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罪在玷污官家血脈……”
魚郦今夜很高興。
不僅僅因為她除掉了一個禍害、隐患, 還因為她重新拾起了劍。
她苦練數月,皆紙上談兵,付諸實踐後才發現劍招并不遜于前, 相反, 還比從前穩當周密了許多。
她擡頭看向趙璟,昳麗眉眼間有光彩韻然,連語調都輕靈:“有思,我今夜殺了一個人。”
這句話, 明明是殺了個人,卻說出了一種“簪了朵花”、“繡了只香囊”的嬌憨。
趙璟以為她不會承認,正想算賬,沒想到她未有絲毫隐瞞,反倒以此為榮。
魚郦未曾察覺他暗藏的情緒湧動,勾住了他的胳膊, 平攤開右手給他看, 頗有些雀躍:“我的手全好了, 從前萬俟燦還說用不了劍,我不信, 從回到金陵就勤加練習,以前……以前有個人說勤能補拙,原來是真的。”
她臉上笑容粲然, 眼底有燦爛的星光, 像枯萎的花兒重聚魂靈,散發出誘人生動的光澤,趙璟看得發愣, 一時竟忘了要興師問罪。
他沉默良久, 才用溫和的語氣問:“你有沒有受傷?”
魚郦搖頭, 方才注意到趙璟神色的微妙,收斂笑容,小心翼翼問:“你生氣了嗎?”
趙璟想,他能把這一切截斷,把她手裏的劍奪走,把她關在這座寝殿裏,讓她做一個只能伺候他、照顧孩子的小女人,可是如果那樣,就會把她眼裏的光一并奪走,讓她變成從前那個死氣沉沉的木頭美人,逆來順受,緘默寡言。
這是他想要的嗎?
趙璟暗自嘆息,攏她入懷,“沒有,只是有些擔心你,那是殿前司都指揮使啊,武藝超群,身邊又有護衛,你就不怕嗎?”
魚郦愕然仰頭:“你知道?”
她只說自己殺了個人,不曾說殺的是什麽人。
Advertisement
趙璟輕笑:“皇城中的事是瞞不過我的,如果我連禦前禁衛司使的死活都不知道,那遲早有一天這皇城要跟着你爹姓蕭了。”
魚郦低下頭不說話了。
趙璟挑起她的下颌,“不會吧,不會因為我說你爹,你要跟我生氣吧?”
魚郦心想當然不是。只是剛才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很不安。
她也鬧不清這份不安來自于何處,明明趙璟待她寬縱至極,且和顏悅色,她總覺得這一切透着虛幻,好像遲早會有褪下溫和表象,露出猙獰本質的一天。
是杞人憂天嗎?
魚郦不想做這種庸人自擾的事,竭力驅散蔓延于心頭的沉霧,沖趙璟道:“你知道的,你與我爹鬥得再厲害,我也只怕你會吃虧。”
“我吃虧?”趙璟笑起來,他彎身将下巴擱在魚郦肩上,眨巴眨巴眼,“我是該高興啊,我在窈窈心中仍是溫良無害又柔弱的模樣。”
他輕啄魚郦的頰邊,又覺不過瘾,将她深锢入懷親吻,手也開始不安分。
魚郦又開始不安,轉瞬安慰自己,管他呢,反正有避子湯。
今夜趙璟的興致格外高漲,鎏金燭臺徹夜長明,直到天邊破曉,才在魚郦虛弱的哀求中放過了她。
他披亵衣靠床坐起,将她的手放在掌間把玩,纖纖十素指,清骨雪膩,仔細看才能發現指腹和虎口上有薄繭。
在明德帝身邊究竟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呢?竟會叫她如此念念不忘。
他感覺到身側略有窸窣,忙将眼中的戾氣掩藏,溫柔垂眸,對上魚郦惺忪疲倦的睡眼,“醒了?時辰還早,再多睡會兒吧。”
“你不上朝嗎?”魚郦聲音沙啞。
趙璟摸了摸她的臉,“不上朝,我剛剛讓崔春良傳旨免朝了。”
做太子時他是最勤勉的,因為要防範兄弟冒頭、父皇打壓,所以一朝一夕都不敢懈怠;剛登基時也算勤政不辍,因為根基不穩,內憂外患,稍有差池身家性命不保。
如今皇位坐穩,蕭琅也逐漸不是對手,應付戎狄和蜀郡游刃有餘,他骨子裏的懈怠就跑出來了。
他自小被父親毒打着逼迫着念書習武,瞧上去持重勉勵,實則生出一身反骨。
什麽夙興夜寐、嘔心瀝血,明德帝倒是這樣了,最後不還是那麽個凄慘下場。
要他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正理,他天生命就比明德帝的好,他要把明德生前求之不得的享受個透徹。
這樣想着,倒生出一種超越情愫的興奮。
趙璟俯身吻上魚郦,将她的嘤咛抱怨盡數壓回去,順手打散了剛剛束起的羅帳。
一直胡鬧到午時,兩人才慢騰騰地起身。
崔春良搬進來一摞奏疏,趙璟披散着頭發,伏在榻上哀嚎:“怎麽又這麽些?是要把朕累死嗎?”
崔春良把奏疏放到他跟前,捂唇偷笑,沖魚郦揖了一禮,悄默聲地退了出去。
魚郦正在妝臺前绾發,看上去心不在焉,不時回頭看一眼殿門。
直到合蕊将湯藥端來。
這一切盡收于趙璟眼底,他只當沒看見,仰躺在榻上,把玩着指上的扳指,漫不經心道:“窈窈,咱們出去玩玩吧。”
魚郦回頭看他。
“去蘭陵,去襄州,或者我陪你去蜀郡看看,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那裏嗎?”
他像個頑劣的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魚郦驚駭,忙道:“蜀郡局面複雜,多險阻,哪是天子能輕易涉足的。”
趙璟“哦”了一聲:“你是怕我去把那幫子人斬盡殺絕。”
魚郦越來越摸不清他,有時能在他身上覓出幾分少年時的影子,有時又覺深不可測,哪怕同床共枕最親密的時候,她也分辨不清他那幽邃深深的眸子裏藏着些什麽。
她一邊思索,一邊捧起避子湯啜飲。
趙璟翻了個身,将自己裹進被衾裏,不再說話。
然而時局容不得趙璟憊懶。
曹墨被殺的消息很快傳遍京師,大理寺奉命徹查,查出當日他是去蕭府拜訪,離開時有一人尾随。
趙璟心道八成是魚郦不小心讓人看見了,誰知大理寺卿回,尾随的人已經抓住,是太仆寺左司郎中靳言。
又冒出個人,趙璟完全出于好奇把靳言召至禦前,審問了兩句,才發現他和蕭婉婉竟有些首尾。
“臣真心戀慕婉婉,也曾上門提親,只是蕭相國看不上,将臣轟了出來……那夜臣也不是故意尾随都指揮使,只是……只是想找機會向他說明原委,求他成全。”
靳言跪在禦階前,哆哆嗦嗦說着。
趙璟卻提起一根弦,裝作漫不經意地問:“這麽說你看見是誰殺了曹墨?”
靳言搖頭:“臣離得遠,只聽見那人說話,應當是個女人。”
趙璟松口氣,靠回龍椅,心道:殺就殺,跟那人廢話什麽,窈窈啊,你還是不夠老練。
他擺擺手,正欲讓禁衛把靳言送回大理寺诏獄,一直唯唯諾諾的靳言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跪伏着上前哀求:“官家救我,蕭相國早就不滿臣與婉婉親近,此事一出,必遷怒于臣,就算人不是臣殺的,可臣百口莫辯啊……”
趙璟叫他哭得煩躁不已,正欲呵斥,忽聽靳言道:“臣知道一件關于蕭相國的辛秘,此人卑鄙無恥,不光有損文人氣節清譽,還玷污了官家血脈。”
此言一出,大殿死寂。
趙璟神色冷峻,微微傾了身,聲音涼如霜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靳言稽首:“臣所言句句屬實,蕭娘子根本就不是蕭相國的女兒。當年戎狄可汗來金陵,看上了蕭夫人,相國為榮華獻妻,不久蕭夫人就生下了娘子。過去二十年誰也說不清娘子到底是不是蕭相國的女兒,可是月昙公主來了,她與娘子那麽相像,這難道是巧合嗎?”
趙璟身體僵硬,半天沒回過神來。
就連見慣場面的崔春良都驚得半張了嘴,錯愕地看向趙璟。
靳言唯恐趙璟不信,道:“當年蕭相國為了掩蓋這件事,曾殺了些人滅口,官家細細追查下去,總有痕跡可循,臣萬不敢拿此事欺君。”
趙璟覆在案上的手緊攥成全,過了許久,才吩咐禁衛:“把他單獨關押,無朕手谕任何人不許靠近,更不許跟他說話。”
禁衛應喏,押着靳言退下。
杳杳深殿一片靜谧,崔春良終于耐不住,湊到趙璟身前,輕聲說:“這……江陵郡王……”
這才是最關鍵的,如果魚郦是戎狄可汗的女兒,那麽尋安的身上也流着戎狄的血,而他是皇長子,是未來的皇儲,是要繼承大魏帝祚的人。
所以靳言才說蕭琅罪在“玷污官家血脈”。
趙璟從巨大的震驚中走出來,心中盈滿對魚郦的憐憫疼惜,他臉上殺意凜然,瞪向崔春良:“尋安怎麽了?他是朕與心愛的女人生的兒子,朕要傳位給他,誰敢說三道四!”
崔春良慌忙應喏,連道是這樣。
趙璟深呼一口氣,竭力平複心情,他道:“召仲密……不,召嵇其羽和譚裕來。”
兩人來得很快,站在崇政殿的流觞曲水前,見趙璟臉色陰晦不定,好像随時會跳起來大開殺戒一般,相互交換神色,愈加忐忑。
許久,趙璟才道:“師兄,其羽,朕要你們去查一件事,務要守口如瓶,連父母妻兒都不能洩漏半個字。”
兩人忙道:“官家請說。”
“文泰年間,那時戎狄可汗還未繼汗位,曾以王子的身份來金陵議和,他在金陵期間接觸過什麽人,與蕭琅關系如何,還有和談中關于歲幣的沖突是如何解決的。以及後來,蕭琅是否曾戕害過朝廷命官,一一核實清楚,不許落紙,熟記于心後當面彙報給朕。”
兩人一頭霧水,但牽扯的皆是要緊人物,譚裕抻頭想問,趙璟先一步道:“朕不會說,你們也不要問,此事爛在肚子裏,永遠不許見天日。”
譚裕只有縮回腦袋,和嵇其羽一起揖禮告退。
趙璟今夜在書房裏坐了一會兒,到亥時才回寝殿。
尋安早就被乳母抱去睡覺了,魚郦獨自伏在案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趙璟蹑步走過去,從身後擁住她。
魚郦醒了,迷濛地回頭看他,呢喃:“怎麽了?你有心事?”
趙璟搖頭,将臉埋入她的頸間,“窈窈,我愛你,我對你的愛不會比任何人少,不管那個人是活人,還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