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女子有行》 作者:虹影

目 錄

修訂本說明

第一部 上海:康乃馨俱樂部

第二部 紐約:逃出紐約

第三部 布拉格:城市的陷落

女性白日夢與歷史寓言

修訂本說明

這是我的第二部長篇,是寫未來的三部曲,描寫一個中國女子,在未來時間裏,在上海、紐約、布拉格的奇特經歷。“我”無辜卷與入與自己無關的鬥争旋渦,被當作領袖,佛母,政敵。其實“我”真正認真扮演的,也一直為之受罪的,是同一個角色:情人。未來對個人,對一切想保留感情餘地的個人,給予最後的摧毀打擊,不管她逃遁到世界哪個角落。

這本小說曾流落在香港某個大出版社,當受氣小媳婦等了許久,許久未能出版。冒昧寫信給臺灣爾雅社出版隐地,并得他賞識,先于《饑餓的女兒》幾個月出版。

不少人說這書是我的女權思想的代表,比如小說第一部上海,有幾位遭男人抛棄的女大學生研究生組織起來,穿着超短皮裙,開着吉普車,上酒吧,搞PARTY,夜裏對男人進行報複行動。不少評者認為我是新新人類的前鋒,根據是“康乃馨俱樂部”。

其實我的動機,倒是舊式得很:當時我的幾個女朋友,總被男人抛棄。有一次我們坐在複旦大學的銀座裏喝酒解悶,空論了不少複仇方案。我對她們說,我沒有什麽本事,只有一支筆,我只能用筆為你們打抱不平。

後來她們讀到那小說,說小說裏的女人把負心人的器官割了,真解氣!

這小說曾經吓倒過幾個國內的男編男評,認為女人都若像書中那樣女權,就得小心翼翼過日子了。本來就應當如此:中國男人已經幾千年不知小心為何物。

此書國內最初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單行本,漓江出版社出“虹影精品系列”時,改為《一個流浪女的未來》,這次修訂時恢複原名。唯一的改動是将這個未來世界的年代一再往後推。本來不必往後推,因為未來是絕對的未來。

但是有昔日女友寫信責問我,怎麽年代到了,複仇沒有實現?親愛的朋友,未來一旦坍縮成現實——例如大躍進年代——男人女人就都沒日子過了,只能相依為命。家國不幸愛情幸,浪漫是用無錢買來的。我的朋友是個富婆,甜蜜的複仇只能留到永不可及的未來。

Advertisement

第一部 上海:康乃馨俱樂部

第一節

貓、債主和妖精在窗外等我,她們已等得不耐煩了,摩托車馬達踩得隆隆直響。但我不等到長針指向12,短針指向1是不願出門的。貓開着一輛破吉普壓陣,說是破吉普,其實是花十幾萬美鈔買的新車,好端端一輛純白色紅旗,被她打扮成破爛,又時興“乞丐主義”了。她們戴着紅外墨鏡,哪怕半夜,嘴唇也抹得紅潤晶亮,全身皮裝,細蛇腰肢,長發從頭盔後瀉出來,在風中飛揚。

我的幸運數字是一,幸運花朵是康乃馨,它們文在我的右手臂以及光滑如綢的屁股上,像圍成一圈的三個2字。黑色的一像路标,又像花蕊射出的箭。我總在半夜我的幸運時間外出。

我已剪掉一頭長長的青絲,寸頭短到顯露出權威。脖子上挂着一個沉甸甸的項鏈,吊着一顆金色的大蜘蛛墜子,冷面,殺氣凜凜,豔色奪目。我上了車,把翻檐的黑皮帽在空中揮了揮。後面的一排摩托車引擎聲同時雷鳴,一齊打亮了前燈,沉沉夜色之中,我們一輛接一輛斜出一條弧線,膝蓋幾乎擦到地面,排氣管打出火花,繞出花園的曲徑,沖上略有些高度的馬路。

上海廢棄的工廠區一片一片沖入眼前:黑藍的雲,偶然露出一兩顆星星,壓緊在地平線上。而身後的雲,像一群烏鴉,或許真是一群烏鴉不緊不慢地尾随着,車燈光強烈地掠過樹木和街心雕塑時,前面也有烏鴉怪叫着驚飛起來,黑翅膀在風中撲打着我們發燒的面頰,這個城市的鴿子早被烏鴉趕走,開滿白花的夾竹桃亂長成兩個巨大的塔,聳立在空地之上。

一個醉如爛泥的老頭突然爬起來,站在紅綠雙色的立交橋上朝我們的摩托車隊吼着什麽,聲音沒打個旋便吹散了。肮髒的人工湖的水漫到馬路上,上面飄着一層鏽色的油光,濺到人行道上。穿過城市的鐵路軌道亂打了一串結,深夜的火車長笛嗚咽,鬼鬼祟祟地駛進站,沒有下車的旅客,也沒有上車的旅客,穿着制服的列車員清掃出垃圾順着敞開的窗子倒在月臺上:一切不準倒在路上的東西。

或許他們倒掉的垃圾中有我早就失落的一張黑白照片:靜谧的夜晚,空氣清澈,涼風撫摸皮膚,吹得衣裙習習翻卷。同一條馬路,不對嗎?那就是說,同一地點,在黑白照片上有兩個人影,一個自然是我,另一個是古恒,我和他在馬路上走着,我認為我的裙子在風中飄得很美。

在路上或一些公共場所,常有人攔住我,問我認識古恒不。古恒在這些人的嘴裏被說成是一個混混兒,只會賣嘴皮,或是個無所事事的江湖騙子即所謂的藝術家。對每個人,我很自然地搖搖頭。

我這樣做是下意識的,不過也可能是對某種意識的挑戰。我至今還很滿意當年的對策,每一個人的出現,就是在消解另一個人的存在。用這樣那樣的理由來诽謗他人,無非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形象。

那個晚上,我指十九年前的那一晚,我想你們早已明白十九年前是一九九二年,也明白那時我比現在年輕十九歲。現在已是二○一一年。那晚,我和古恒坐在大學校園的銀座裏。滿山紅楓的印刷畫貼滿了一堵牆,坐在牆邊的人被畫湮沒,成為畫中之物。只有到櫃臺去買煙、花生米之類的東西時,畫中人才竭盡全力奔出來,汗水涔涔。我不知是哪根神經發熱,一反常态,向他陳述起自己一些類似上面的看法、觀點,不過話說得很婉轉、溫柔,的确是毫無分量,不過意思卻差不了多少。

“喔,這就是你對男人的理解!”古恒手裏把玩着半截紙煙。他僅僅看着,不抽,在對面的椅子上好久一聲不響,臉沉悶,眼睛因顴骨高而深陷,出奇地亮。他突然又冒出一句:“這就是你的愛情觀!”我起身離座,繞過貌似真花的塑料杜鵑、玫瑰,一張張本應年輕姣好的面孔,在黯淡的燈光下互相比較着病态、委頓、猙獰。

出了銀座,我沿着校園後門的小道,來到寂靜的松花江街上。

黑暗到了盡頭。我拿着書,裝模作樣地背誦。路燈出現在樹叢之中,光塊被稀稀密密的樹枝搖碎,風卻靜止着,一切依舊。在橋頭,我放慢步子,溪水細喘着流下舒緩的溝面,但我聽不見流水聲,我的耳朵裏只有自欺欺人的背書聲,就在這時,我扶住橋欄回過頭來。

古恒一向對我的反應不太介意,但這次他沒像以往那樣留在銀座,抽他永遠抽不完的煙,喝他永遠喝不夠的啤酒,居然跟在我身後兩三米遠,看來一直保持着這距離,瘦高的身影在黑暗裏顯得更文弱了些,歪歪扭扭,雙手似乎插在褲袋裏,看到我回頭發現了他,他放慢腳步,煞有介事地頭朝天仰着,又低下來看着碎石鋪就的路,仿佛他是偶然遇到了我。

你怎麽可以同意第二次呢?他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他跟了上來,那并不大聲的吼叫連連在夜空中炸開。

強奸,實際上并沒有書上或人們言傳的那麽可怕,試試,也不屈辱,驚天動地地發生,悄無聲息地結束,如果一切順理成章,合乎所設想的環境地點,在靜悄悄的時間包容之中,既平常又容易,與做愛差不了多少。

“瞧瞧,你這是什麽話?”我真想去搬一張桌子來讓他捶,以免他站在那兒僵硬着身體對空中費勁地揮動手臂,“一個嘩衆取寵的女人,在紙上故作驚人之語。實際上膽小如鼠,假現代派。嘿,你父親……”

“不說行不行?”我哀求,并提醒古恒注意,每次走到松花江街尾他就提我父親。

“他先摸你,還是你讓他把你的媽媽支走?去親戚家,去河邊沙灘摘香蔥、馬齒苋做涼拌菜?”古恒甩甩手,“對,是去親戚家,在江對岸,當然一時半會回不來,過江來回要兩個鐘頭。嗬,一個空蕩蕩充滿淫欲亂倫的房間!”古恒真好像站在那個和他毫不相幹的夏夜細雨裏,在自己想象的細節中受刑,他在虛構的雨水裏痛苦得奇怪的臉,扭動着,反倒激起了我對他的憐惜。從我以往講述的小說中,他突然跳了出來。“你的身體是陷阱,勾着你父親往下跳。”

他似乎有點笑意。那麽一點笑意,就把我繃緊的心松開了。當我整個人落入他的懷裏時,他推開我,冷冷地看着我,舉起手臂。他慣于驚吓我,整日罵罵咧咧,惡語沒遮攔,但從未真動手腳,這次他卻朝我迎面打來,他比我高出大半頭,但我稍一閃就讓開了。他讪笑起來:“女人終究是女人,改不了樣,調教也沒用,只配——”他未說出那個詞,我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

然後他說,我是玩着來的,你還會當真?

而我只不過寫小說來着,你怎麽當真呢?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做我丈夫,怎麽這樣對待我?

天下還沒有敢拿自己老子開心的,即使是寫小說!你騙得了我?古恒的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轉,盯着我的眼睛,口氣卻緩和多了。

我們談不下去。這是今晚的必然結果,他比我更清楚。

我的手緊抱着書,挂着淚水的臉被長長的黑發遮住,風和黑夜把我圈起來,我簌簌發抖。他的背影接近那片殘垣斷壁時變得越來越小,拆毀的建築為什麽這麽久也未重建,難道拆毀并不是為了重建?

現在讓我們回到二○一一年,藍綠光束映過緊掩門窗的住宅,陰溝的氣味跟初開的花一樣刺鼻,使人直想打噴嚏。我的班子前導是妖精,她解開領子的衣紐,滾圓的乳房如皮球上下跳個不停。她的眼睛并不大,但會眯起來瞅人,這就使她與衆不一般了,波浪形的頭發,波浪形的身段,還有一見陌生人會臉紅的本領,男人迷上她是不足為奇的。古恒怎麽會厭煩她?妖精找到我時已有兩個月身孕,我打量她,感到有點不可解,惟一的解釋就是,再新鮮的香氣若只湧向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仍然會膩味,況且還有女人常提到的責任、義務等等,讓男人望而生畏,只敢看不敢咬魚餌。

妖精很自然地與我常來常往,最後走入我這個圈子也是自然而然的。被我拉入這個圈子的,可以說不少是當年的情敵。談不上對男人如何苦大仇深,只是抱着情人的枕頭,女人做了一場夢,不值得做第二場而已。

我們不對人這樣,就會被人,哦——那樣。

我們不善躲藏,就會遍體,哦——鱗傷。

我們無路可走,只有信馬,哦——由缰。

哦,管他什麽方向,都去走他一趟。

搞不明白往日第一號男子漢崔健為什麽中年之後總為女人作歌,這首《他媽的,豬猡!》在體育館一演唱,便被大街小巷的女人們叨在了嘴裏,口香糖一般來回嚼。

本地報紙記者采訪妖精,她扯上一大堆“新構造女性主義”宏論,最後幹脆說玩弄一個你厭惡已久的男人就像做黨八股文章,有預備期、調節期、沖刺期、高潮期、洩欲期、舒緩打發期和清除期。不這樣分段理清,按部就班,就總會覺得這個地方空得慌。

她高聲笑着,那個羞怯腼腆的比較文學研究生已在飛逝的時光中消失了嗎?路燈的光亮間或打在我的身上,而我的臉始終在帽檐的陰影中。寬敞的馬路上,摩托車引擎聲在樓群間隆隆地回應着,高架單軌環城車、地鐵站馬路兩旁的巨幅标語和廣告在我們頭頂呼叫,被風吹得亂舞。

坐在我身邊的債主是我的第一副手、軍師。她又在唠叨,翻來覆去的話是說她不應該在那個不該下冰雹而下冰雹的時候看見我。當時我站在河邊,面朝長滿苔藓、青草的橋墩,往水裏一頁一頁扔我的小說手稿,我的表情不麻木也不哀傷,像是做一件應別人所請的事,很認真。所有從橋上經過的人都慌着躲避滿天突然降臨的手指頭大的冰塊兒,就這個看起來賢淑的外科女大夫,注意到橋下有一個和這天氣和這世界不相關的人,在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女大夫走到下游,徘徊歧路,不知何去何從。她順手将漂浮在河邊灰黑水面上的稿子拾起幾頁,字跡已經漫漶,讀起來不知所雲,前言不搭後語。她卻越讀越激動,最後沒命地往上游奔來找我,正好在我扔完了稿子,考慮是否把自己往河裏扔時,她抓住了我這個千年一遇的知音。

貓右手握着方向盤,左手放在排擋杆上說,什麽不都是命定的嘛,有緣,咱姐們!

“這不是命。”債主說,“你們看我吧,結過三次婚,第一次丈夫嫌我不會生小孩,第二次丈夫凡事都記賬,一小瓶醬油,一度電,包括我的衛生巾消耗量。”

“第三次婚姻,新郎有心髒病,死在婚床上。”貓插話。

“哎,他不死,我看也過不長。三次婚姻一次比一次短,我幹脆做了快樂的寡婦。”債主反對把一切變化和奇遇都說成是上天安排的。男人口口聲聲說女人愚蠢,咱們能聰明點,就聰明一點。

我對貓說,當我們聰明一點之後,便遇到了你。關于貓的傳說太多,有人說她是名教授之後,又有人說她是名演員的棄女。待她成為一只名貓後,身世不明,反而給她增添了神秘的誘惑,特別是那一身白衣,加上在陽光下微微泛着紅光的黑發。使她身後永遠跟着一群人。她的樂趣、嗜好就是她的職業,就靠“趣味”,她成為這個城市裏可以數得上來的年輕富婆之一。

你搶了我們的生意!在賓館的禮品店裏,我和她這樣開始了對話。她把我們要的幾條大魚先下手釣住了。

你們?她正在全副心思挑鮮花。

是的,我們。

是我手裏的康乃馨或是我語調的奇異引起了她的興趣?當她随我一道步入無主名花酒吧——我們經常出入集會的場所之一,面對一屋子狼一般毒盯着她的眼睛,她沒有退縮,而是走上前來,誠懇地問我,我能在這兒喝一杯嗎?

貓露出迷人的微笑,對後視鏡中的我和債主說:“知道嗎?那時,我對你們早就心儀已久!”

第二 節

比人高半截的磚牆,沿着河溝繞校園一圈,隔着牆,校園宿舍樓隐約的燈光、吉他聲、錄音機播放的BBC英語、怪叫、吵鬧、歌聲,不間斷地向小路大大咧咧撲過來,熱浪裹卷着郊外曼陀羅、地丁、馬蘭花的氣息,使我的呼吸不如平日那麽容易。

一句詩這麽描述插入中文系三年級的作家:世界是一幢網狀的大樓左右颠動,他們附在上面,像貓頭鷹的眼睛。

別的大學生喝墨水,他們喝酒,而讓墨水灑在紙上印成鉛字,這就是驕傲的資本。大學生稚氣未脫,而他們有上過越南戰場的,當過知青去過邊疆的,曾在天安門前接受過偉大領袖的檢閱的,在煤礦挖過十年煤的,甚至有蹲過大牢的。只是沒有幾個人願拍胸膛,聲稱自己把圖書館迷宮似的小徑走遍。書容易打開,也容易關住,關住了,便再也出不來了,做學問無疑是陷阱中最無聊的一種,比中世紀的抄書匠略高明一些而已。

當然,這只不過是職業需要的自我廣告,但自從作家班開辦之後,大學面目全非卻是事實。

校園依然綠樹成蔭,草地青幽,但牆上張貼着奇奇怪怪的招貼,諸如需要氰化鉀複仇、高價出賣一夜之歡等等,每個角落都有紙片紙條表明校園的生機勃勃,學生開始失魂落魄,教師無所事事,騎着自行車游蕩,甚至與學生一起出入學校酒吧,參加每晚移動的舞會,深夜不歸,有意讓老婆或丈夫生氣。

但是,比起我的同學們,那些雜志社、出版社的編輯、主編顯然活得更有趣,他們是快樂游戲的高手,懂得怎樣使日子過得不同尋常,快樂嘛,就是視野寬闊,跳過人生中一切煩惱的事,包括編輯只是為人作嫁,作者一成名就扔掉對他們獻媚的面具之類的牢騷和時而冒出的自卑心。只要懂得如何使用權力,政變和大革命的暴風雨之間,還有漫長的風和日麗的和平年代。如果我們尚沒有再次聽見“狼來了”,那麽快快端坐到桌前,完成許多許多次最後晚餐中的一次吧!

我在山城霧都,乘一列特快火車,呼嘯着由西向東,穿過晝與夜之間長長的隧道,來到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城市。1989年那個秋天的下午,我左顧右盼月臺上的接客者,竟沒有一張認識的臉,也沒有一雙舉着我名字紙牌的手。那份由電波傳遞的簡信雖然完成了它的使命,但并沒有得到我盼望的響應,月臺上已空無一人,誰會前來?誰會把我放在心上?舊友星散,浪跡天涯,偶然遇到故人,也不會貿然續上友情。

拖着我僅有的全部家當:一個大包裝有簡單的四季更換衣服,三個小包裝有《入穴》、《背叛之秋》等百餘冊跟随我多年的當代名著,我好不容易挨出了月臺和長長的通道。

火車站出口外鋪着水泥方塊的不大不小的廣場,像個喧鬧的大鍋,川流不息的接送客的人,依靠行李橫豎躺着、坐着、站着的男女老少,無數口腔所發出的氣息,彙成巨流,壓過商店喇叭裏的歌曲,比這混亂的城市先一步揪緊我的心。

喧鬧也罷了,尤其這當地人引以自豪的口音,其他省市的人都讨厭的口音,但本地人卻為此覺得高人一等,把不操純粹當地口音的人看成二等公民。

在人群之中,我問自己,幹嗎千裏迢迢而來,找罪受,還是有意在罪惡的中心尋找暴風雨中的靜谧?站在擁擠的公共汽車裏,我的身體被口音純正的小癟三們搓揉着,使人有種說不出口的心動,對,入骨切膚的心動,以至于我在報到注冊之後,斷然拒絕住在大學生宿舍的黑暗走廊和六人房間。頗費了一番周折,我在校園外一個騎自行車可以到的地方租了一間農舍。江南鄉間的平淡,土牆、簡陋的桌椅,每夜吱嘎響的舊木床,窗外泥土、蔬菜的芳香和肥料的臭味,我從心底感謝上天——用一個名牌大學的名義,躲避每天上八小時班以及一切其他庸庸碌碌。我關起門來,專心寫構想了多年的小說。

就在這個時候,古恒擅自住了進來,一邊将他的牙刷插入我的杯中,一邊說是為了分擔我一半日益上漲的房租,還有一個最強有力的理由——“因為我愛你”。他像一個天生的強盜,竊取了我的一半心,一半床,以及整個時間。我勉強支撐,繼續寫了兩個星期,就明白自己真是愚蠢之極,不僅再也無法逃脫這個世界,而且書內書外的事相互銜接,繼而脫節,使我自信心直線下降到零。這部小說寫得散亂之極,文路不通,永遠不可能發表,發表就得過許多關,看一審、二審、三審們操着所謂的道德标準與我兜圈子,拿我消遣解悶。

不僅如此,小說中做主角的這幾個人肯定要找我算賬,而且小說中順便提到的人也會對號入座,絕不會饒了我。我昔日的朋友還能剩下幾個?何必與全世界為敵處處不得安身。于是我每寫完一章便心灰意懶地鎖進桌子最低一層的抽屜裏,抽屜盡頭存有幾根肉骨頭,引誘胃口最好的讀者離開我的紙片。

白蛾,在望不到頭的油菜花上飛舞,黃澄澄的花朵加強了雲彩的效果,我推開敞了一條小縫的窗戶,一只黑蝴蝶醒目地夾在白蛾之中,忽上忽下,一串跳躍着的線條在消失,在重現。那聲音輕輕地飄入我的耳中,如海那邊傳來的一個警告。

不,我不必這麽想。這本是你必須讀的書啊,你卻要把它關入陰暗的牢獄之中,最後,小說世界就像曾經存在過的歷史一樣整個兒消失,僅留下一片令人興奮的空白。

這樣的選擇,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千萬別心軟,我不斷地提醒自己。

還是讓我們回到二○一一年的這個深夜吧。每次出動前必算卦,按照今晚算卦的結果,今夜是挑一個厭恨已久的東西開心。

山陰路的汪大評,債主說。大家齊聲喊:“對!”

我點點頭。

橫拉在街中心的一幅塑料廣告,如五光十色的幡旗,車隊猛穿過去時,聲音恍似白骨嘩嘩搖響。

“明天又是一個忌日——別吃蛤蜊。”債主認真地說。

“吓人來着。”

“信不信由你,不僅F2型肝炎愛上你,而且你的模樣會變成蛤蜊。”

“那也不錯,生生世世與君相伴!”

幾輛甲殼蟲車從後面摩托車隊中疾馳而來,貓忙轉方向盤繞開:話留在牙縫裏吧,快到虹口公園了。

關于我和古恒,當年的那個晚上應當就是結局。

如果我聰明一點,那麽我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不着,在床上輾轉反側,獨個兒度完殘夜。天亮之後,他會回來,我和他像以往吵架之後一樣,又會和好如初。另一種和好方式是到經常去的那棵枯樹下,往泥地上鋪上我和他的外套,對着半壁圍牆做愛,待呻吟和拼搏的抽搐結束之後,平靜下來,我們又會像兩個武林新手虛張聲勢地比試一番後,自己也覺得誇張得太累,毫無新鮮熱情地摟抱着對方的腰沿小街走回去。

問題在于以上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我白癡一樣跟着他走,沒打算,也沒欲望。

馬路旁的樹林響起一片鳥受驚振翅的聲音,小河臭味更濃了,卻一如既往在黑暗之中幽藍地流淌,古恒分開樹枝時,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沒有停下來。樹林間盤錯曲折的小徑盡頭,會合了兩條方向不同的路,松花江街再次出現在眼前,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以前并不知道馬路旁的小徑和這街相通。但這并沒有使我們驚奇,我們驚奇的是我們竟然做到了沒有驚奇。沒有月光的天幕漏下光線,像沙子那麽細,灑在整條沒有人走動的街上。高牆那邊,大學校園已經靜如一座死城。這時大約在淩晨兩點四十分到兩點四十五分之間。

一團黑影疾奔而來。

古恒定了定神,愣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目光直抖。我打量那團因為近了而放慢的影子:一個盲人,看不出實際年齡,朝我們站着的地方走來,手裏拄着一根拐杖,一着地便彈起石子和灰塵。那根竹棍不時指向空中,猶如武器,只等早已命定的開火時機來臨。

我突然聽見古恒說:“我得跟他走,遠走高飛。”

“什麽?”我怕自己聽錯了。

“我膩透了這種生活,你自己回去吧!”古恒不耐煩地喊了起來,“別管我!”他已跟在盲人身後,他們步伐一致,像父子兄弟。

“玩笑開出格了。”我勸古恒。可我這麽說完之後,發現我腳步沉重起來,像穿上鉛鞋。在慌亂中我繼續說,“別鬧了,天都快亮了!”這句話像以前電影中窮人盼翻身一樣充滿了感情。當我說完這話,大風驟起,刮過我的外衣,鑽入我的內衣內褲。我的手緊緊護着衣服,我叫道,“以後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但你別跟瞎子走,別吓唬我,行不行?”

我的手臂不由自主舉了起來,怪風拼命地撕扯我的衣服,要把它們全剝掉,讓我沒法去拉住他。古恒往前疾走,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奔跑起來。我感到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由一個心思驅動,攔不住古恒,那麽我攔盲人。

盲人如果機敏,會繞開。如果遲鈍,會跌跤。可是盲人步子不變,臉被一頂草帽遮得嚴嚴實實。我的心猛跳,在他接觸我的一瞬,我毅然決定直撞上去,把他撞倒。不料盲人卻從我的身體裏穿了過去,似乎我是一扇門,推一下就通向另一個空間,或者反過來,他是一個洞口,一走進去,便無盡頭。我叫了一聲,倒在瀝青馬路上。

當我從比夢境還深的回憶中突然醒過來時,東方仍然沒有露出它淡薄的微光,四周的漆黑将我重新引入只有雞啼的淩晨:古恒不在床上。

一個夢?但那個瘦瘦的盲人,我想起來似乎在哪兒見過,在不久前來學校演出的一個戲裏,那盲人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演員扮的。

第三 節

我終日昏昏欲睡,頹唐地揉捏身上的酸痛處,如果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精神的話,我會盡早恢複日常狀态,但哪兒能找得着精神呢?我開始用鎮定藥片,然後用安眠藥,盡可能不從睡眠中醒來。同時我再次愛上獨身帶來的自由以及徘徊于自殺走廊裏的孤獨。我幾乎沒有夢見過古恒一次,自從他突然不辭而別走了之後,當然他常這樣,但以往哪一次沒這次長。

誰會相信我這一夜的經歷?

幾天來我早就厭倦了和各種人前來糾纏此事的來龍去脈、分析過去分析過來,把各個理論體系如洗澡水一樣翻動,我不再騎車去學校上課,一次也不去,更不與人約見。不拆信,也就談不上回信了。由厭惡自身到厭惡他人,雖然我時時實踐着最高限度的容忍,令人窒息的容忍!但我一天天習慣并接受了古恒的失蹤。他不過是一個二流貨的詩人,從借調到一家雜志社編詩為生混到省作協養着的專業詩人,終其一生,渾渾噩噩,不過如此而已,決不會突然創造出一個奇跡來。如今這樣的結局,對他對我都很難說不是最恰當的安排。

當然,用如此蔑視的口氣打發他,是有點過分。他不乏過人之處,比如會将一口标準的北方話轉化成帶點夾生的本地口音,這使他從外省來到上海這個城市猶如魚擁有了水、鳥擁有了天空。濃得像浮雕的男性魅力,加上幾本書名怪得吓人一跳的詩集,将他的聲名擡得又遠又高。慕名寫信乃至不約而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大學內就讀的女大學生、女研究生以及學院外愛附庸風雅的女文學青年。只有一點讓我細想起來應該心存感激,那就是他只用一部分時間耗在崇拜者身上,讓她們簇擁,與她們周旋厮混,大部分時間卻像水潑在我四周,水滲入泥土,肥沃的是校園不停生長的花木,滋潤的是一個個黯淡的夜晚,不是我。

以他的話來說,如此使用時間是詩人生涯之妙谛。“多産詩人”讓人瞧不起。得名之法是少寫!因而他和我泡在一起時極其心安理得,年華流逝得很高雅。

他拿出一張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女人照片,讓我看。

卷曲的頭發包裹在軍帽裏,五官搭配到位。“她很漂亮!”我由衷地贊美。

“是我妻子,”他将照片小心地放回錢夾裏,“你走在我的左邊,她走在我的右邊,這幅畫将會絕妙無比。”

那麽在遙遠的北方某市菜場,那個穿白衣戴白帽賣豆芽的女人呢?

“那是前妻!”

他說與前妻整日大事小事争吵不休。我想他說的或許有充分的文件根據,如同他老想把我推向你對我錯的形式邏輯之中一樣叫人難以争辯。

“結婚是一個靠不着樓房的鋼梯子,一旦爬上去,你就無家可歸。”他的手輕輕地敲着椅背。

這個愛着我的男人最大的長處莫過于對我的盯梢與窺視,關于我的任何可能不貞之處,他都細細查勘:核對時間、地點、人物,比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安人員更地道、更徹底而有耐心。我覺得他如此生活苦不堪言,他似乎也很疲倦,然而他總想有機會“抓奸成雙”,便不惜花無窮心計精力,其樂無窮,死而後已。這樣一個被虐狂,居然也厭倦了這詩意的游戲,情願放棄詩人的桂冠,放棄女人,放棄環繞在他四周的一切,要另擇出路?那個用草帽遮住臉的盲人!我笑了起來,不不,不是嘲笑他,也不是笑我自己,只是覺得世界不可理解到只能一笑了之。

笑聲像一群魚苗在我身體裏奔騰、歡躍,我的臉上紅暈持續,我意識到自己仍然年輕。

我在一頁稿紙上寫下:

我活着給你制造地獄

我死了給你建築天堂

那随便、陌生的字跡,仿佛是別人的手握住我的筆。長久對視這兩行字,我逐漸清楚自己心裏想的是什麽,要的是什麽。徘徊在房中,我決定将這兩行字作為自己那部小說扉頁題詞。于是我回到桌前,放下筆,坐下,又極用心地環顧四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