麽,不會以為憑你一個女人能殺得了本官吧?”

魚郦冷哼:“你抛棄發妻在前,勾結朝臣在後,還想把皇子牽扯進來,今日殺你,你不冤。”

曹墨驚愕,這個聲音……他未來得及細細琢磨,冷厲劍鋒已經襲來,魚郦挽了劍花,劈倒了上前幫手的三個護衛,橫腿将曹墨掃下馬。

他連番三個筋鬥,勉強站住,抽出腰間佩劍迎敵。

曹墨是昔日明德年間的武進士,明德帝在位時曾在四執庫當差,時常陪着明德帝練劍。

那疾如驟風,幻如影動的劍招已數年未見,卻不想,今夜再出現在面前。

他疲于應對詭谲多變的招式,滿身力氣逐漸耗盡,一時不慎,被刺中左肩,當胸一腳重重摔了出去。

魚郦緊随而來,豎起劍插進了他的胸膛。

鮮血四濺,他掙紮着叫了聲“陛下”,便歪過頭沒了氣息。

因着這聲陛下,讓魚郦怔忪許久,沒有注意到道旁陰翳裏,有一個人目睹了全部後悄悄離去。

仲密深夜入宮複命,道曹墨已經死了。

趙璟正伏案批閱奏疏,聞言叫好:“這個人勾結蕭琅,又執掌內宮宿衛,實乃大患,你幹得利落,朕有重賞。”

仲密遲疑着說:“不是奴下的手,是……蕭娘子。”

趙璟久久未言,仲密觑看着官家臉色,“娘子好厲害,那堂堂都指揮使竟毫無還手之力。”

趙璟捏碎了手邊的瓷瓯。

魚郦深夜歸來,寝殿裏燈火如晝,趙璟正坐在床上等她,聞得聲響,快步出來,捏着她的肩上下打量,倒謹慎,換了一件新衫裙,幹幹淨淨,未曾沾血。

他壓抑着怒氣,冷臉盯着魚郦道:“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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