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沐心沅喜聽佛。
此回路過道真地界,便是要赴天佛原鄉一位高僧之約,參禪聽佛,順便處置某地瘟疫。
雖然中途意外發病,好在遇上原無鄉,總算無礙,為免錯過時間,她休整了半日便打算繼續前往約定地點。
原無鄉由來便是喜歡替人操煩的個性,對她風吹便倒的狀态委實不放心,便提出送她一程。
沐心沅随性慣了,見他似乎頗為認真,也就随他去。
一路行來,偶爾會遇上三三兩兩的病患,似乎都與瘟疫有關。碰上一個,沐心沅便治一個,既不見焦慮,也無甚傷感,不緊不慢,無喜無悲,仿佛只是在完成任務。
如此一來,行程終究被耽擱。
越靠近目的地,病患越多,連原無鄉也開始對此地籠罩的病氣與死氣感到不适。
“瘟疫擴散至此程度,看來情況很嚴重。”
沐心沅見他一臉憂思,心想果然是修道人,跟修佛的一樣,悲憫泛濫。
“不算嚴重。”
丢下這麽一句近乎冷漠的判斷,她徑自化光進入疫病中心區,不出意外看到一群大和尚面有菜色強撐着幫忙轉移傷患。
原無鄉雖對她的淡漠反應略感奇怪,卻也立刻化光跟上。
眼前所見,着實令人不忍猝看。
濃烈的藥味蓋不住腐臭,不斷有屍體被擡出村落;路邊、樹下、田間、井旁,盡是奄奄一息的病患。
“你們這樣效率太低。”沐心沅伸手攔下兩個大和尚,視線轉向人群中最佛光普照的那一位:“讓他們離開,否則,再過不久,所有人皆會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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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沒有但是。”沐心沅手上光芒一閃,現出一只黑色陶罐:“你請吾來,便由吾說了算。”
“啊……衆人退開。”
沐心沅将陶罐放在村落中心,四下環顧,見原無鄉與大和尚站在原地沒有離開的意思,挑眉道:“你們不走嗎?”
大和尚垂眸:“至少留下為你護持。”
“噫……多此一舉。”沐心沅似是無奈地嗤笑一聲,轉而問:“原道長,你又怎樣不走?”
……因為總感覺你不像是能撐持的模樣啊。
初識不久,原無鄉并不清楚她的能為,但擔憂卻難以化消,只是嘴上不便明言:“吾亦留下接應。”
“術業有專攻,你們真是操心過度。”沐心沅搖搖頭,盤腿席地而坐,眸光驟然一凝:“注意來,吾要運功了。喝——”
護體毒功洶洶發散,一波又一波拂過四周空間,花木蟲鳥等活物皆在毒風侵襲下枯萎衰亡。
原無鄉暗自心驚,運轉道元抵擋毒風,凝目細觀之時,卻察覺有一股肉眼難覓的氣息自在場病患身上被吸出,席卷凝聚,凝為一片青黑混沌。
那片混沌随着氣旋逐漸向沐心沅身遭聚攏,越纏越緊,最後竟漸漸侵入她的肌膚。
“這……!”
原來竟以自身毒功為引,盡數吸收病氣!
片刻之後,青黑病氣已吸納完畢,原無鄉觀沐心沅臉色似乎又白了幾分,頗為擔憂:“沐姑娘,你……”
“無礙。”沐心沅起身,将陶罐扔給大和尚:“事情解決,改日聆聽大師佛理。”
“有勞姑娘。”大和尚莊重一禮,親送她至村落之外。
離開疫病源頭不久,沐心沅走着走着便氣血翻湧,一口朱紅嘔出。
原無鄉一驚,正欲觀視她之狀況,她卻熟門熟路地掏出繡帕擦去嘴角血跡,然後像吃零嘴一般往口中塞入兩粒藥丸。
“你……”
“這是什麽表情?被吓到了?”沐心沅竟然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原道長,與吾同行,你是要習慣這種情形。放寬心,吾暫時性命無虞。”
“暫時……?”
智商情商雙高的南道真當代英才.原無鄉道長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
“……字面上的意思。”
原無鄉沉默一瞬。
他接觸過不少醫者,卻從未見過沐心沅這般病弱到……看起來時常性命堪憂的醫者,聞言不禁眉峰微蹙:“當真無恙嗎?”
“童叟無欺。”沐心沅一派輕松。
自覺與初識之人談論生死似乎過于沉重,原無鄉适時轉移話題:“沐姑娘此來佛鄉,是為接觸疫病?”
“第一目标是聽佛,疫病是順帶。”
“嗯?”
這個答案令原無鄉略感納悶。
以他數日來的觀感,聽佛……似與她表現出的個性不太貼合。
沐心沅亦看出他的疑惑,語調松快地解釋道:“聽佛理,賞高僧,靜心洗眼,愉悅身心。”
“……”原無鄉難得一噎,心念百轉間竟對沐心沅生出一絲憐惜與慨嘆。
——拖着如此虛弱的病軀,難得她能笑對一切。
“沐姑娘真是灑脫。”
“唉,姑娘長、姑娘短,聽得吾都累了。好歹你也英雄救美千裏護送了,吾們就省去麻煩的客套,直呼名諱吧。”
“哈……說的也是。”原無鄉一直憂心她的身體狀況,此刻終也展顏:“是吾思慮太多,反讓氣氛沉重。”
沐心沅笑了笑,繼續與他同行,心思卻已飄忽至遠方。
這樣的“思慮太多”,她內心卻是很喜歡的。
——或者因為,這給她一種被世界溫柔以待的暖意吧。
沐心沅此回在天佛原鄉停留了約莫三五月的時間。
每日生活,無非吃睡睡吃,狀态好時便去佛鄉聽禪讀經文,狀态不好便躺在樹下曬太陽喝茶。
期間,原無鄉未曾離開,一直陪着她。
他雖不再直接表露對沐心沅健康狀況的擔憂,但行為上依然表現得十分明顯,見她孤身一人走跳江湖,總會設法規勸,希望她能養好身體再動身游歷天下。
“原無鄉,你一向都這樣雞婆嗎?”暫住在佛鄉附近村舍的沐心沅見原無鄉雷打不動定時前來探望,眉眼間盡是戲谑。
“唉,既然已經英雄救美千裏護送了,當然是希望結局完滿,平安送達。”
“吾是要游歷天下,你打算護送到哪裏?不用回道真嗎?”
原無鄉靈光一閃,淺笑道:“好提議——就護你去道真。”
“嗯?”
“道真人傑地靈,作為游歷,亦算好所在。”原無鄉頓了頓,頗有一番導游風度:“況且聽慣了佛理,換聽道法,也是一種選擇。”
——他心中思忖,道真之內亦有精通歧黃之術的前輩與同修,或者能幫助沐心沅調養身體。
沐心沅見他笑容下隐藏的關懷,一時有些發怔。
她與他不過是新近結識罷了,雖然相處愉快,卻也算不上熟識,他竟如此為她操煩。
“唉……”
不由輕輕嘆氣。
這種個性——真是讓她很難不喜歡。
生得一副既破且朽的病軀,她懶得考慮太多長遠之事,歡喜悲傷都在當下;也更無心力替他人操煩,能不拖累師傅師兄已是心滿意足。
倒是——被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如此牽挂着,反讓她生出了許多不舍。
不舍這條命,不舍這世間。
“為何嘆息?”
原無鄉見她先是嘆息,再又神游四海,不禁開口疑問。
沐心沅乍然回神,回以同樣的笑容:“沒什麽。既然你熱情相邀,吾便卻之不恭,下一站南道真,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