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3)

,是別人都欠了她。那最後的時刻,我和她在我講述的一個故事裏度過。

一張被遺忘在古老房子裏的床,具體些,它是雙人長寬,檀香木雕花,仿明式古董,無論異性或同性,誰睡上這張床,都會被另一個接近這床的人所左右,被鈎着鼻子走。男女戀情,男男戀情,女女戀情,老少戀情。最後的結局只有兩類:一類是雙雙殉情死在這張床上;一類是被殺,死于決鬥或死于刑場。這是張鬼床,叫人害怕,又叫人魂牽夢繞。這是張欲火之床,靠災難與幸福燃燒,它和死亡扣成環,又與歡樂聯蒂為果。

而我要找的那個人,不管是男是女,就是躺在這麽一張床上的,等待我排開阻攔,不顧一切後果,走過去。

我就是。男友斬釘截鐵表示。

好吧!我相信他,憑着他從長江流域一個個城市追蹤而來的執拗。飯堂的招貼欄前,夜深人靜。你得跟我回去,他說。

不可能。

女人需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

好笑,我說。

你絕對不能這樣向別的男人笑,上午你犯規一次,昨天你讓人握手不放。星期天竟背着我去見那種流口水的男人。

我從不指責你跟別的女人,我說。

如果我與別人,那只是為了更在意你,而不是圖自我快樂,他說。

我笑了,平靜地對他說:你未免太不善于作假。

男友不說話了。他用身體代替語言,他想叫我哀求,淚水滿面,阻止他,痛罵他,痛打他。我偏不。我雙目空洞,靈魂飛離軀殼。仿佛随他怎麽處置身體都行,那身體不是我的,那身體在問:完了,對嗎?就這樣毀滅,是嗎?我看着自己的軀殼與他保持他永遠夠不着的距離。一道界河,将我與這種無聊男女關系的世界隔開,他們永遠在界河那邊,而我則在界河這頭。

我終于醒了過來。天已經灰黑。我肯定在靜靜踱着步的馬的背上半醒半睡了好幾個鐘頭。而馬比我的任何一個情人都忠貞,仔細照料我,輕輕地搖着我。

紅雲缭繞天邊。我從馬背上直起身,發現紅雲并非落日餘輝,而是天體營的人燃起的一堆堆篝火,一陣風帶過來大人孩子的笑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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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掉煙後,花穗子的手放在膝蓋上,白金鑽戒在黯淡的車裏閃着智慧之光。“你還記得歐陽江河嗎?”她說。

“他是這個時代不可多得的詩人。”我當然記得。

“他在十年前去申請三個想象專利,把專利局的人吓了一跳:一是折疊停車場,汽車開到哪裏都可以停進去,開出來,像打開紙張;二是便攜房間,攤在空地上與原樣完全一致,包括空氣、溫度、濕度、房間擺設,不同的只是房外風景。”

“他的第三個是一種交通想象,”我補充道,“從A地到B地,在紙上畫好,對起來,一折一合。”我這麽說完,從車窗望出去,我眼睛所夠得着的風景,全是人、車,有坡度的街道被擠彎,這些房屋随時都可能爆裂,轟然倒塌。我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

“那時,我就盼望這些想象能在我手中實現。”花穗子望着我,神情專注,“我們現在的技術應當能做這些,關鍵障礙就是缺乏想像力!”她指指自己的腦袋,好像計劃尚未成功都是那些科學家太保守。

我是實實在在的感動。花穗子這麽個時候還給我談她和我共同的朋友,回憶當初的理想抱負,那一切并且和現在的事業休戚相關,向我吐訴苦惱、挫折。

我說,想象若能實現,我也不用到布拉格,只需折個紙,咱們就能見面。照此法,只要想回中國去,什麽時候都可辦到。

我們這時候說的話,像三歲的小孩那麽單純。

“你來這兒,我真是希望你能幫我的。”花穗子說,“我知道你能。”

我沒回過味來,思想不過從三歲長大到十三歲而已。

“你和那些左翼分子往來,是朋友?”花穗子點明了。

“我見過。”我承認,緊接着,我反問,“你怎麽知道呢?”

“螮蝀。”她叫我從前的名字,說,“你是一等聰明的人,我、你都是東方人,我們的感情、利益皆是息息相通的。你知道,無論你任何時候,怎樣情況,我都是你最好、真正的朋友。”她說“最好、真正”時用了不少感情。

還能說什麽,我說什麽都多餘。直到我與她從車子出來,乘電梯,穿過街,街上飛滿塑料的“飛去來”刀,兩個胖胖的大人領着七八個女孩玩着,故意讓行人受驚吓。那些刀也确像真刀,白光閃閃,呼嘯着在頭頂轉悠。我們并行走向法院的臺階。我遂發現自己有多麽傻。花穗子完全可能在我住的旅館房間裏設監視器,或派專人保護我出外的安全。剛才繞那麽大個彎,為了說幾句實質性的話,她有必要這麽對付我嗎?二十多年了,她的本性就一點沒變?

我向上邁的腳步松垮,落在她身後三步臺階上。她回過身來看了看我。那俯視的目光實際就是四個字:好自為之。

花穗子永遠是高傲的。她的手可以把風暴引來,也能把風暴推遠。她輕蔑地一笑,似乎在說:“不是我的對手,是上帝的手。”

但花穗子不這麽說,她不說,就更了不起。她總是能從我這類俗人庸人甘願賴活着的人身上看到命運:那是惡的高速公路,幾千萬年的歷史在燃燒。

我對惟一擔任過自己的男友敘說過這種崇拜,我說着說着,流出了想念她的眼淚。她那時已只身闖蕩東歐,許久沒有音訊,我寫給她的信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與其說我思念她,不如說為她擔心。

男人的小氣小量表現得那麽徹底,那天,我是領教到了。男友說,“我如果把一切告訴你了,你就不會這樣想念她了。”接着他列舉了花穗子一度與他調情、幽會的場所。

這怎麽可能?如果非在這兩人中選擇一人,我相信花穗子而不願相信男友。更何況,花穗子勸我離開這個男人不是一次,在她眼裏這個男人幹脆算不上是個男人。

那你可以寫信問她,我有她的地址。

男友說着,便在地址本上查詢。

看了他遞過來的地址,和我記的地址不一樣,連國家也變了,是捷克。我說,要寫信你自己寫。

男友興奮地回去了,男友重新來找我時,拿出一封貼着捷克典型的銅版細雕式郵票的信,兩眼放光。

信絕對是花穗子的筆跡,只有一句話:這個男人說的是事實。信如此之短,短到什麽也未發生過。沒有解釋,沒有說明,沒有道歉。

我想花穗子是對的,沒有虛僞或真誠的字面上的俗套。她的心裏依然有我,沒有我,她就不會釣上我這個不值得的男友,她不是背叛我,而是重視我。她惟一有錯的地方,就是不了解我在性問題上的非嫉妒化。我也有錯,我應該好好寫本書,或是在電視上公開宣揚,甚至應該扛個大高音喇叭,爬到全城最高點,傳播我的觀點。但我沒有,可能是由于沒遇到這種機會,沒有那麽一個制高點。

我眼淚又流了下來。男友詫異了:難道你還對她一如既往?

我沒有能止住淚水,一邊流淚,一邊說:“決不是氣你,我比以前更加倍地想念她,而且懷着內疚。我應該早告訴她,我是怎樣一個女人。”

“你是怎樣一個女人?”男友驚詫莫名,“天下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我越來越搞不懂你們。花穗子跟我做愛時,總問:她怎麽樣?她這樣和你來嗎?她欲望強不強?每次我都弄得索然無味。我想我根本就不該和女人打交道。”他罵了一句髒話,像個地道的小市民,連音調也捏得極準。

看着這頭被困于人和人關系之謎中的野獸,我很想告訴他:只有消滅精神,才能逃出這怪圈。後來我想,當時之所以沒對他說,是由于我突然明白,這話用在我身上比用在他身上更合适。

十一

據說,這個僅有一千萬人口的小國家曾有八十萬共産黨員,兩萬名黨的工作人員。雖然一些領導者的錯誤曾使這個國家蒙上一層悲劇的面紗,但至少沒有使這個國家貧窮、挨餓。幾乎每個星期五下午兩點始,離城去度假的車便将高速公路堵住。汽車擺成的長龍,挪動着笨重的身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以前這城市有種無助感,還有種無辜感,命運總要被別人主宰。但安全,即使坦克開進來,那不過是做做樣子,殺幾個人也是做做樣子,讓你認這命,基本上沒有發生過明火執仗的大幹。人群中秘密警察特務靈巧敏銳的身姿,提示着這城市一切運轉得極為正常,地窖、閣樓、廁所、酒吧,或許都設有竊聽器,表明思想意識形态在每個時期受到嚴格保護,比起大規模的殺人,這點和善的控制、稍微的窒息算得了什麽呢?受不了?那就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個城市!走得越遠越好。走了,這城市才真正進入寧靜祥和的懷抱。

瞧瞧,這城市的地鐵,比大部分國家幹淨、漂亮。像莊稼茁壯的一片又一片工人區建築,讓多少人結束了貧民窟生活!別看不起長相粗俗了些的文化宮,雖然與整個城市典雅不相稱,但卻和所有勞動人民享受文化的口號呼應,代表了一段不可抹去的歷史。這跟今天三十五個美元一夜的帶早餐的小旅店、專業擦皮鞋戶、藝術打地板蠟戶一樣,不過都是給這城市起一種增色添光的作用。關鍵在于:星期五下午誰能最早離開工作,誰的成就就最大。對往上爬的倦怠和冷淡,像無形無狀的符咒,抓住了市民的心。

伏爾塔瓦河似乎比人還要敏感,為吸引旅客,七彩的射燈,照耀其上,也引不出萬馬奔騰洶湧澎湃的氣勢來。聖徒們在橋上悠閑地垂着手。以前這城市有二十多個大劇場,每夜客滿。現在票不易賣出去,大部分倒閉了改成餐廳,演員在街頭拉琴歌唱,讨旅客賞錢。以前上劇院為逃避現實,現在,現實比戲劇更精彩。不過這些人好像窮也不改其樂,在街頭拉琴照樣拉得如癡如醉。

可憐的哈維爾,一個喜愛穿牛仔褲,開明、民主的總統,一個劇作家,不得不避開這舞臺,到虛無的舞臺去表演他的戲。他的衛隊依然穿着深藍色制服,海水和天空最富有人情味時的色澤,但僅作為觀賞游覽,作為一種裝飾落進游客的眼睛裏。我本應安靜,卻莫名地煩躁,整個人融入街頭一支憂郁的爵士裏,晃晃悠悠,幾分幾秒之後,我也就變成了一支反複回旋的民歌。莫非我也染上了東歐病,無意胡混日子,卻有意游戲人生?

這個悠閑自在的國家,也許理該被東方資本控制起來,管束起來,好好幹點活,為人類進步添磚加瓦,打打小工。

十二

我可以用多種理由為自己在法庭上的行為申辯。首先激怒我的是法庭的莊嚴性。我被帶上法庭左邊那個位置,供法官、公訴人、被告律師提問,讓陪審團看我臉上每一絲表情。我必須發誓說的都是真話,向一個非我信仰的聖經起誓。

莊嚴的法官,一個典型宮廷官僚模樣的中年男子。陪審團,在法庭一隅,木讷地坐着。兩個公訴人,眼睛毒辣,渾身透着鷹的爪子氣。律師,一個胖胖的女人,能言善辯,卻時時讓被告搶盡風頭。

這樣的一系列人,非常模式化的組合,每個人都知道是在演戲,給捷克政府的兩面派政策打掩護。

更加激怒我的是法庭的戲劇性。一個可容納下六百多人的審判廳,座無虛席。有三分之二的人一舉一動都表明是為看熱鬧而來的,他們穿得大紅大紫,強烈的色塊相互沖撞,他們并不喧嘩也不大聲叫嚷,而是不經意、不小心地弄出連串的聲音,咳嗽,椅子吱嘎響,皮包或随身帶的物品哐當掉地,引起笑聲、嘆息、道歉,加之他們持的那種整治過的腔調,使人真的認真起來。

阿歷克斯坐在他的胖律師右旁,與我的位置斜對。他默默看着我,不說話的時候,又像一個少年了,憂郁、沉靜。他有着全場惟一把審判當一回事的表情。

公訴人把我認作強有力的證人,完全可能,把我這東方人看成一張能把被告捏扁的王牌。灰發,臉上皺紋略少,大約睡眠不佳,眼睛布有紅絲的一位,走到我面前問:“劫持者每殺死一個人質,是隔半小時還是十分鐘?”

他的問題竟是這樣的,無章無法,頭尾截斷,專挑他所需。殺人是既定的,需要我肯定核證的是時間長短和被告殘忍的程度。這個公訴人打了根方格領帶,褐色配黑色。我敢說,他換根領帶,我的反應會好一點。

“對不起,我沒看見有人被殺。”

我的話煽起法庭一片狂歡的吼叫。法官敲桌子,“肅靜!肅靜!”

公訴人的執著和不甘心,使得事情朝着一個極端滑去,沒法改變:

“神經震蕩器?據我們所知,純屬記者捏造。我只需要尊敬的女士回答,你看見了神經震蕩器,它像什麽樣子?若沒看見,你就點點頭就是。”

被告律師從座位站起來,抗議公訴人公然誘供。

法官說,“證人回答。”

我點點頭。公訴人很自得地環視了一圈寂靜的四周。他朝自己座位走去的時候,我卻接着說下去:“我之所以未看見,是我已被神經震蕩器擊傷,大腦失去了知覺。”我把握情緒,盡量地流露出委屈、憤怒、又不嚣張,淚水薄薄一層含隐在眼眶裏,嘴唇輕輕相咬,稍停頓,聲音帶嗚咽,但清晰:“我的頭現在早晚還痛、暈,夜裏吃了安眠藥也睡不着,一個星期來我入睡的時間加起來不過才七八個鐘頭。我要求警方和華信公司賠償我身體精神受到的損害!”

滿堂的歡呼,像催化劑蠱惑我繼續對着擴音器說下去,“制造這種神經震蕩武器,跟制造核原子彈沒有多大區別,一樣是為了殺人牟取暴利,充當殘害人類的劊子手。”

暴風雨般的呼叫,壓過掌聲,比捷克足球隊打進俄國人球門還熱鬧。

我知道自己這麽說意味着什麽。所有情緒變化明顯的人中,肯定有兩個人最為激烈。一個是華信公司駐歐洲分公司總經理,我的舊日好友花穗子;另一個是被告,阿歷克斯,供認不諱的劫持組織者。前者的生氣必到憤恨程度,我的言行較開庭前我與她的談話相去甚遠,我背離了東方財團的利益,也背叛了她的友誼;後者高興到意外興奮程度,他預料過,但沒有預料到我比他想象的還要過激。

我當然明白,礙于雙方,我最好的做法是,保持沉默或裝糊塗,甚至傾向華信公司一邊,都是不過分的。但是,我沒這麽做,而且我一秒鐘也不願看這兩個人的面目表情。後者是弱的一方,他逃脫不了懲治,可能判死刑,可能判終生徒刑,這也不是我要那麽說的理由。強的一方,氣焰騰騰,燎得人不舒服,應該被什麽人耍弄一下,如沒什麽人,那麽我就來當這個人,誰叫你們讓我出庭,并且整個法庭的劇場效果是如此适合我按我的意願做。

我被帶出法庭,為了躲開門口擠着的記者,我從後門溜了出去。

背靠牆,我從包裏掏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燃,抽起來。兩名法警在寬長的過道來回走着。太陽光透過玻璃斜照着他們移動的身體。我在背陰處,肺吸着煙葉的火辣味和幾絲檸檬香。我一口接一口吸着,盡量不去想象法庭內被告的辯護律師,是怎樣不失時機地施展她的口才和智慧,可以算得上是她一生中最傑出的辯解,有據有論,讓公訴人沒詞,而因勢利導地幫助陪審團的女士先生們,喚醒他們正直的良心,恢複他們不偏不倚的理性,把同情之手伸向被告。

待煙燃到蒂之時,我決定不回到法庭——不想看到結果,而是到街上随便哪一家咖啡館裏喝一杯。于是,我拉了拉皮包帶子,朝出口走去。

十三

天黑盡,我才拖着精疲力竭的身體回到旅館。

路過總臺時,大堂總管叫住我,遞過來一個白信封。謝過他後,我在噴泉旁的皮靠椅上坐了下來。啓開信封,露出一張印制精美的歌劇入場券。娜塔麗附言,說希望我能去,她将來旅館接我,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感謝之意一字沒有,卻洋溢在紙面紙背。

我将頭靠在皮椅上。噴泉涼涼的水分子不時落到皮膚上,像幫助我驅逐疲倦似的。休息了十來分鐘左右,我覺得不那麽累了,臉色似乎也好看多了。

正待起身,大堂總管拿着移動電話,走過來說:“女士,您的電話。”

怪了,我心裏哼了一聲,想這個夜晚但願什麽也不發生。若要來事,也別都在這個晚上來。過了今晚,起碼我可以好好睡一覺,等我睡足一夜之後,要幹什麽都行。

對着話筒我問,“是誰?”

電話那頭回答:“是我,張俊。”

單聽他的聲音,我便清楚,剛才的擔心純屬多餘,至少擔心的一半消解掉了。在這個時候,我誰都不在乎,只在乎一個人:花穗子。我承認自己不是什麽好人、完人,雖然我有心往這方面靠攏,但我做不到,做得不夠,我也有駕馭不了自己本性的時候。若我在法庭上那麽做,在她看來真不地道的話,我将會為這陣子心裏升起的從未有過的內疚譴責自己。那個我,太陌生了,不是我。因此,我是極不習慣的,得讓我有個準備去适應,适應自己的反擊和她的懲罰。

我的思想就這麽搖擺浮動着,根本未聽張俊在電話裏說的話。

“你在聽我說話嗎?”張俊問。

我抓緊話筒,對他說:“對不起,請你再說一遍!”

張俊說,他與我雖只有一面之交,但覺得我很不一般,特別是與花穗子相比。他很感謝我,為了我在法庭上的作證。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沒有。他這麽說莫非是套我?他也猜到了我的緘默,說:“我不往你房間打電話,你應該相信我。”他怕竊聽,可能是在暗示,有人将這麽做。突然,我認為張俊興許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并且他能看見我,而我看不見他。

“這不該是你說的話。”我伸直一條腿,将身體在皮椅上展弄得不那麽別扭,“如果你還記得,你在一周前還請我去找她。”

“但是她什麽也沒做,說不定做了與我期望相反的事。”張俊聲音聽來很近,就像在我對面一樣,“我沒死,她就不會高興。”他說花穗子有意讓他那個時間去貴妃醉,她是想加害我們兩人,她早就得到LESP準備行動的情報。

我不想陷進他和花穗子不可挽回的瀕于崩潰的關系裏去。花穗子說張俊背叛了她,向左翼社會黨提供了情報。在那個品嘗鹌鹑的晚宴上,我不願意相信花穗子說的話,認為花穗子故意那麽說,她喜歡把身邊的男人置于鞋底踐踏,然後,裝扮成一個慈愛的母親去扶起他們,擦去他們臉上受寵若驚的淚水。哪個男人能逃脫她的整治?我冷笑。

張俊說,“請別笑,你幫我出了口氣。”

我說,“我沒這麽大的本事,你搞錯了。”

“不管你怎麽說,我這人不輕易謝人的,但我會謝你。別那樣。我們不會有這種謝和不謝的機會。”我淡心淡腸地說。

“那不一定。雖然我的職位和高薪随時都可能被她革掉。但我這人可能還不是那麽無用。”張俊自信地說。接着話鋒一轉,談起下午法庭上的事。他說沒想到。

“什麽沒想到?”

“法庭宣判——在案件未審定前,被告繳一千萬美元作保,保釋待審。”

“哦?一千萬美金。”我驚叫道。

“誰叫那家夥是頭兒呢?”張俊話又轉了回來,“這還應歸功于你的證詞!”

從擱下電話,回到房間,到洗完淋浴這一段時間裏,我心裏全是不屑,輕視張俊,我有權不站在東方資本家一邊,他沒有這權。為內鬥而出賣本民族,并不高尚。

我為自己沖了一壺香淡的茉莉花茶,靠窗坐了下來。夜風拂動裙裾,茉莉的氣味把久違的故鄉、不可回想的故鄉,帶回我身體周圍。

張俊有種非找人一吐為快的孤獨。不錯,我性格中的軟性的一面占了先,他得到了我的同情。他肯定面臨許多不易說出口的困境。他若出來作證,當然只可能說有利于東方財團的話,但他身為華信公司副總裁,這個身份就将抵消他的證詞。如果他作不利于東方財團的證詞,他能嗎?他必定被要挾控制了。就像他的職位一直等于空設一樣,實權不在手中,白挂了一個空頭銜。

他也許曾在某些方面讨花穗子喜歡,甚過哈謝克。可花穗子得用捷克人,尤其是在捷克人的國家。張俊礙她的眼,也礙哈謝克的眼是必然的。他說的話有七分之五是事實,包括花穗子不想管他的死活。但她有意叫他到貴妃醉去遭遇一場劫持,恐怕是他杜撰的吧?世上沒有這麽戲劇化的事。這件事那件事都可能戲劇化,但花穗子有意讓張俊上貴妃醉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只有一種可能,她自己不願去會我,要張俊去,但不便說明,說明了,便沒意思了。她想讓我和張俊在貴妃醉巧遇?張俊衣着、風度,灑脫中的憂郁,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女人不感興趣的。花穗子知道,他正是我不讨厭的那類男子。

但願我的分析不帶偏執,要做到旁觀真太不容易了,那就暫且打住。我親愛的穗子,我給了她一個出其不意的一擊,與以前相比,少了暧昧,更沒有了纏綿,卻一樣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為我這冷酷的一擊,采取怎樣的方式來回應呢?我渴望結果慢些到來。我盯着茶杯,從茶壺流出青綠的茶水,冒出一縷熱氣,在杯口搖曳。可能我和張俊想背叛花穗子的沖動,幾乎是相同的;在某種程度上,也較為貼近捷克人反抗東方資本家的情緒,說到底,我們仍舊是人類本性的奴隸。

十四

由巴士換乘地鐵,大約二十分鐘,可能是周二,且過了上班時間,地鐵裏盡是游客。除了攜帶攝影攝像器材、地圖、雙語詞典等物,游客和本地人最大的不同是眼睛不安分。

我擡起頭,望了下車壁上的線路圖,知道了大致方向,便攤開手裏的《今日射擊報》。

昨日臨睡前,我拔掉了電話。如果房間裏有了監視設備,電話自然會被監聽。張俊不打電話到房間就是一個說明。于是,我在房間裏每個隐蔽之處以及能夠裝置微型監視器的地方檢查,卻一無所獲,怏怏地坐在床前,認輸地嘆口氣。我的不死心,使得我隔了半小時又開始搜尋。仍是沒有蛛絲馬跡,如此反複折騰,倒醫治了我的失眠症。不用吃藥,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了,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翻身下床。拉開草簾:青翠碧綠的草地,鳥撲閃翅膀,樹枝顫動,鳴聲前呼後擁,極其美妙。

這麽好的景致,什麽也沒遺留下的優良狀态,肯定不是什麽吉兆。幹嗎不到艾爾茲格卑兒格山裏去租個鄉間房子呢?我現有的美元足夠我維持一段日子,在這個國家,甚至都不必兌換成捷幣,美元值錢又被人儲存。就要那種便宜又幹淨帶廚房的單間小屋。

這個想法叫我興奮。

梳洗完畢,往肚子裏填了些充饑的東西,我拿了随身皮包,抓了頂有綢花飄帶的禮帽,戴在頭上。禮帽的藕色與裙子的淺咖啡色相配,正如禮帽的堅挺與裙子的流暢一樣。帽子将我的頭發全部裝進去,露出修長的脖子。

橫排雙人座上坐着一大幫英國年老的島國綜合症患者,豎排長條座位較空,我的左右是四男一女,一對年輕夫婦,還有一個男孩。

車進站了。那對夫婦下了車。向前行駛的列車又陷入隧道的黑暗裏。車窗玻璃及時描繪出我握着報紙,臉壓着報紙邊的模樣。不對,玻璃上還有一雙眼珠,轉悠快速,雖然也在看報紙,卻不時地斜到我的方向。

我緩慢地轉過頭去,左手方向,跳過兩個打瞌睡的男子,這兩個男人手扣着手,情意綿綿。靠自動車門,一個正在看報的人,正是車玻璃窗上的對應位置。大敞開的報紙蓋住了此人整張臉、半個微微向後傾斜的身體。報紙未遮住的袖子、褲子、手還有沾有泥草的皮鞋,看來這人身材健壯、魁梧。

列車沿着軌道稍稍彎曲着前行。我将頭埋入舉起的報紙之中。那個人翻了一頁報紙,比我認真。不過,我也會認真的,我翻過一頁廣告,中頁的黑體字抓住我的目光,東方人正在剝削這個國家。中國資本主義是其中最兇殘的變體,而且帶家族封建色彩。西方代表了新的力量——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聯手,組成中左翼聯盟。大小标題與前幾日的報紙有所不同,不再含沙射影,而是指向明了,火藥味透出報紙,一場大風暴正在醞釀。

我眼睛往左乜斜。

那人不朝我這邊瞧,更說明我的感覺不會錯,他在跟蹤我,且還不止這一次。沒準,昨日或許多個昨日已經在執行他所接受的指令了。

車子停住,這是火車站,下的人不多,上來的旅客估計會把每節車廂灌滿。旅行包、皮箱使得人踉跄不穩。兩個寬身材的黑人婦女提着行李從邊上移到兩排豎長椅中間。我扔下報紙,借她們遮住我的一瞬,瞅着空隙,一側身到右手門口,在門關上前一瞬間跳下車去。

十五

接近火車站,便有種中國每個城市的市場都有的奇特感覺。遍地的人,包裹貨物出租車堵塞了通道。八十年代進軍俄羅斯大地的中國倒爺早就調轉方向,向東歐推進,八十年代的倒爺假如不橫死,就發了橫財。但一代一代新的中國倒爺進入商品流通的大市場,他們差不多都是中國大城市的青年人,一代比一代機靈聰明,且趾高氣揚。熟悉的中國話,使我有點窘迫。

“有什麽好賣的?”

“走走賣賣。看這些捷克佬差啥喜歡啥就賣啥。”

倒爺總歸是倒爺,是生意耗子精。布拉格不是俄羅斯內地城市,缺吃缺穿,缺日用品。這兒得用些異國小情調榨油水,異國大情調是另一門道裏的事。而且成不成都是一錘子定音,沒有回頭客。他們獲取獵物,一幹二脆,短捷,致命。然而,大生意大買賣他們搞不過官倒,像華信公司這些地基穩固、實力雄厚的老霸主們。“這個奸商民族!”我憤憤然,忘了自己的膚色和母語是什麽。

售票處長蛇隊形擺動到門外半裏長,加塞插隊的多半是女人。洋人也學會了中國人不規矩排隊的一套。隊伍混亂伸縮、膨脹到龐大無邊。

我擠過人群,即使靠開後門或在人群中找黑市,弄到一張火車票也要花上一兩個鐘頭。到易北河流域一帶,就成其為一個念頭,定格在腦子裏。我未必真想去那些典雅捷克味濃厚的小鎮呆些日子。

在那裏,我完全可能會被悶死。那麽,我還是留在這城市麽?租一個價廉實惠的房間,天天面壁思過,不被任何人打攪,也不進入任何人的生活!我怏怏地靠邊上側着身子走。穿着寬大的襯衣,缺一條腿的婦人在樹陰下吹着黑管,不由得想起布拉格歷史悠久的浪漫,我停下腳步。

我略略一回視,沒有看那婦人,而是面對朝我湧過來的音樂。一個戴白黃雙色帽檐的男子,屢次進入我的視線:瘦弱,走路有點不穩,像是旅游皮鞋出了什麽毛病。他當然是在跟我。

他很好,把我從吹管婦人制造的世界裏拉回,我應該謝他才是。沒有慌張,也不驚訝,我只是加快了步伐。

兩個女警察在草坪上,驅散妄圖以草坪為床的旅客。他尾随一輛在人群裏靠按喇叭慢慢滑行着的轎車。我趁機穿過草坪,從草坪中間小徑繞回馬路。我不想叫出租車,也不想乘地鐵。地鐵裏那雙犀利的眼睛,帶着使人不愉快的威脅,浮現在眼前,那人也一定在我的四周。

老古董的有軌電車丁當響着,在十來米的站前,正待開車。我跑得再快也趕不上,它的門已合攏,朝我站着的小食店駛來。綠燈由黃變紅。

我招手,自然不抱任何希望。

電車居然停下。司機戴着近視眼鏡,一個小年輕,栗色頭發散開在肩上。我疾步蹿了過去,跨進敞開的車門。我下意識地回望,确信沒人跟上,才掏出零幣買車票。一個急剎車,我踉跄了一下,趕緊抓住車廂裏的鋼柱。

好吧!我對自己說,即使你找到一個滿意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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