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婦人滿面泣痕,雲鬓微亂,跪在佛寺外苦求許久,仍不得回應。
聲聲苦求傳入殿中,傳入老僧耳中,卻似化作一縷耳畔輕風。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哦?”女子手持一卷佛經,蒼白瘦削的指尖恰好停在這一句,無喜無悲道:“大師是勸我放下舊怨,伸出援手嗎?”
“此門之內,只問緣法。此門之外,但求自在。”老僧雪白的須發随着低啞的聲韻細細顫動。
女子放下經卷,自蒲團上起身,徑直向外獨行,穿過破舊的寺門時,似真心又似戲谑般一嘆:“唉,此地确實太過破敗,是該好好修整一番。”
“阿彌陀佛。”老僧眉梢微微一抖,又釋然合掌,默誦佛經。
女子璀然一笑,蒼白病态的臉因而綻出靈氣,帶着幾分得意洋洋邁出佛寺,對那貴婦人伸出二指:“兩個條件。”
“啊!阿沅,莫說兩個條件,兩百個我都答應。”
“第一,出錢修葺佛寺,每年供奉香火。”
“是是是,馬上照辦。”貴婦人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第二,不準再來找我,否則——你知道結果哦?”
貴婦聞言渾身一顫,大氣不敢喘,只搗頭如蒜。
女子袖中倏然彈出一物,直入青石板三四寸。
“一日兩粒,戒酒戒肉戒女色,十天半月便可好轉。”
婦人面有難色地觑了觑那陷入地面的藥瓶,到底不敢有所埋怨,眼珠一轉假惺惺道:“阿沅,你與阿景終究血濃于水,老爺也很挂念你,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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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了,告辭,不送。”
女子笑顏不變,眨眼間卻已不見蹤影。
化光行出數裏,停在集鎮鬧市中,掏出銅子要來幾支麥芽糖,一支放入口中,絲絲甜意在舌尖化開。
“嗯……該與他彙合了。”
人與人之間,緣法何處來?
沐心沅不知,只知自己生來寡親緣。
父母雖予她生命,這條命卻是為了同胞兄長,一家九代單傳的獨苗。
那掌心肉心頭寶生來是個病秧子,病急亂投醫的家人聽信域外巫醫的花言巧語,将她生下,作為兄長的藥引。
巫醫将她當作畜生般養在鐵籠中,一輪又一輪的取血,割肉,灌毒,種蠱,總算将她也折騰成了活不活死不死的病秧子。
後來一切便是套路。
師傅從天而降,趕走巫醫,救她出苦海,收入門下。
從此多了一位不茍言笑一心研究的師傅,以及一個放浪形骸悠游天地的師兄。
至于父母兄長?
今日一晤,從此緣盡莫求。
“小師妹,別浪費師兄千裏迢迢給你送來的心意,不然吾是會心涼透透哦。”
慕少艾一襲青衫風塵仆仆,俊朗玉面上,落拓不羁掩不住淡淡憂慮。
他這般形貌,在小鎮上格外引人注目,早有女子顧盼頻頻,沐心沅卻是一副漫不經心。
“師兄,吾的情況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費神。”
“耶,這是同修之愛,拒之何恭。”慕少艾往她面前湊了湊:“還是說你要讓師尊親自為你|操煩?”
“少來,師尊在閉關,當吾不知嗎?”沐心沅一把從他手中抓過藥瓶,趕蒼蠅似的連連擺手:“去去去,東西吾收下,你可以離開了。”
“哎呀呀,這态度真傷感情,就這麽讨厭師兄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各自歡喜各自浪,拒絕捆綁。”
“唉……”
“別長籲短嘆,你不是有正事?忠烈王府開會不簽到?”
“嗯,吾已深深感受到你對吾的棄嫌。再見、告辭,有事傳信,沒事開心。”
“順走順走。”
沐心沅一手端茶一手輕揚,目送慕少艾走遠。
只不知一別經年,再聚首時,少年心性皆化滄桑。
沐心沅眼暈腳軟地倚在樹下,靜待毒發過去。
這副病軀,根本治無可治。
概因傷害自她還是個嬰兒之時已然開始,日複一日,毒根頑烈,髒器皆損。
師尊的醫術固然神乎其技,對她也不過只能緩解痛苦,勉強吊命。
怪則怪在病歪歪的身子竟能習武,一身毒蠱在師尊引導下轉為護命毒功,若沒了這一身劇毒,反有喪命之險。
視線略有昏花,眼下這般狀态,明眼人皆可看出不對,偏又是容顏姣好的孤身女子,又在人煙僻靜的官道邊,危險即來。
兩名閑漢身帶酒氣,打打鬧鬧着靠近,驀的看見一名漂亮姑娘,邪念上頭,口出淫|語:“哎喲,姑娘,你一個人在此,是在等人陪嗎?”
“哈哈哈,我們來陪你呀~~~~”
沐心沅不答,輕擡眼皮冷冷一瞥:“找死嗎?”
“哇,真兇,兇得讓我更興奮咯!”
醉漢言詞之間已邁步向她走得更近了些。
因斜倚的姿勢,她領口露出些微雪白的肌膚,足以引人遐想。
沐心沅厭惡地将頭一偏,一股淺淡異香鑽入兩名醉漢鼻間,反令他們更為激動瘋狂,粗魯地撲上來想要一親芳澤。
“停手。”
“嗯?管什麽閑事!”
驟然周遭氣流急走,兩個閑漢被道風推開數步,狂熱的腦子為之一清。
“啊!”
昏黃朦胧的暮光中,一襲銀白道袍緩緩而至:“離開吧。”
“呃……走,走!”
“姑娘,”道者來到沐心沅面前,蹲下|身子,俊朗的面龐上一派溫和,并透出真切的擔憂:“吾該如何幫你?”
哦——能看出她一身毒功,想必修為不差。
若方才那兩名登徒子真碰到她一片衣角,定會染毒慘死。
然而沐心沅此刻依然虛弱得難以凝神,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能幫之處麽……比如英雄救美?”
道者一怔,旋即笑道:“哈,不如說是拯救剛才的兩位失足青年。”
“……別靠近,待、待吾……”
沐心沅語聲漸低,不覺間已失去意識。
日已西斜,寒風漸起。
道者略一沉吟,解下披風,輕蓋在昏睡女子身上。
“看情形,短時間內不會清醒,但放她一人,亦不安全。嗯……只能在此地守候了。”
沐心沅這一睡,竟是幾日幾夜。
睜眼時,對面盤腿靜坐的人影落入眼底。
星眸劍眉,清雅俊逸,真是個不輸于慕少艾的美人哪。
沐心沅保持着斜倚梨樹的姿勢懶洋洋地欣賞了好一陣,直到對方出聲問詢。
“姑娘可有看夠?”道者面色坦然:“能否收起毒功,讓吾援手了?”
“吾倒想收功,可惜連睡數日,血氣凝滞,連手指都動不了分毫。”
“嗯?”道者淡然的眉眼一動,道力萦出指尖,一點瑩光沖入沐心沅體內,貫通神闕、巨闕兩穴。
凝滞的血氣瞬間疏通,沐心沅身一歪,長吐一口郁氣,緩緩收起毒功,扒着樹幹站起身來。
見她身形依然不穩,道者無聲無息掠至旁邊輕扶片刻,待她立定,方才退開。
“有勞。”沐心沅側過臉又細細将對方打量一番:“如何稱呼?”
“原無鄉。”道者輕描淡寫地報出名諱,轉而再問:“觀姑娘狀況,可需要尋醫?”
“不必。”沐心沅慢條斯理從袖中掏出瓷瓶,取出一粒藥丸吞下:“醫者自醫,省事。”
确定能自醫嗎?
原無鄉看着她病恹恹的模樣,到底未将疑問說出口。
倒是沐心沅似乎想起了什麽,自在一旁念念有詞,将他的名字重複了好幾遍:“原無鄉……原無鄉?南道真的原無鄉?”
“嗯?姑娘知曉吾之來歷?”
沐心沅漸漸笑眯了眼。
這笑容落在原無鄉眼中,像極了曬太陽舔爪子的小貓兒。
“是啊,進入道真地界,豈能不聞道真四傑?”沐心沅依然盈盈地笑着:“不過你跟另一個金燦燦的比較出名。”
“哦?”
——道真四傑,北有葛仙川倦收天,南有抱樸子原無鄉。
沐心沅雙眼眯成了月牙兒:“道真地界之內,你們的女性粉絲衆多,耳朵聽起老繭了。俗言百聞不如一見,啧啧——果然是因為長得緣投吧。”
原無鄉一楞,旋即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