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窈窈,你對着我叫瑾穆?!”

魚郦把他的頭掰起來, 凝向他的雙目,問:“出什麽事了?”

趙璟回望她,目中有融融春水, 泛起層層漣漪, 他微笑:“沒事啊,我每日煩心的無外乎是朝政,你不會喜歡聽的。”

知他忌諱,魚郦不多問, 轉開話題:“今日尋安會叫娘了。”

“真的?”趙璟喜出望外。

因前些時日他不許魚郦見尋安,承恩殿伺候的宮人生怕觸怒龍顏,尋安學話時特意避開娘親、母親這些,倒是早早會叫爹爹,就是不會叫娘。

為此魚郦還曾傷心落淚,看得趙璟心裏很不是滋味, 摟着她哄了半天, 甚至還當場挽起袖子, 想親自教尋安叫娘,被魚郦哽咽着阻止。

趙璟發現自己近來變得心軟了, 開始時只想以母子親情喚魚郦回頭,可漸漸的,只要見她開心, 就什麽都能答應, 什麽都能讓步。

他好像史書上烽火戲諸侯的昏君,只要博美人一笑,就什麽都顧不得了,

這到底是誰的局, 網羅住的又是誰。

他無奈一笑, 擡手撩起魚郦散落于鬓邊的一绺碎發,“窈窈,你覺得現在的日子還好嗎?你過得舒心嗎?”

魚郦有片刻沉默,點了點頭。

趙璟凝睇着她的眼睛,神色微冷,可當她仰起頭目光相觸時,他又笑起來,攏她入懷。

嵇其羽和譚裕接連幾日撲在這件事上,查出個七七八八,還未來得及禦前呈奏,戎狄那邊倒是先出事了。

那位新上位的戎狄可汗烏耶莫多上表大魏天子,要求放還月昙公主。

月昙客居都亭驿,聽到消息時花容失色,忙找到乳母翟氏說明了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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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耶莫多此舉沒安好心,那老可汗就是死在他的手裏,月昙的兄長們皆殒命疆場,若她回去,無異于羊入虎口,落不着好。

可若趙璟不肯把她放回去,烏耶莫多便會拿住把柄,說大魏無端扣留戎狄公主。

月昙這些日子對趙璟有些了解,覺得這位官家雖然表面上溫風和煦,但骨子裏冷漠寡涼,未必會為了自己的安危而做授人以柄的事。

乳母翟氏急得在屋內踱步,驀地停住,環顧四周無人,将門關上,握住月昙的手低聲道:“也許……公主可以去見一見蕭娘子。”

“蕭魚郦?”月昙目睹過官家對蕭魚郦的緊張關懷,知道她一直住在崇政殿裏,雖無名分,但做為皇長子的生母,享的一直是椒房專寵,官家登基快兩年了,身邊就沒有過別的女人。

若要求情,她倒是個合适的人選,只是她憑什麽幫自己呢?

月昙說出疑問,翟氏欲言又止,只道:“公主可以試着先去見一見蕭娘子,觀察一下她的反應,後面的事慢慢再說。”

月昙換上淡青色襦裙,梳攏起頭發,斜簪一支銀釵,素素寡寡地去了崇政殿。

魚郦正在教尋安說話,尋安坐在了趙璟日常批閱奏折的龍案上,開始時咿咿呀呀學得起勁,沒有一個時辰就失去了耐心,伸手撥弄魚郦的珠釵,被魚郦挪回去,開始暴躁地踢腿。

魚郦把他抱起來哄,合蕊領着月昙進來了。

月昙依照大魏禮節,朝魚郦斂衽為禮。

魚郦分神讓合蕊給月昙搬凳子上茶,将尋安交給乳母,囑咐:“回偏殿繼續學,不許縱着他,他這脾氣得磨,不然真成官家了。”

乳母以袖掩唇,咯咯笑了幾聲,把孩子抱走。

魚郦坐回來,沖月昙道:“讓公主見笑了。”

月昙将茶瓯放下,“娘子一片慈母之心,哪有什麽可笑的。”

她有心事,略與魚郦寒暄了幾句,便将烏耶莫多要她回草原的事說了出來,她難得示弱,淌下幾滴淚:“我父兄皆故去,偌大的草原被亂賊掌控,若我回去,只怕要飽受羞辱,生不如死。”

魚郦凝着她,一時有些恍惚,想到當初城破宮傾時,那些倉皇狼狽的昔日貴女,流離若浮萍。

她忖度再三,還是嘆息:“事關國策,我不能插嘴,官家也不會聽我的。”

月昙本沒抱多大希望,只是按照乳母囑咐的,輕聲哀求:“不敢為難娘子,只求娘子在官家面前提一提這事,看看官家做何反應。您不必替我求情,只探一探官家的口風。”

她頂着一張與魚郦八成相似的面,放下公主的驕傲,這麽苦苦求她,魚郦又最受不了小姑娘哭,一時心軟應下了。

夜間,魚郦特意備了一碟茯苓糕給趙璟,趙璟拿起來咬了一口,被面裏包裹的糖齁得直咳嗽,他灌了一大壺茶,挾掉眼角咳出的淚,沖魚郦道:“你有事說事,只要不過分我都能答應,快把這東西拿遠一些。”

魚郦瞧他這誇張模樣,心下猶疑,拿起一塊想自己嘗嘗,被趙璟奪過來扔回碟裏,“你別吃,想吃讓膳房做,跟着我還不至于連糕都吃不起。”

茯苓糕剛出爐的時候魚郦其實嘗過,不太好吃,可也沒有誇張到這地步吧。

她有些嫌棄地把糕點推到一邊,道:“我下回給你煮羹,我羹煮得挺好。”

這副殷勤樣兒讓趙璟很是不安,他斂袖坐端正了,頗為含蓄謹慎地掠了一眼魚郦,“你先說事。”

魚郦将月昙今日來找自己的始末大致說與趙璟聽,趙璟聽後半晌未言,轉着白玉扳指,念叨:“她來找你了啊……”

神色幽邃莫測。

魚郦有些看不懂,正欲再問,趙璟忽得握住了她的手,道:“照理說,這些兵戈相見的事跟女人有什麽關系,都是男人們争權奪利,贏了女人未必能跟着享福,輸了女人卻要跟着遭罪。不過一個公主,吃不了幾斤糧食,用不了幾匹緞子,把她留下就留下了。可是烏耶莫多大張旗鼓地上國書,我反倒沒有強留的道理了。我知道這蠻子的心思,八成以為我跟這月昙公主搞到一起了,我要是扣着人不放,還不知要引出多少難聽的流言。”

他思慮極深,面面俱到,魚郦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趙璟揉捏着她的手,看着她掌間的疤忖道:“不過她既求上你了,那這個面子還是要給你的,雖然不便一口回絕烏耶莫多,但是這事可以拖,先讓月昙對外稱病,拖他一兩個月不成問題。”

魚郦舒了口氣,笑說:“謝官家。”

趙璟摸了摸她頰邊笑出的小梨渦,喟嘆:“前周的人你舍不得,戎狄小公主你也舍不得,我的窈窈這麽善良心軟,将來可怎麽辦啊?”

魚郦被他說得緊張起來:“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是有些麻煩。”趙璟想到了蕭琅那個禽獸以及他幹的禽獸事,握住魚郦的手加勁,幾乎要把她緊嵌入骨,他深深道:“但是我願意,我願意為窈窈平盡一切麻煩。”

這件事情一了,趙璟挑了個時間單獨召見月昙。

這回乳母翟氏堅持要跟着月昙一起來。

大殿之上曲水潺湲,趙璟将累牍的奏疏放置一邊,看着兩人道:“朕允你們再留京一月,這全是蕭娘子的面子,她與你們本就沒有交情,能做到這些已是難得。此後,你們不許再去找蕭娘子,她是魏人,同戎狄半點關系都沒有。”

月昙不明就裏,只呆呆應喏。

而乳母翟氏卻心裏明鏡似的。來大魏之前老可汗曾經囑咐,若月昙公主遇上麻煩,必要時可向蕭家大姑娘求救。

那段前塵舊事知道的人不多,翟氏本未報多少希望,不想官家這等态度,無疑他是知道的。

翟氏暗暗心驚,都說魏人重血統,就連七品芝麻官都不會娶戎狄女子為正妻,沒想到堂堂天子竟有這胸襟。

坊間流傳着官家與蕭氏女的愛恨情仇,從前只當戲談,現在看來卻是情比戲真。

她不再多言,與月昙稽首謝恩。

他們走後沒多久,嵇其羽和譚裕就來求見。

兩人奔波勞碌數日,将蕭琅當年的無恥行徑查了個底朝天。

“蕭琅這一脈不過是蘭陵蕭氏的旁系,得虧攀上了裴太傅才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和談後極受天子倚重,蕭琅一路青雲扶搖,才有了後來的位置。”

譚裕不禁譏諷:“怪不得後來賣起女兒來得心應手,原來一開始就是靠女人上位的小人。”

嵇其羽暗扯了扯他的衣袖,畢竟是娘舅,這罵得也太難聽了。

禦座上的趙璟卻遲遲無回音。

他攥着禦筆的手指攏緊,用力到指骨凸起泛白,手腕微微顫抖,目中殺意森然。

“蕭琅,留不得了。”

這句話一出,禦階下的兩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眼下并不是鏟除權相的好時機,蕭琅是從龍的元老,在朝中經營數年,根系深厚,黨羽尚未除盡,貿然動他,只會引起內亂,遺禍無窮。

“可是留着他一日,事情就有被掀出來的風險,萬一他狗急跳牆,把事情抖落出來,尋安的身世暴露,會引發更大的動蕩。從大局計,這個險得冒。”

趙璟一邊切情切理地分析,目光直愣愣落于虛空。

可憐的窈窈啊,萬一被她知道她的出生是一場無恥交易的結果,她一直懷念的母親曾身陷腌臢,她該如何自處?

不行,這件事得瞞住了,絕不能讓她知道。

趙璟聲色沉冷:“那個月昙不能繼續留在金陵,你們派人守在都亭驿,趁天黑将月昙綁了送還給烏耶莫多。還有那個乳母翟氏……”照今日的表現,月昙未必知道,但那個翟氏鐵定是心裏有數,“把她殺了,做得幹淨利落些。”

譚裕應下後又道:“臣和其羽秘密徹查此事時,在典籍中發現了一些痕跡,好像當年明德帝也查過這件事。”

奉命徹查的應該是玄翦衛,所以在龍圖閣的典章中才沒有記載。但在天子起居注中卻詳細載明了當年他曾派人去往戎狄,也曾召見當年那個被蕭琅冤殺的三閣秘館侍郎的同僚,同年戎狄使者來訪,向來以武道著稱寧折不彎的明德帝破天荒地答應了對方互市的要求,使者滞留數日立即返回,像是做成了什麽交易。

譚裕懵懂地問:“明德帝隐瞞這事幹什麽?他跟蕭娘子又沒生孩子……”

被嵇其羽狠踹了一腳,他嗷嗚一聲,吃痛地捂住屁股。

趙璟目光散于空,驀地冷笑。

魚郦陪着尋安玩了半日,正午時伏在案上瞌睡,不知怎得,夢到了些舊事。

那一年是瑾穆剛剛登基,戎狄再三上表請求互市都被他駁回,可是到年尾,他卻破天荒地同意了。

魚郦當時負責排查宮女中的細作,查出幾個可疑的,正欲當面禀報,剛一進他的書房,便見他将一摞紙箋扔進了炭盆裏。

她奇道:“陛下,您這是做什麽?”

瑾穆望向她,目光中有些她看不懂的複雜,半晌才微微笑開:“一些沒有用的東西,燒就燒了,留着只是平添煩惱。”

魚郦“哦”了一聲,正要說什麽,瑾穆搶先一步道:“窈窈,你……你會不會想念母親?”

冷不防他這樣問,魚郦一時怔住,默了許久,嗫嚅:“會呀,她命太苦了,一心撲在爹爹身上,可是當沒有了家世,爹爹便将她其如敝履。我有時候真想不通,爹爹又不能随便休妻,為什麽連表面的戲都不願意演一演呢……”

她說着說着,眼眶微紅,瑾穆起身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臉,卻忍住又把手縮回來。

他笑着哄她:“不許哭啊,不要為這樣的人哭,你要記住,哪怕他是父親,可是不值得就是不值得,将來窈窈也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哭。”

不值得……魚郦夢到深處,依稀覺出有人晃她,那人念叨“這樣睡了要着涼的”,給她披上一件厚衣,她迷迷糊糊握住那人的手,呢喃:“瑾穆……”

耳邊驟然靜寂,她腦中的弦繃然裂響,她猛地睜開眼,看到趙璟那張瑰秀冷湛的面龐,他的手仍被她握着,聲音涼如冰屑:“你剛叫我什麽?”

作者有話說:

周末結束:(三十個紅包安慰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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