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知錯了

以我十九歲時的性格,分手的理由再理智再客觀,我也不會應允的。

沈瑜只得帶着為難的微笑,耐心地跟我重現當年的場景。

“李嶼争,”沈瑜聲音溫吞,慢聲說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怎麽還是這樣一幅沒長進的樣子,我都放過你了,你為什麽就不肯給彼此一點體面,放過我呢?”

他像想起什麽般,目光一寸寸掠過我,恍然地笑道:“你說你現在只記得十九歲前的事,也确實,你這副蠻橫的德行倒真讓我想起原來的你和原來的那些事了。”

兔子長出咬人的獠牙,沈瑜用溫和的語氣說着尖刻的話。

我心口裏忽然升上來一陣壓抑的慌亂感,像是潛藏在意識深處的記憶在與腦神經拼合,記憶附帶的酸疼的情緒随之在內心深處泛濫成災,抗拒着觸及真相。

我呼吸滞澀,執拗道:“你說清楚。”

“我們之前分手時說了很多話。”沈瑜嘴角帶着些許的笑意,“你想聽什麽?”

這次無言的人換成了我,于是沈瑜自問自答:“是想聽我從未喜歡過你那段?”

“還是想聽我恨你那段?”

“還是想聽我惡心你那段?”

“忘記不好嗎?”沈瑜像每次縱容我時那般嘆聲,“我都羨慕你會忘記。”

溫和的話鋒像把淬了毒的鈍刀,沈瑜提出的每一段節選都割在了我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可……他在說什麽,我怎麽不懂。

什麽叫從未喜歡過我?

什麽叫恨我?

什麽叫……惡心我。

沈瑜低着頭,對外界的反應不管不顧,摳挖着自己泛紅的手背,兀自陷入到了自身的內心世界當中:“直到現在我都會做噩夢。”

那些在我看來恣意的校園年華,與他美好的相伴,對他來說都是午夜夢回時的噩夢。

“你問我為什麽跟你分手,你做錯了什麽。我至今也沒想明白,當年的我做錯了什麽。

我就是比同齡人長得矮小了點,性格遲鈍了點,他們将打掃教室的活都交給我做,我那時想,我想和他們做朋友,于是我沒拒絕。

他們說我長得像女生,推搡我,脫我褲子,我覺得很羞辱,但以為他們只是在跟我開玩笑,雖然這玩笑很過分,但我并不想讓他們覺得我不合群,于是也沒反抗。

後來,不知道從哪天起,他們從對我大聲說話,發展到會扯我特意留長蓋住臉的頭發,我自以為的大度與友善,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惡待。

有一天,好像是……好像是因為我課間時,不小心踩到了一名男生新買的籃球鞋,然後我就被他和他的幾名朋友圍起來,拿書狠狠地抽打了一頓。”

沈瑜比劃着英語課本的厚度:“聽着打得挺響,實際倒不算太疼,過後我背上只有一道青紫。男生之間這樣的小打小鬧挺常見,他們大概只是将這當成玩鬧,畢竟他們打人時,他們的臉上都很興奮的在笑,邊上一些原來跟我關系還可以的朋友也在笑,只有我在哭。

之後他們像是找到了趣味般,覺得我哭得直抽噎有趣,覺得我會因為他們一句話發抖有成就感,總會因為一些莫名的原因對我拳腳相向。

告老師的話,會被倒打一耙,下次會被打得更狠。”

沈瑜的眉頭不理解般輕輕皺了一下:“我也試着跟我家裏人說我遭到的不公平。我爸聽了之後在我的腦袋上扇了一巴掌,警告我別在外邊給他惹事,我們家窮,別人家的孩子都他娘的金貴,出了事他可賠不起,讓我別給他找麻煩。

我媽在昏暗的燈下做着手工活,說我爸說得對,讓我忍忍讓讓就過去了,他們怎麽不打別人,光打我,問題還是出在我身上。

然後我就不反抗了。

不敢反抗了。

有次我被推到了牆上,鼻子一直流血,怎麽都止不住,我爸活都不幹就過來了,我以為他是來安慰我的,結果他僅僅探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大着嗓門跟老師說,是誰打傷的我,家長呢——整條走廊都聽得到,他讓賠償醫藥費的聲音。

那時是初中。

之後我上高中了,我以為會有一段全新的開始,結果同年級裏有我初中時的同學,于是一切還是原樣,課本裏寫的那些贊頌青春,珍惜當下的句子,我一個字都不能理解,我的整個青春都不值得珍惜。”

夢境中圍着他施暴的人面孔都是空白的。

與他一開始交好的心思背道而馳,與他爸媽說的“受害者有罪論”不符。

為難與欺淩都是沒來由的,那些施暴者許多他并不認識,也從未得罪過。所以連對方的面孔都記不得。在經年後,那些令人恐懼的陰影卻依然以夢境的形式陪在他的身邊。

“做夢挨打時,也是會疼的。”

話題開始前沈瑜便紅了眼眶,而他說完了全程卻始終沒哭,兔子的忍痛能力其實是很強的。

“李嶼争,”沈瑜平靜地說,“在我看來,你與那些人并沒有什麽不同。”

在沈瑜的眼中,面前這個曾經恃強對待過他的男人,與那些陰影從來都是一樣的黑色。

“我雖然軟弱,但也沒那麽賤。”沈瑜似笑非笑,“你會愛上對你施暴的人嗎?”

……

原來,早在我們初見時産生摩擦開始,沈瑜就為我劃好了陣營。

我以為最嚴重不過是不愛,結果竟然是這樣嗎?

我們的戀情在他看來原來只是一場極具諷刺的持續施害。

“你幫我擺脫困境時,我确實是感激你的,但我沒想到你竟然對我抱有那樣的心思。

那年的平安夜,我收到了一封情書。寫給我那封信的女生,我暗戀了好久,那是我整個高中生涯最開心的一刻。

然後你氣勢洶洶地跟那個女孩說,我是你的老婆,讓她離我遠點,她直到畢業都沒再跟我說一句話。

我既不喜歡同性,也不喜歡你。

我恨你的作為,卻說不出半個不字。如果拒絕你,我怕我的處境會變得更糟糕。

忍忍讓讓就過去了。

你每次摸我,親我時我都會發抖。不是害羞,也不是緊張,而是對畏懼的人生理上的厭棄、抵觸,甚至惡心。

好容易忍到快高中畢業了,好容易可以擺脫你了,我又有了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我爸媽突然知道了我和你的事,不過跟我剛剛說的版本有些不一樣,我家人是同意的。

起初我爸邊拿皮帶抽我,邊指着我破口大罵,惡心、不要臉、變态、丢人。後來他不知道在工地上,還是在哪聽說你家很有錢,然後他就改了口風,讓我跟你,甚至不知道從哪搞了些同性的碟片,讓我學着伺候你。

養我這麽大不容易,他說我要懂得上進,要把握機會,我要有出息。

我被家裏人逼着跟你交往。

再後來我爸的中風嚴重了,再也威脅不了我了,也打不了我了。”

沈瑜将長袖的衣服袖口向上挽起,蒼白的臂腕上面橫陳着數道深刻的傷疤,那是他與父母攤牌時,當着他父母的面用刀片一道道劃下的。刀疤之下還刻着早年間,少年為轉移心中的壓抑與苦楚用筆尖劃出的疤痕。

“他們看我這樣,終于放過我了。”

沈瑜指着手臂最上面兩道淩亂的白痕:“這是在你不肯分手,追到我學校時我當着你的面劃下的。在我跟你講清一切之後,你也放過了我。”

這就是真相,我會接受的真相。

十九歲的我從小到大要風得風,要雨,哪怕是晴天也要給我來場人造降雨。嚣張自傲,目中無人,以為世界都圍着我轉。

我看中了一個人,理所當然地将他劃進我的領地。

我推摔過他,又将他從別人的手下扶了起來,我欺負逗弄過他,也拿出過朋友義氣關照過他,在我的邏輯裏我們本該兩清了,沈瑜總是更為寬容的,他甚至是感激我的,可我喜歡上了他。

我自以為是地趕走了他的所愛,而他言不由衷,接受了我的告白,于是一切離譜地錯了下去。

這場一廂情願的戀情最後的時期,我給沈瑜發信息若沒收到回複,會給他打電話,電話若無法接通,我會立刻搭乘最近一趟航班去他所在的城市與他見面,我計劃着和他的未來,而他計劃着如何甩脫我。

我不知道我的擔心對他來說是負擔,我不知道我所謂的驚喜對他來說是驚吓,我更不知道他面帶笑意踮起腳親我時,內心是怎樣震顫着犯嘔。

沈瑜的單身是因為他失去了愛這個世界的能力——來自原生家庭的傷害而不願組成家庭,以及手臂上自殘留下的疤痕,那是他不願被人深究的過往。

今時他對我信息的回複,亦出自不想被進一步騷擾。

見過早年間我的蠻橫與固執的沈瑜說:“雖然在我們決裂之後,你并沒有對我有任何糾纏,但我還是後怕,我前兩年确實還在關注你的動向,怕你忽然興起,再來擾亂我的生活,看到你交了男朋友,你們的感情很好,我真的為彼此感到高興。我是厭惡你,但我們兩人之間的戀情,終究是我出于尋求庇護的目的先騙的你。”

他知道我不會再傷害他,幾年前場景初現時,我除了崩潰外,沒傷他分毫。可在故事的最初,膽怯到極致的少年并不敢賭陰影的喜怒。

我們之間埋藏着種種我不知道的隐情,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分手斷得恩怨分明。

我們在一起後,我對沈瑜賦予真情,将心捧給他看,待他真的很好。沈瑜沒有拿分手的真相吊着我,而是如他所說,他想放過我——畢竟分手的受害者不止他一個。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淡忘過往的沈瑜對往事的厭棄不再深重,所以盡管言語尖刻,我們之間的氛圍仍是平靜的。

若不是我不肯善罷甘休,一再逼近,他本不願再陪我重溫一遍當年的劇情。

但當年的離別并不平靜,那是場暴烈如末日般的魚死網破。

十九歲的沈瑜一直忍讓,假意妥協,然後積攢出了這麽一場足以将我焚燒殆盡的爆發。

撕心裂肺的質問,流血與結痂的傷口,彼時的我聽着、看着、感受着,人生前十九年所有受過的傷加起來都沒那麽痛過。

彼時的我将心一點點撕開,在死灰中倒出我所謂的愛情。

自我檢讨,自我懷疑,自我厭惡。

知錯、認錯,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句痛苦,代入了他說的每一句痛苦,六年後的現今還在以他的視角重溫那些被施暴的噩夢。

與其說是一次失戀的打擊,不如說是對人格的重塑。

都說成長是一瞬間。

我以這樣的方式學會了成長,聽着慘烈,可終究是我咎由自取。

我與沈瑜的無疾而終錯的确出在我身上。

分手确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不珍惜的不是二十五歲的我,無辜的不是十九歲的我,從故事的一開始我就選錯了開局。

不是所有的錯事都會被原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