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好些了嗎?
“窈窈,別丢下我。”
似是心有靈犀, 在萬俟燦涓涓細流般的呢喃中,魚郦醒轉過來,她緩緩睜開眼, 萬俟燦那張清雅的臉映入眼簾。
她恍惚中以為自己在做夢, 嗫嚅:“姐姐。”
在藥王谷,最後離別時她也曾這般輕喚她姐姐,一聲姐姐斂盡無數哀愁與依賴。
萬俟燦覺得眼睛發酸,擡袖攏住她, 将唇抵在她的耳畔,柔聲說:“姐姐來了,窈窈,你受苦了。”
魚郦神思稀薄,微睜着眼看她,癡癡道:“我剛剛做了個夢, 夢見我們朋友們正在受苦, 夢見雍明在喊我救他, 夢見蜀中百姓如在煉獄掙紮。”
萬俟燦強忍住淚,違心地搖頭:“那些都是假的, 什麽事都沒發生,你要好好休息,保重身體才是最要緊的。”
“姐姐……”魚郦虛弱低咛:“我有種感覺, 這個孩子是保不住的, 我保不住他,雖然總說不想要,可是剛剛流血的時候我也會心疼, 是我對不起她, 我該再聰明一些, 不該上了有思的當。”
萬俟燦暗咬了咬牙,沒想到趙璟竟這般無恥,她想破口大罵,可是又怕言辭犀利會刺激到魚郦,只有輕聲勸慰:“不是你的錯,窈窈,你總是這樣把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
她身邊漸漸安靜,轉頭看去,只見魚郦又沉沉昏睡了過去。
這一睡整整六個時辰,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魚郦猶覺腹部痙攣酸痛,可已經不及白日時那種難以忍受的痛。寝殿裏羅帳垂撒,榻尾亮着一盞燈,燭淚累疊,像在哭泣。
她掙紮着坐起來,望向窗外,這幾日多雨,天邊彤雲密布,像一匹厚緞子,堆積得密不透風。
羅帳外有腳步聲,她以為是合蕊,誰知帳子掀開竟是萬俟燦。
她瞬時愣住:“藥王?”
萬俟燦端着藥笑說:“你這小姑娘真沒良心,夢裏拉着人家的手叫姐姐,一覺醒來我又成了藥王。”
魚郦頰邊染上酡紅,略有些羞赧地低首,沒想到夢裏竟是真的。
她只當日有所思,夢見了蒙晔、魚柳、慕華瀾、雍明、萬俟燦……沒想到萬俟燦真的來了。
她坐在榻邊,将吹涼的湯藥送到魚郦唇邊,盯着她乖乖飲盡,擱下藥碗,試了試她的額頭,才輕舒了口氣,長長地抻了個懶腰。
一整日的勞累和提心吊膽,到如今終于能放心了。
萬俟燦拉着她的手,凝着她憔悴蒼白的面,滿是心疼道:“離開垣縣不過一年,你怎麽又把自己折騰成模樣?”
叫她這麽一問,魚郦深感凄落。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真心想把日子過好的。守着尋安,在這座宮闱裏慢慢到老。
她也不知道從何時起,境遇急轉直下……或許是從被欺騙,懷上這個孩子開始。
魚郦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目中盡是哀傷。
合蕊聽到裏面的動靜,知道魚郦醒了,忙将膳房送的糕餅端進來,在榻前微微屈膝,“娘子一天未進膳,只怕更加虛弱,還是多少用些吧。”
魚郦瞧着那些甜膩膩的糕餅實在倒胃口,不想吃,萬俟燦卻道:“你是該吃些東西了,這位姑娘想得很周到,多謝你了。”
合蕊道:“藥王不必客氣,奴本就是伺候娘子的,娘子好奴才能好,哪裏敢當個謝字。”
魚郦見到萬俟燦在向自己使眼色,有些會意,讓合蕊将糕餅放在榻邊的矮杌上,溫聲沖她道:“我與藥王是舊識,如今久別重逢,有些話要說,你先出去吧。”
合蕊沖她鞠禮,正要告退,想起什麽:“娘子,您要早些歇息,別累着自己。”
魚郦一一應下。
待人走後,萬俟燦拂帳出去轉了一圈,發覺無人偷聽,才又繞進來,湊到魚郦跟前低聲道:“你聽我說,自今日起我要在你的湯藥裏加一味藥,會讓你看上去越來越憔悴,直至最後油盡燈枯。但其實這是我研制的新藥,它會讓你失去呼吸十個時辰,如同死去。待十個時辰之後,你就會醒來。”
這就是魚郦曾經在典籍中看到過的假死藥,當時以為是虛幻,沒想到成了真。
她眼中亮起幾簇光,但很快湮滅,她搖頭:“不行,我不能丢下尋安。”
這一回與上回不同,上回是趙璟将她逼至絕境,再無轉圜,她為了不受折磨不得已才登上城闕。可是如今,她與尋安朝夕相伴一年,母子情深再難割舍,她若是假死離去,那不就意味着此生再也見不到尋安了。
萬俟燦沉默了,她可以勸魚郦沖破囹圄奔向新生,可是不能勸母親舍棄自己的孩子。
兩人之間再度陷入寧靜,萬俟燦拿起一塊糕餅送到魚郦嘴邊,她鮮妍的眉目間滿是嚴肅:“你必須吃,窈窈,我不是在吓你,這樣下去你會死,你死了便是對江陵郡王負責了嗎?”
魚郦只有忍住嘔意,将糕餅吞咽下去。
萬俟燦陪她到亥時,兩人并排躺在榻上各自說了些往事,萬俟燦說起當年去蜀地投入軍營為明德帝效力,想起如此蜀郡的慘狀,頗有些傷慨,盯着穹頂連嘆了幾聲。
就是這幾聲嘆息觸動了魚郦敏感的心弦,她問:“你從外面來,可曾聽說蜀郡現在如何了?”
萬俟燦欲言又止,想起趙璟的警告,終究把話咽回去,“蜀郡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消息,想來還算太平,倒是聽說官家派兵加駐韶關邊防,想來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對付戎狄上。”
魚郦翻了個身,凝着她的側頰,“姐姐,你沒有騙我嗎?”
“我騙你做什麽?”萬俟燦撲哧笑出來:“我巴不得将蜀郡說得越慘越好,到時勾得你跟我走,只是沒有的事,你讓我說什麽?”
她笑靥燦爛,神色坦蕩,讓魚郦不禁生出幾分僥幸。
或許就是自己多心了,她想也許趙璟真的只是派暗探入蜀,就算他卑劣地背棄諾言想要取雍明的性命,可是雍明在兆亭,有蒙晔謀劃保護他,不會讓趙璟得手的。
一定是這樣,魚郦如是安慰自己。
萬俟燦起身為她蓋嚴被衾,又去試了試薰籠的溫度,确定一切無差錯,才自己去了合蕊早就為她收拾出來的偏殿住下。
沒了萬俟燦的陪伴,魚郦獨自躺在榻上發呆。
過了沒多久,她聽見殿外雨鈴叮咚,心不由得揪起來,果然簾幕被掀起,一股龍涎香飄進來。
趙璟帶着一臉疲憊走到榻邊,擡手去試她的額頭,緊擰的眉才稍微舒開。
“窈窈,你好些了嗎?”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麽。
魚郦捂着腹部不說話,這殿裏很暖和,可是她的手總是冰涼,裹在被衾裏捂了許久才捂出一點暖意。
她将這點點暖意傳到腹上,唯有這樣才能換來心安。
趙璟看着她寶貝地捂住腹部,再不像前幾日總說着不要這個孩子,又想起萬俟燦說的,這個孩子遲早是保不住的,不禁心如刀絞,喉間有血腥味兒蔓延。
他脫了外裳,躺到魚郦身側,纜柱她的肩,于她耳畔輕聲說:“窈窈,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話飄似煙霧,連他自己都不信。
魚郦累極了,她不想再與他争辯誰對誰錯,阖上目,強迫自己入睡。
萬俟燦留在紫宸殿照顧了魚郦十餘日,針灸湯藥佐以精心料理的膳食,漸漸将她臉上的血色養回來幾分。
白日無事,乳母會把尋安抱來同魚郦玩一會兒,只不過如今乳母是斷斷不敢讓魚郦自己帶他,一直侍候在側。
有時尋安會吮着手指呆呆看着魚郦的腹部,軟糯糯道:“小妹妹。”
他那般天真澄澈,眼睛幹淨清靈,魚郦不禁摟他入懷,輕聲問:“尋安喜歡小妹妹嗎?”
尋安會在她懷裏重重點頭。
有子相伴,生活似乎有了些盼頭與希冀,魚郦有時會認命地想,既然懷了那就生吧,生下來這個,她自己再悄悄地找副狠藥來吃。
可是這樣想完,又會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失落。
萬俟燦察覺到她的變化,愈發憂心,她知道這個孩子保不住,如果從一開始就告訴魚郦,讓她有個準備倒還好。偏偏他們各個都怕刺激到她,對此事三緘其口,到如今她好像已經有些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再告訴她孩子其實保不住,她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她陷入兩難之境,無人可說,只能在逮住嵇其羽的時候在他面前念叨幾句。
嵇其羽仰望天空,嘆道:“怎麽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官家那麽聰明的人都想不出法子,我哪能想出來。”
萬俟燦無奈:“我現在除了擔心窈窈的身體,還擔心她的這兒……”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天我陪她午睡,一覺醒來竟看見她攀上了窗牖,像是要跳的樣子,我急忙去把她拉回來,她卻說她不知道怎麽就爬上了。”
嵇其羽想想那個場景,覺得瘆得慌,他回頭看了看紫宸殿的窗,“窗才多高,跳下來也不會怎麽樣。”
“可是她回來後會掰着自己的指頭叫母親……”萬俟燦嘆道:“我盯着她的眼睛,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夢游,我問她在幹什麽,她又不說話了。”
嵇其羽是知道魚郦的生母裴氏的經歷,聽到這一段,不禁眼睛酸澀,堂堂七尺男兒差點落下淚。
他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恐怕連官家都這樣以為,沒想到被她藏在了心裏,于脆弱時反複舔舐傷口。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姑娘的命會波折凄苦到這地步,魚郦這些年強撐着熬過來,是到了要熬不住的時候了嗎?
嵇其羽被自己這個念頭吓住了,他不敢想象如果魚郦有個好歹,官家會怎麽樣。
兩人各懷心事,忽聽身後有聲音,回過頭去,見魚郦竟出來了,她散着頭發,如瀑青絲及至腳踝,穿一件蜜合羅裙,衣袖翩垂,懷裏抱着手爐。
萬俟燦忙跑過去攙扶她,問:“你出來做什麽?”
“屋裏太悶了。”魚郦眺望遠方山水,“我想去章吉苑泡溫泉,我身上總是涼涼的,我想暖和一下。”
萬俟燦看向嵇其羽,嵇其羽道:“官家剛來就被仲密纏住了,說是有些吏治上的事要商議,把我都請了出來,我不好再去,不如讓中貴人進去問問。”
“吏治?”魚郦奇道:“你一個吏部尚書,商談吏治的事為什麽要把你請出來?”
“大約是因為近來的文選勳封,還不知那個仲密要給我羅列什麽罪名……”嵇其羽譏諷地輕笑了笑:“我若是哪日被讒斃,連個孩子都沒有,倒省了祭祀繁禮了。”
魚郦靜靜看了他一陣兒,忽得生起氣來,不管不顧往偏殿闖,宮人們皆知她有孕在身體弱多病,不敢使勁碰觸到她,竟被她沖破阻攔推開了殿門。
裏頭熏香袅袅,黃花黎長案後趙璟仰躺在圈椅上,仲密一邊給他揉肩一邊在他耳邊低聲說着什麽。
魚郦覺得這個場景簡直令人作嘔,因而當趙璟起身要來拉她的手時,她嫌棄地避開了。
趙璟撲了空,也沒有生氣,半攏着她坐到圈椅裏。
仲密極伶俐地繞到長案前,跪地繼續禀事。
趙璟瞧着他這副恭敬低微的模樣,心中十分滿意。
自當上皇帝後他才深切地感覺到何為高處不勝寒,他坐在崇政殿裏的那張龍椅上,看着禦階前衆臣三跪九叩,總是抑制不住地想,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心跪伏,他們打着什麽算盤。
所以他成立了左班,藉以監視群臣,鏟除禍患。
起初他只當左班是他手裏的一把刀,恰如明德帝的玄翦衛,奉行君意,直入禦庭。
漸漸的,他開始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生殺予奪的感覺。
凡朝臣中有異動,左班必會迅速探知,誅之。
他登基兩年,昔日做太子時的仇敵已誅殺殆盡,如今的朝野舉目望去,再也沒有乾佑朝時的影子了。
這一切除了趙璟自己的運籌帷幄,還得益于仲密的能幹。
這是個宦官,不必擔心他會有非分之想,而且每每他在外頭咬完了人,回來像條狗似的跪在趙璟面前,趙璟都會覺得得意。
他看着仲密,就像看着多年來自己經營起的朝堂,有種将天下生靈碾于腳下的痛快。
少年時的凄慘境遇以及愛而不得的惆悵,仿佛都可以得以舒緩。
仲密習慣了做奴才,深谙君心,将做小伏低半扮到極致,當然,必要時也要咬人。
“今年的文選勳封,嵇尚書遞上來的人選都是明德朝的舊臣,這些人在新朝向來籍籍無名,也未見有何建樹,嵇尚書倒是惦念着他們,不忘暢通這擢升之路。”
趙璟蹙眉,因為他想起了前不久嵇其羽還向他請旨要去蜀郡。
他倒不是懷疑嵇其羽通敵,只是覺得某些東西一旦在心底生了根,行事就會有失偏頗。
就如他身邊的魚郦。
魚郦将青絲攏于身前,一邊捋着頭發,一邊不解地問:“我有些不懂,如今究竟是明德年間還是天啓年間。”
仲密誇張地驚呼:“娘子可不興亂說,當然是天啓年間。”
趙璟的臉色有些沉,但是沒發作,只是捏過魚郦的手,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好好歇着,沒得出來胡言亂語。”
魚郦偏頭看他,未施粉黛,一張小臉素寡幹淨,“明明是天啓年間,仲都知還一口一個明德朝舊臣,難道他們不是天啓皇帝的臣子?”
趙璟垂眸陷入思索。
仲密忙道:“可終究是舊朝上來的,不得不防。”
魚郦含笑看向仲密,“我記得你也是前朝的宦官,這麽說,官家也得好好防範你了?”
仲密叫她噎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偏偏面上盡是卑微的惶恐:“奴不知是哪裏得罪了娘子,竟叫娘子按上如此誅心之論?”
他這種招術魚郦從前跟着瑾穆身邊時見得多了,一點不放在眼裏,只慢悠悠道:“我也不知嵇尚書是哪裏得罪了仲都知,竟叫你按上如此誅心之論?”
仲密擡起頭,恨不得将銀牙咬碎。
要說他決心對付嵇其羽,根源便在于趙璟遇刺的那個深夜,也是從夜起他徹徹底底地清醒了。
哪怕他舍命護駕有功,哪怕他一直守在官家身邊盡心伺候,可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官家要托孤,要立輔政大臣,先想到的還是嵇其羽和譚裕,哦,多加了一個文賢琛。
說到底,他們三個才是股肱之臣,他仲密不過是官家豢養的一條狗。
他恨,恨不到官家身上,只有把氣撒在三人身上。
那個文賢琛性情內斂甚至可以說是木讷,尚不足為患,倒是那個掌了吏治大全的嵇尚書,頗有些性情,仗着自幼跟在官家身邊,行事鋒芒畢露。
仲密想若是他能扳倒嵇其羽,既能順勢将吏治大權收入自己囊中,還能在朝臣面前立威,朝野上下必以他仲密為尊。
本來一切正有條不紊的進行,偏偏半途冒出來個蕭魚郦。
趙璟聽到魚郦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你說得倒也有道理啊,本就是一回事。”
仲密見官家對蕭魚郦滿是寵溺寬縱,只有将怨恨暫且咽下去,稽首:“娘子教訓得是,是奴愚鈍了。”
趙璟道:“你警醒些是對的,朕讓你監視朝臣,萬不可有分毫懈怠。”
仲密應喏。
他告退後,趙璟摸了摸魚郦的臉,戲谑:“你跟一個宦官置什麽氣,我還真能把其羽怎麽樣嗎?”
魚郦想起了文泰年間,自己外祖父牽扯進去的太子謀逆案,搖了搖頭:“只怕耳邊風吹多了,讒言便成了刺向忠臣的刀。”
趙璟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卻見魚郦直勾勾盯着他,“嵇其羽永遠不可能像仲密一下在官家面前低三下四,他是個脊背挺直的人,不是一條狗。”我也一樣。
趙璟面露詫異:“你這是怎麽了?我幾時貶低侮辱過其羽?”
魚郦心頭梗着氣,心道:是呀,你沒有把嵇其羽當狗驅使,卻任由一條狗在你面前随意攻讦他。
你也沒有直說我是你豢養的鳥雀,可是我連要不要懷孕都自己做不了主。
也許從前她還抱了一線希望,她一度覺得趙璟也有待她好的時候,可這個孩子的到來讓她徹底清醒了,所謂好不過是海市蜃樓,控制與禁锢才是這段關系的本質。
她不再說話,站起身要走。
趙璟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回來。
他面有不豫,“人都說君心似海,我怎麽瞧着你如今的性情比我還壞?”
前些日子魚郦不想聞趙璟身上的熏香,向他提出亥時以後不許進她的寝殿,趙璟雖然有氣,但考慮到她如今的情形,生怕刺激她導致病情加重,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下來。
晚上不讓見就罷了,白天見了也沒個好臉色。
魚郦沒理她,兀自低頭摸向自己的腹部,那裏平坦如川,真難想象竟有個小生命在裏頭慢慢長大。
她幽幽地說:“其實這個孩子是保不住的吧。”
像一盆冷水被澆在頭上,趙璟打了個寒噤:“你……你胡說什麽?”
魚郦白淨的臉上挂着深切的惆悵:“我能看見她啊,她一直在哭,說她不想死,想活……”
她說着說着,閉眼暈了過去。
趙璟接住她,愣滞了片刻,才想起将她打橫抱起快步回寝殿。
萬俟燦給魚郦把了脈,道:“還是體虛脾弱的老毛病,她這身子是虛耗透了,像個漏水的瓶子,補藥灌下去效果甚微,現在仍不是好時機。”
趙璟知道她說得好時機是什麽,心裏一陣抽痛,望向昏睡的魚郦,擔憂道:“可是等孩子月份大了,不是更麻煩更傷身?”
“那還不是你造的孽!”萬俟燦恨聲道。
這普天下只有藥王是趙璟不敢得罪的,他忍下這口氣,道:“你說,還需要什麽,靈芝鹿茸,天山雪蓮,只要你能說出來,朕必會命人送到你面前。”
萬俟燦終于忍不住:“你就沒發覺窈窈這些日子有些怪異?”
要說怪異,那就是她的脾氣越來越壞。有時趙璟跟她說不上一兩句她就突然暴躁地要趕人。他白日忙于朝政,晚上得空時魚郦又不許他進寝殿,兩人相處的時間極少,他還能看出哪裏怪異。
萬俟燦見他一臉懵懂,忍不住罵了句,正視他,“她會掰着手指叫娘,會睡着睡着跑去跳窗戶,官家,您是何等本事,把一個鮮活堅韌的姑娘逼到了這個地步?”
趙璟眼睜睜看着萬俟燦的紅唇張張合合,竟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待反應過來,只是有股涼氣在體內蔓延,他心疼地攏住魚郦,與她額頭相抵,有淚滴落。
他想起剛才在偏殿魚郦撫着腹部跟他說話的樣子,其實她心裏一直很清楚,這孩子留不住,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
他不知事情為什麽會到這個地步,若要怪誰,那第一個要怪的就是他自己。
萬俟燦冷冷低睨他,只當他惺惺作态,道:“官家若是憐惜,夜間就不要在寝殿外來回踱步,窈窈眠淺極易被驚醒,而且她認得你的腳步聲。”
她和魚郦同床共枕,睡得迷糊時魚郦時常會突然鑽進她懷裏,像個尋求庇護的孩子,孱弱地顫抖。
開始時萬俟燦尚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後來才知道,她是聽見了窗外趙璟的腳步聲,她畏他如斯,抗拒如斯,哪怕隔一堵牆仍舊遏制不住。
趙璟垂下眼睫,神情頗為落寞:“是嗎?窈窈會認出來。”
他懷中的魚郦輕微挪動了下身體,隐有要醒的樣子,萬俟燦忙把趙璟趕出去,将盛針的布囊拿出來給她針灸。
趙璟回了崇政殿,在漆漆黑夜中伏案獨醉,崔春良守在一邊,默默給他斟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忽得将手中酒盅扔出去,酒盅落地後瞬時四分五裂,碎瓷飛濺。
黑暗中他的一雙茶色瞳眸格外幽亮,“朕要立窈窈為後。”
崔春良大驚:“官家……”
趙璟繼續道:“民間不是有沖喜的風俗嗎?朕以皇後之位為朕的窈窈沖喜,她一定能好起來。”
崔春良暗自嗟嘆,荒唐,荒謬,也……可憐。
他提醒:“官家,太上皇駕崩尚且一年,這個時候立後,怕是惹人非議,要說官家不重孝道。”
趙璟冷笑:“誰敢說三道四,朕就殺誰,直到把這些讨厭的舌頭全都拔光。”
次日朝堂他剛提出這事,果不其然臺谏中有人站出來反對。
趙璟當即要開殺戒,若非嵇其羽和文賢琛極力阻攔,那言官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朝堂上圍繞着魚郦風雲攢聚,她自己卻毫無所知,在醒來後讓萬俟燦攙扶着她去章吉苑泡溫泉。
這裏白霧濛濛,熱水從竹引中淌出,氤氲着花葉。
遙想當初從這裏的密道偷跑去東宮與趙璟幽會,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魚郦不止一次地想,那個時候就不該糾纏在一起,緣起而相愛,緣盡而離散,本是世間真理,要強行逆轉,只會得到反噬。
她泡在水中,發現自己今日的腦筋竟格外清醒。
萬俟燦陪她泡了一會兒,披衣起身,去屋裏準備針灸的物什。
章吉苑的宮女進來幫她。
兩個姑娘默默将細針和藥瓶規整,宮女忽得問:“藥王看上去年歲不小,可曾婚配?”
萬俟燦搖搖頭。
“哦,那是有心上人?”
萬俟燦想起了十幾年前就認識的那個人,彼時還是青衫磊落的少年郎,轉瞬間成黃土白骨,真是世事無常。
時隔數月,每每想起悲傷總是難抑制,她輕嘆:“有是有,可惜,死了。”
話音将落,門外傳入什麽磕碰的聲響。
萬俟燦腦子裏繃的那根弦驟然驚響,忙奔出去,見魚郦扶牆而立,衣衫松散,像是匆匆追過來,而她腳邊有萬俟燦遺落在湯池邊的發簪。
偏偏今日合蕊沒有跟來,當她從湯泉中出來,發現這發簪要親自給萬俟燦送來時,無人敢阻攔。
魚郦捂住腹部,面上盡是痛苦之色:“蒙晔……死了?”
“你別胡說!”萬俟燦慌忙否認。
魚郦緊盯着她的眼睛,“你敢發誓嗎?你敢發誓你沒有騙我?”
萬俟燦稍有躲閃,立即被她捕捉到。
她嗫嚅:“蒙晔死了,蜀郡現在成什麽樣子了?究竟死了多少人……”
身邊宮女們驚呼,有鮮血從魚郦的身上滴落,落入花田,在枯葉上留下斑駁血影。
她們來不及回紫宸殿,萬俟燦把魚郦抱緊了章吉苑溫泉旁的屋裏。
趙璟中斷朝會飛速趕來時,正見宮女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來,他腳步虛浮地邁進殿中,魚郦躺在床上,整個人裹在單薄的亵衣裏不住顫抖,手抓住床帏,死命地絞扭。
他上去試圖握住魚郦的手,卻反被她甩開,她聲音嘶啞,滿含憎恨:“你混蛋
璍
!”
趙璟上前環住她,聲音中隐有哽咽:“是,我混蛋,你就算想殺我解恨,你也得先咬住牙活下來。”
魚郦的臉上滿是冷汗珠,周遭一切皆朦胧,但腦子卻是清醒的。
她想她一定得活下來,蒙晔死了,玄翦衛都統死了,只剩下她這個昭鸾臺尚宮,她要活着去蜀郡。
她緊掐着這縷念頭陷入黑暗。
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了許久,如她這些年在絕望困頓中掙紮,憑着一口氣才沒有被這幽獸一般的黑暗吞沒。
她睜開眼,正是天色溟濛,寝殿裏暗漆漆的,沐在死寂一般的沉靜裏。
只有趙璟在,他趴伏在自己的身邊,魚郦稍挪動了下身體,他立即擡頭驚醒,帶着濃重的鼻音道:“窈窈,你覺得哪裏不适嗎?”
魚郦靜靜看他,他反倒不敢觸碰她的視線,偏頭避開,起身去給她倒了半瓯熱水。
他用瓷勺一口一口喂她喝完,說:“窈窈,我會娶你。”
“呵……”魚郦忍不住輕笑出聲,這一笑氣息牽動了腹部,又傳來一陣撕裂血肉的疼,她頃刻之間冷汗夾背。
她的聲音輕飄如煙:“有思,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悲慘的事不是出生在蕭家,不是被薛兆年逼婚,更不是後來經歷的國破城傾,而是被你愛上。”
不知是不是夙夜未眠的緣故,趙璟臉色煞白,端瓯的手猛掂了掂,好像連那點重量都承受不住。
他多想抱抱她,可是觸到她眼底刺目的嫌惡,終究難以伸出這手。
“你好好休息。”趙璟像是沒聽見她傷人的話,頂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為她把被衾蓋嚴實。
萬俟燦因為守了一夜而體力不支,暫且休息去了,待她醒來便立即來看魚郦。
滿殿宮人都安安靜靜,衆人極少說話,更是絕口不再提那個短暫存在過的孩子。
乳母有時會将尋安抱來,魚郦凝着他天真無邪的純淨面容,總是不由得自主地想:活着多難啊,你生在這宮闱裏,有一對這樣的父母,往後的人生該經歷多少酸楚啊,不如早早了結……
她殘存一縷意識,回過神來,手裏竟然拿起了繡籃裏的剪子。
魚郦悚然一驚,忙讓乳母把尋安抱走。
自那日後,不管魚郦有多挂念想念,她都不敢再見尋安。
她出人意料地平靜,沒有再想章吉苑初聞噩耗時大哭大鬧,衆人都以為她正默默接受現實。
一日清晨,萬俟燦比平常早來了半個時辰,将她蒙面的被衾掀開,晃見她早已淚流滿面,頰邊淚痕斑斑,可是沒有一絲聲響。
她仰躺着沖萬俟燦啞聲說:“姐姐,你給我用藥吧。”
萬俟燦知道她經歷了何種痛苦煎熬才做出這個決定,再難以割舍,也因為筋疲竭力到守不住而必須割舍。
那藥每日一點點放在補藥中,無聲無息,趙璟看見魚郦因為小産而日益衰弱,幾次三番找萬俟燦,卻始終無能為力。
魚郦不許他靠近,他便只有趁她睡着偷偷來看她。
有好幾回魚郦突然不見,萬俟燦領着宮人出去找,結果不是在水渠邊就是在假山上發現她,她一個人迎風站着,神情淡淡,清淺眸中一片冷寂,仿佛世間萬千再也映不進去。
深夜趙璟宿醉後剛剛睡下,崔春良快步進來将他晃醒,驚惶道:“官家,娘子去宣德門闕樓,她想上去看看,禁衛不敢阻攔,特來向您禀報。”
趙璟略微愣滞,忙起身披衣快步奔出去。
今夜天氣晴朗,天幕迢迢漆黑如慕,有星河燦爛,趙璟遠遠看見魚郦坐在城碟上,擡頭仰望天空,星光映亮了她的半邊面,美麗清皎似初見。
禁衛守在她身邊,闕樓下還有幾個,寸步不敢離。
魚郦看見了趙璟,遠遠地,擱着沁涼夜色朝他輕輕一笑,那笑容虛幻得如一縷幽夢。
趙璟拎袍順着石階飛速朝她奔去,袍袖如翼,在風中翩舞。
魚郦臉上罕見的沒有怨怼與憎惡,她眺望遠方山河,眉目間盡是釋然:“有思,你看,這世間遼闊,繁星如許,恰如及笈那年,你說要娶我時。”
趙璟心想:你記錯了,你及笈那年的夜晚是月光皎白,星河反倒黯淡,你不知道,我在蕭府外徘徊了許久,才終于攀上那座院牆。我說要娶你時,看上去鎮定,實際手心裏全是汗,怕極了你會拒絕我。
禁衛一陣驚呼,趙璟擡頭看去,只見魚郦朝着天空伸出了手,掌心大開,想要将星光攥在手中。
她大半邊身體都在闕樓外,像一只随時會飛走的紙鳶,料峭危險。
自她小産後,于趙璟而言,恐懼總是如影随形,他的心像漏跳了一拍,慌忙上前環住她将她單薄的身體箍進自己懷裏,近乎于哀求:“窈窈,不要想不開,不要丢下我。”
作者有話說:
這算是今天中午的更新哈,咱們晚上再見^_^
麽麽噠,貍貍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