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潮濕的土牆刷了一層白石灰,仍凸凸凹凹,跟不平的地面一樣,空氣裏的灰塵節奏緩慢地徐徐墜落,用手輕輕摸一下桌面,總有薄薄的一層。窗外還是熟悉的油菜花搖曳在風中,并沒有無法理解的事物進入我的眼簾。

我彎下身子,将那頁寫有題詞的紙塞進裝有小說手稿的抽屜裏,然後伸直了腰,搓了搓汗涔涔的手,既然生命總在有意無意的轉折之中逝過,那麽,這次,或許我能按照自己的心願生活,我感到這可能性是存在的。

這些無聊小事已過去不知多少日月。

我早已學會活得潇灑輕松。

我的思想也早已回到隆隆的疾馳聲裏來,回到四通八達的馬路上來,回到二○一一年。我們一行人已經接近今夜要去的目的地了。

從公園轉入甜愛路——這好聽的名字,像一陣動聽的鼓聲響在耳邊。甜愛路轉進漂亮的山陰路,這兒曾住過中國現代文學鼻祖魯迅,他像一塊植入我們神經中的電極,永遠動态地存在。把汪大評從被窩裏提起來時,屋外的圍觀者比我們的人多十幾倍。

汪大評每日騎自行車上班,在擁擠的人潮裏,指指點點。他絕不會躲在深巷窄弄裏,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件件在他看來毫無幹系的事連連發生,他的上司、部下、朋友輪番遭到撤職、調離、嚴重處分,甚至自殺喪命,而他穩穩當當從報社編輯室主任、副社長,坐上了社長的位置。他那些感懷過去的淚水淅瀝的文章不斷提醒我一些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事,我很奇怪人的愛和憎會如此相反。

記起了他,我便記起了他有一個很值得稱道的習慣。當年他在文學界的聲譽與日俱增,沒有任何風流韻事阻礙他的前程。時間的輪子往回滾動,停止在某個筆會上。這個始終留着淺淺一圈美須的五十歲不到的男人,不停地給我和我的女友打電話,某個下午他讓我們到他房間,實事求是地許願給我們全國第一第二塊小說獎金牌銀牌,然後他先示意我背過臉去,讓他脫下燙得筆挺的褲子,又叫我的女友背過臉去,他得脫掉噴了香水的襯衣,他看來是想讓自己——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面前因為女人分別背過臉去而轉化為兩個男人,為這種感覺他十分自豪,在他已經是一個光滑的面團形狀時,他說要先愛我的女友,然後才來愛我,他這麽鄭重其事交代之後,我和女友哈哈大笑,一齊說,你這個人看來需要治療。

這麽一說,他的臉馬上進入了一向的理論狀态:嚴肅、認真。

不久,整個文壇都傳遍了我和女友試圖用色相贏得小說獎而自讨其辱的故事。

兩天前,這個城市的權威性報紙《城彙報》發表了“本報特約記者”的文章《敦促康乃馨投降書》,從此文對昔日好時光的眷戀之情看,人人都知道是汪大評的手筆;但片斷的抒情不過是佐料,整篇文章慷慨激昂,篇首篇尾警告說這個城市現在各種惡勢力猖獗,尤其罪行累累的是一個所謂的“康乃馨幫”,許多假作伸張正義報私仇清私賬的暴行都是這夥匪幫幹的,這些魯莽女人自居法律之上,诽謗司法機關,仿佛只有她們才是正義的代表,手段惡毒無所不用其極,一枝枝燒焦的康乃馨幾乎到處可見,怒放出罪惡的芬芳。這是重複歷史上形“左”實右的錯誤,其目的正是破壞我市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一切熱愛城市的公民必須立場鮮明地聲讨舉報之,幫匪的親友應當勸說她們自動投案,幫中受蒙蔽而犯過一些罪的成員,應立即到警安局自首。我們将實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原則,反戈一擊,既往不咎。至于極少數臭名昭著的怙惡不悛的匪首,歷史上一切被打倒的反動派在朝她們招手,等等等等。

是你啊!汪大評見我走過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早就聽說你了……我們是老朋友了!他的臉很快從驚慌轉為長者的矜持和有分寸,穿着睡衣褲的身體挺得直直的。

我沒有避開,我大方地搖了搖他的手,說認識就好,認識就好。

松開他的手,我笑了。他睜大眼環顧四周,無法控制的一種神色一下抹掉了他好不容易武裝起來的精神。幾個女人的手摸着汪大評蒼白的臉,他閉上眼睛,舌頭卻在嘴裏絆跌,結巴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話。

男人最擔心被女人摸臉摸頭,真是不假。已經讀到此段的各位女士不妨試試,只要不讓男人知道是我的經驗傳授,就肯定靈驗。

貓繞着他走,突然叭的一下扯下他的睡衣,圍觀者在屋裏屋外歡叫,口哨聲、掌聲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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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家夥!”有人叫道。鐳射鏡照着汪大評,壁爐裏的火把一張張臉拉長,變方,半是紅光半是綠光。一把大鐵剪刀遞到我手裏。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的妖精和債主抓住汪大評掙紮的雙手。貓接過我手裏的大鐵剪走上前去。汪大評盯着大鐵剪,喉嚨裏吐出不成音節的聲音,一陣怪響“咔嚓”一聲,他的一撮毛發落在地上,他呼吸噎住,極為識時務地跪在了地上。

樓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幹得好啊!你也有今天,我早就想把你……”汪大評的老婆頓了一下,接着沖口而出:“把你的東西當神位供起來。”

“下來!”我的手向她揮動。

她的頭縮回閣樓裏。可不一會兒又伸出來,哭鬧嚎嚷,既是為汪大評求情又像落井下石,聲音聽起來很刺耳。

我的心一下退回到我只求忘記的多年前,心境頓時糟透了。我對貓說,“我先離開了。”走了幾步,我又着重加了一句:“只是吓唬他一下,別讓人真以為我們是暴力幫派。”我回到汽車裏獨自坐着。

第四 節

街上,法國梧桐被月光渲染成一棵棵畫中之樹。這時節是春季,也可能不是春天。這不明确的季節,到處出沒閃現一些小小的飛絮,每個街角、下水道、垃圾桶、屋頂都可能見到。風把飛絮吹成一組組自由的花邊,鑲嵌在路邊。

俱樂部的會歌震動圍牆內的萬年青和越出牆炸裂的石榴:

不騎木驢游街,

不背石磨沉潭。

嗬,風水輪轉,光陰怎會如此善察人心!

現在,世界已到了讓世界來承受一切的時候。

“眼鏡蛇”幫只會使砒霜、毒藥、開冷槍。“白癡”幫尚可稱道,他們每次抓雙數,讓其進入擊劍場,最後讓勝利一方用藥水給對方的臉上留下記號,使城裏多了些夏天也戴大口罩的人。我們不屑于與這城市中的那些自以為也在替天行道的幫派同列。我們是個理論嚴肅、理想崇高的組織,我總是最後一個發言。

“怎麽樣?”我問從汪大評家出來走在最前面的貓。

“不經吓的東西!”拉開車門,貓罵道。

汪大評再次被提起來靠牆站立。不知是否太傷自尊心或是那玩意兒越吓越小,他改成不屑一顧的态度,說,看他們要對我幹什麽?這突然轉變的态度,貓說,當時我還給他多打了幾下。

那把大鐵剪舉了起來,輕輕地碰了一下汪大評的大腿,鐵器的冰涼、鋒利使他騰的一下離開牆,向窗外猛竄。不過沒跑得了,他的身子被妖精強勁的胳膊死死鉗住,奇怪的是這時他兩腿間的東西卻硬了起來,如一支等待出售的槍。

喝彩聲又響起。

貓手中的大鐵剪像手指一樣張開了。

本來混亂喧嘩的房間,驟然寂靜,如無人之境。

大鐵剪對準。

汪大評“叭嗒”一下,頭垂到一邊,眼睛翻了翻白眼,整個人滑到地上,妖精低下身子,摸了摸汪大評的鼻孔:氣還在出。

貓背着汪大評身邊的大鐵剪,對已經停止哭泣的汪大評的老婆說,這下你不就有辦法了嗎?愛怎麽樣都由你,我們的慰勞就到此結束了。

“但是,”我強調說,“我們不屑于采用消滅或損傷人的肉體的方法。”我感到我的腦子又被切開:挂在壁爐前傾斜的塑像、口哨與哭聲互相調節節奏,模糊的臉在黑夜裏輪換主角。“不經吓的東西”——這是貓事後說的那句話。我的手不太自然地在空中劃了兩下,仿佛把腦子騰空、搗整清楚一點。

“我們的目的是改造社會,用我們的榜樣感化市民,把他們從各種絕情絕義的桎梏中營救出來。像昨夜這樣的特殊行動只是不得不做時才有一次。我們相信精神啓蒙才是根本性的。”

一個個酒杯,在空中旋轉,酒抛灑成奇異的圖案,香氣溢滿空氣。占了整一面牆的玻璃将整個夜空投在我們身上。

像一輛顫動不已的風車,空間在一點點變大,同時又在一點點縮小。

我來到債主面前。我知道有些女人的親吻,近似海藻的氣息,有種不可告人的隐私的誘惑,讓人蛻落一層皮露出第二層皮。似乎占有她們妖冶的面龐,我就真正戰勝了以前只能給我苦惱或瘋狂的世界。

我取下圍在頸上的黑綢巾,用來遮住債主的眼睛,在她腦後齊肩的頭發上系了個結。她臉頰上的皺紋在黑綢巾裏若隐若現、輕輕顫動,她的雙手無助地伸向我。

在屋頂玻璃房間的裏面,債主坐在沙發形的竹椅上,我在她面前蹲下,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然後我拉開她胸前的拉鏈:已經毀損的青春,頸上肉感的圓紋,耳旁和唇上的痣,松弛的嘴唇不再鮮豔,這一切都讓我着迷,使我心動。我多麽厭恨和膩味女人特意延長的青春期必然有的脆弱、偏激、濫情、毫無決斷和自制力等等毛病,我一向對年齡較大的女人藏有不可名狀的欲望,終于被她引發了,其實債主年長我僅僅十歲。

成熟的美不可多得,歷經滄桑的沉着和智慧,使它別具風采,我真不明白為什麽女人一聽見“四十”、“五十”就直打哆嗦。

我拿起這麽一只經歷了歲月的手,貼在臉頰。我的微笑夾着輕聲哭泣,喃喃低語:她的眼睛裏布滿神秘的通道、神秘的梯子。我随着自己走進去,爬上梯子,一段起伏與另一段起伏纏在一起,盤繞我的心是一系列近乎抽象的形象,那越出水面的游泳,那一次比一次長久的抛起,各個部位打出的節奏,敲擊在最敏感的點上,修長的手指,光滑如玉的腳趾,哦,舒軟甜潤的舌頭——我生平最偏愛的器官,猶如一只只小小的白鼠,穿進穿出身體。“像小時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撕碎又粘合另一個人時一樣,”債主喃喃地說,“我感到全身在水中。”

我驚叫,我的小白鼠啊,一直飄蕩在血液起伏的波浪上,不需要找到岸,只要在浪尖頂端!

第五 節

連着三個月,虹口地區的居民每天擁擠着看一輛輛卡車浩浩蕩蕩開過,車裏都是死刑犯,當然還有荷槍實彈的衛兵。卡車向靶場駛去,那是開花落地的好地方。自上世紀末起,那兒就是一個極奇怪的熱鬧中心場所,每次槍殺或斬決犯人,事前就已圍得人山人海。

意外的情況總是會發生的。多年前,有一次,幾輛卡車快到靶子場的拐角,中間一輛卡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情況,死刑犯忽然與衛兵厮打,搶奪了衛兵的槍,前後卡車的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衛兵們趕快把槍口對裏,怕自己車裏的死刑犯也動手。

押隊的軍官帶着隊伍奔上來,一路狂喊:“跳!跳!”

被纏住的軍人放棄武器跳下,沖鋒槍、機關槍的射擊聲像節日的爆竹,大約十分鐘之後,槍戰才告一段落。硝煙漸漸散去,彈痕累累的卡車上堆滿形體不全的血肉。

血腥氣像當年一樣頑強地停留在街道上空,濃縮在蘋果、梨子、櫻桃裏,浸入玫瑰和十裏香中。終于,人們忍受不了某種暗示或需要,他們過節似的奔出家,從一條裏弄串到另一條裏弄,來到大街上,他們已像圓白菜一樣團結。

這是一個集體的狂歡,這個城市需要刺激就像需要雪裏蕻鹹菜和臭豆腐乳。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時,他們喜歡聚集在甜愛路和四川北路,有時在蘇州河四川橋屯集,交頭接耳,傳播各種來路不明的最新消息,趁機菲薄別人的妻子或女友,勇敢點的人用手用胳膊,有意無意頂頂碰碰良家和非良家婦女的局部,或者像獻寶似的猛地從身上掏出玩意兒,吓唬放學回家的少女。或者幹脆更下作,紮堆兒商量如何寫匿名信。

這些一向循規蹈矩的市民們,已經注定成每日要靠犯規來刺激的球員,他們以栽害他人為樂,以逼人發瘋為驕傲。少數人趣味優雅,從比較睡過的異性生理心理發展出新學科“比較私通學”。

三五成群的人們,臉上神情可笑又極其認真地議論着蒜皮類的大事。這個城市看來是出了毛病。類似半個世紀前發生的那些場面,已經注定這城市總有一天神志不正常,未見諸史書的腥味,把這城市的光榮歷程染得可疑。而現在,罪惡正在使這城市血壓增高。自然由此出現了報仇的需要,于是幫會與各種互相組織或同道協會應運而生。

我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我那真假莫辨的遭遇,也與這城市對血腥的興致有關。

我有意丢開同夥,避開人群,一個人走在陰森森的街上。天上下起毛毛雨,一會兒停,一會兒下。走了很久才意識到頭發、臉、衣服濕了,我的腳試圖繞開路上發黑的斑跡,可是沒用,髒物不斷粘連着我的鞋,而且又開始翻回鮮紅的顏色。一個弄堂連一個弄堂,我看不到撐着傘的人,家雞野貓,甚至烏鴉也提前撤離。

樹木和房屋都歪斜着,等待一場飓風驟起。

第六 節

為什麽他們不關上房門?光滑照人的地板映出我哆嗦的身影,移向他們向我招手的地方——床。

我拼命跑,跑在廣場上,混在陌生人中間,我開始哭泣。

“我養女兒就是為了我喜歡,我養兒子就是為你媽高興。”他捧着我的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她在陽臺上搗碎紅辣椒,或許是由于辣椒的刺激,她的臉色紅潤,但那聲音的細柔卻是她自己的。紅辣椒已搗成粉末,她不進客廳,那僅僅因彎着腰而需要擡頭的一雙眼睛,含而不露地朝玻璃窗裏掃了一下,其實什麽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就是那雙盯在我身上的眼睛,仿佛又在看着我,折射出西南邊陲那座我想忘掉卻永遠忘不掉的城市夜空幽藍的光。

她是我母親。

他的身體離我只有一尺之遙。他似乎是在猶豫,并驚異我眼裏突然閃出的那股渴望之火,怎麽會即刻熄滅?我臉上沁出了汗珠。

他退後了一步。

我企望他就這樣退,一直退出我的視線。

他是我父親。

究竟誰是我最早的老師,教會了不是我當時那個年齡應懂得的一切知識和游戲,并讓我一直在恐懼中成長?究竟誰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和古恒做愛時,古恒無休無止地談論這些問題,由于傷口的創痛,我緘默不語。古恒伴随着折磨心理的追問,不僅給他自己狂熱的想象增添燃料,而且導致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些問題,認同了提這些問題的人對我的欲望。

怎麽會想不起來?古恒先試探,然後真正憤怒地責問,認為我故意不說。古恒那張混雜邪惡與天真的臉,此刻瞧起來真的心裏難受,像有人抄襲了他更隐蔽地抄來的詩句。

我是真的記不起來,一切朦朦胧胧,一切不該發生而發生的事,一切該發生而沒發生的事。他是我父親,而她是我母親。應該是,如果不是,那又是誰呢?我披上衣服,坐在離農田不遠的房子裏,我真的願意這麽喪失記憶,永久喪失。

鷹頭笑嘻嘻地說,你該不是在這兒等我的吧?

哦,真是巧事!我答道。我知道單獨面對這種幫主人物是危險的。

鷹頭下身穿了條緊繃着屁股的牛仔褲,上身白燈籠衣,腳登長及膝蓋的淺棕色皮靴。“我們真該攜手并進,你瞧,血水都濺到咱們楚楚衣冠上了。”他第一次用如此文雅的言詞,與以往不一樣。

我笑了。當我揭下帽子時,他建議我和他何不進這空無一人的路邊酒吧間裏喝一杯!我點了點頭。十來個鷹,他的随從,即刻變成侍者。為我們放上音樂,端來進口的德國黑啤酒。

“我讨厭這音樂。”我喝了一口冰凍的黑啤,放下杯子,開始了我與鷹頭的談判。

狂躁的近乎語錄歌的曲子換成柔美的歌劇,像是我曾經喜歡的譚盾的名曲《一向落索》。鷹頭說:“這不錯了吧?”

“是的,我們都進入了舞臺。”我在這鮮花枯槁但桌布潔淨的酒吧裏,在小提琴和大提琴、雙簧管不停催促下,沒有斷然阻止鷹頭靠近我。交流是必要的,許多事都在交流中得到解決和進行。我的聲音铿锵有力,婉謝着溫暖巢穴外的敲門聲。

他松開手,緊閉着嘴唇定定地看着我,人看來極聰明。智商第一——這個我從前惟一衡量男人的條件,而現在呢,我一想到他那滿腹壞水和不倫不類的半上流語言,便忍不住笑。

“笑什麽?”

“不為什麽。”我不置可否,繼續笑。

“新鮮,很新鮮,是嗎?”他已經喝了五杯了,臉上仍未有半點醉意,“我在想……哦,我想看到你高潮時的面部表情。”

從酒吧落地有色玻璃窗看出去,橋的曲線順着河面旋繞開去,而夜幕卻融化在河面上。

是啊,我必須走,母親不暗示我走,我也會離開?

螮蝀在東,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那個停電只能點蠟燭的夜晚,母親又提起在我出生前後給我取名字的事,說她和我父親翻遍字典,終不滿意,最後兩人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父親翻過身,面朝窗子,看着下午雨後陽光移走烏雲的天空,忽然想起這一段。他連忙起身去書房翻書。

螮蝀,虹也。日與雨交,倏然成質,似有血氣之類,乃陰陽之氣。

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也。在東者莫虹也,虹随日所映。故朝西而莫東也。

此刺淫奔之詩,言螮蝀在東,而人不敢指。

以比淫奔之惡,人不可道。況女子有行,又當遠其父親兄弟。

豈可不顧此而冒行乎。

父親看着看着,臉白如一堵牆。

母親躺在床上,捂着凸起的肚子沒言語。

幾天之後,我出生了,待我經護士之手洗裹好後,第一次抱給從産房移到病房休息的母親看時,母親說,就叫她螮蝀。

燭光,企圖翻越我的恐懼,不斷地掙紮、跳動。

每次這個早已成老話的故事重提在母親的嘴裏時,我都猝不及防打了個冷顫,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我似乎依稀瞥見了以後我們各自的生活和預定的結局。

橋悄無聲息地從船上穿過。夜,更換着色澤,由黑轉青藍,再由青藍變成墨黑。灰蒙蒙的雲塊,隐隐沉沉飛動。而船燈、橋燈、路燈連同兩岸的房屋,留給上海這個城市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在一陣風傳遞過來的煙霧之中越加飄渺,不真實。

我走得有點疲勞,于是我停了下來,靠在一家賣早點的店鋪門框上。門緊緊關着,透過玻璃,店鋪裏間微弱的光線打在我的臉上,我的手觸及玻璃上寫着的鍋貼、米粉、油條、豆漿之類的字樣,雙腿開始輕輕打顫,或許,我生來就應該落腳在這個地圖上最東端的上海,哪怕我在其他城市長大。而且,我生來就應該到這個城市鬧一場革命。面對這個已經打烊的城市,我多麽像拒絕離開畜欄的一頭可愛的牲口!

第七 節

又是深夜一點。

天藍下去,覆蓋了夜空,藍下去,出現了一輪殘缺的月亮。又一場火燒毀了幾棟蘇州河邊的房屋,随着煙灰,好多燒糊的蝴蝶、蛾子從空中墜落在街上、河面、人的頭頂和肩上,與每場火一樣。

一撥人慌張地後退着,不知在害怕什麽。

我剎住摩托,跳下地,将車靠在一棵銀杏樹邊,走了過去。

在一家鞋店與人行道上的垃圾箱間,一條黑色的狼狗站在那兒,據說已有一年多時間了,它陰冷地瞪着眼睛,張開長着利齒的大口,不動,也不吠叫,似乎誰靠近它,誰就是它饑餓腸胃的第一口美餐。它頸上帶着一個璀璨耀眼的項圈。應該叫它“聖徒”呢,還是“回憶”?我腦子飛快地轉動着,這時它離我只有二十步不到的距離,與我的目光對視。我的臉色鎮定,溫柔而欣喜,不放慢腳步。“回憶。”我嘴裏輕輕地打了個唿哨,然後走幾步忍不住輕聲呼喚一次“回憶”,我像一個靈魔,靠近狼狗。

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從前那些同行太可笑,他們寫的所謂警世之作,追索神聖情感與絕望,晝夜不食不寝,充當道德審判家,俨然憂于天下之先。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以及政客等等,所有的形象,都沒有在世界的分裂中作為一個人本身的行動更為重要的了。一個很響的榧子,從我的手指彈出,重重地蹦落在身後噓的一聲衆人變色的臉上。

狼狗一驚,兇猛地龇出牙齒和鮮紅的舌頭,頭昂起之時,身子後坐,準備撲躍的樣子。我身後響起了奔逃的腳步聲。

我不予理睬,繼續專心致志地打着漂亮的榧子,清晰,悅耳,铿然。我說:“回憶!回憶!”步态平緩,可以說是漫不經心地從狼狗身旁走過。忽然,我轉過身,往回閃了一步,彎下腰,摸住了回憶的脖頸。

學會了不再流淚的我,第一次養一條雌狗,我幾乎與它形影不離,總是左右相伴。這天,我身穿一件緊裹的連衣裙,因為半透明,那幾朵刺花在陽光下格外醒目,衣服僅僅起了罩一個紅光的作用,使文身表現出神秘的美。我牽着健壯、渾身毛發油亮的回憶,走在虹口公園門口一路九路電車行進的馬路當中。叫賣茶葉蛋的小販以及圍在攤前的顧客專心而殘酷地剝剛孵出小雞的蛋殼,把帶毛的肉團兒扔進嘴裏,此城重新盛行品吃佳肴“母女合床”,據說源自《金瓶梅》剛發現的古抄本,補陽有神效。飄揚在城市上空的本地話,一串一串蛆似的扭動,加上買者賣者為一兩分錢争紅脖子,在一場令人神魂颠倒的戲尚未開張時,在黑夜降臨之前,白天的街道還可從某些景致中挑出少許似曾相識、過去多少年的秩序和有政府主義的形狀來。我感嘆萬分,俯下身,把臉貼在回憶的頭上,那首早已淡忘卻對我來說非同尋常的歌落在了我舌頭上:

我出賣了靈魂,你為我拾了回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真需要我。

第八 節

已經不存在的時間,加上一些不應發生的事,這就是回憶。這話或許有道理,但不會永遠如此。這樁不應當有的事不在過去,而在現在,此時此刻,就在這兒。因此,我感到有必要不再遮掩事實的真相。比如,在此書中我想講的并不是一個恐怖加血腥的性暴力故事。如果我在前面沒有說明白,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還沒來得及醒悟到你們的誤會。再比如,我不應該拒絕古恒幾次三番請求進入這燈殘酒冷的舞臺,我為什麽不允許他、答應他呢?以前他是我的男朋友,現在他算我的什麽人?但我的确想看到他怎麽将他擔任的角色演下去。

當然,我這麽說,有點不切實際,在犯傻。事實上,我總是阻止他,雖然我明知不讓他走近我是辦不到的。例如,就在此刻,我已從這漆黑的跳舞的人群中,辨認出一個遠遠注視着我的人,高個,表情冷漠。是的,這個人對我而言,并不陌生。

今夜的通宵舞會,由警安工會主辦。

“警匪一家,真不假!難怪街上連蟑螂咬死人也無人管了。”古恒将一把傘靠在牆邊,站在我身旁說,“這個城市快成政治波普了。”諷刺中帶着萬分悲戚。十幾年不見,他好像我們昨天才分手似的,連招呼都不必打,但他那憤世嫉俗、高人一等的腔調,卻是依然故我,一點也沒變。

我随着樂曲輕扭着身體說:“難道不好嗎,警民魚水情深!”他的呼吸以及從天而降的整個人,使我渾身戰栗,我懷疑他的出現隐含陰謀,與某項罪惡的策劃有關,但我馬上打消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過早地折磨自己。

來參加這個不定期的舞會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業都有,但最積極的是這城市隊伍越來越壯大的警察。喬裝打扮、奇形怪狀已足夠荒誕滑稽的了。熄燈,就意義更多了。當然不是為了掩人耳目,也不是害怕新聞媒介的報道,而是給自己壯膽。于胡作非為之後,燈亮了,第二天若彼此碰頭相見裝做不曾有過什麽事,不負任何責任。這樣的遮羞布對某些警察來說尤其是必要的。

古恒終于看不下去了。他拿起擱在牆邊的傘,拖我到休息室。

“你的想象永遠這麽豐富奇特啊!用樹葉和花瓣披挂在身上,頭發也削成了男人樣,那你幹嗎還塗脂抹粉?不男不女。”擰亮壁燈,他一邊說個不停,一邊脫下他的豆沙色風衣,要罩在我身上。

倒在門後的那把傘很新,綠色,而且是仿油紙的。我的眼睛在上面溜了一圈,身體讓開風衣。但抵不過他堅持,便随他了。

古恒把休息室的門闩上,站在門那兒望着我,然後說,這還有點像了。

嫦娥宮,這個坐落在外灘,一百多年來都叫同一個名字的五星級賓館的舞廳,休息室隔音效果優良,幾乎聽不到金絲絨窗簾外那條著名的江和不著名的海彙合處輪船的長鳴,更感覺不到二十四層樓下汽車與行人的喧嚣,甚至連隔壁百鳥回頭群鳳戲龍的音樂聲,一絲一毫也沒瀉入。這兒,只有開得正歡的馬蹄蓮、美人蕉,水一樣明淨寬大的鏡子,以及洗手間有人用過的水龍頭尚未關緊的滴水聲。

我從鏡前的平臺上,拿起一盒印有花紋的噴香的紙,從中取了一張,仔細地擦手。我和古恒還有什麽可談的呢?相隔一天就如同一生半世。他懂嗎?我可是深深感受到這一點的。

“向你道歉,請你原諒,但不會有絲毫作用,”他一本正經,嚴肅地說,“我還不如不說的好。”他頭發長及肩,臉瘦,眼睛凹進去,這樣的五官輪廓醒目,還帶有幾分滄桑的色彩。我得承認,他比以前更帥,更有魅力了。

我走近他,他披在我身上的風衣竟自己滑落在地上。

他轉過身,背對着我,但他看到鏡子中的我,突然呆住了。

有什麽可吃驚的,你忘了我的身體是怎麽回事,表情何必如此誇張?但我發現自己想錯了。他盯着我手臂和屁股上的文身,說:“傳聞一點不假,你真是康乃馨幫的人?”

“什麽幫不幫?”我說,“這是我個人挑選的花紋。”我揭掉手臂和屁股上的樹葉和花瓣,看着鏡子裏的古恒,問道,“難道你不覺得很美?”我聳了聳肩,顧影自憐地轉向一旁一面更大的鏡子,那深陷進皮肉色彩斑斓的圖案,箭非箭,花非花,它們糾纏起來,毫不留情地将時間往前抛。不懂的人永遠不懂。可不是嗎,此時彼地,恍若另一世。

他不自然地頹坐到沙發上,鼻子裏哼了兩聲,才說:“不是美醜問題。”

“那是什麽呢?”

“感覺不對,也許是感覺跟不上來,總之,我覺得極不舒服。”

我說:“得了吧,感覺。感覺都是瞬間的,而且太個人化了,我奉勸你留給自己,我不想知道,因此免開尊口。你別皺眉,這都是你的口頭禪!”

他苦笑,接着便沉默了。可沒隔一會,不等我開口,他就說那年他去的那地方比他想象的好不了多少。他顯然在作一種不像解釋的解釋——為他重新出現在這個城市。關于他失蹤,我已沒這份耐心在這兒聽他瞎扯,更談不上要去追問個水落石出,我表現出想離開的神态。

“才兩分鐘,”他低頭看了一下表,“再呆一會兒行嗎?”他抓住我的手,繼續說,那地方比他想象的還糟,那是一種你摸不到看不見的可怕和無知。他身子傾斜,把我的手放到他的唇邊,輕輕吻着,“不,那是我瞎說。”

我心裏有點樂了,他承認撒謊時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完全跟過去一樣。

他強調他哪兒也沒去,仍在校園,有時住在研究生宿舍區九號樓,時不時騎自行車去教室聽一堂“現代文學作品剖析”,與教授講講素笑話。有時候,帶幾個學寫詩的回去,不,不,當然是她們自願的。換了換花樣,滑滑旱冰,拍拍照片,去一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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