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原無鄉在鳳府別苑盤亘數日,與沐心沅擡頭不見低頭見,但他清楚此刻兩人都需要時間,便依照過去相處的模式,坦然以對。
沐心沅見他似乎不再步步緊逼,心下略松一口氣,卻也有一絲莫名的失落,更不願深思自己究竟在回避什麽。
——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的氣氛倒是恢複如常。
倒是慕少艾看熱鬧不閑事大,觑了個空子花言巧語哄他們二人出門,美其名曰游湖觀光,連船都備好了。
沐心沅忍不住吐槽,家逢變故,哪裏有這許多心思游玩。
慕少艾笑呵呵:“哎呀呀,小師妹,原兄很快要回轉道真了,你這位做主人的是該盡地主之誼嘛。”
之前并未聽原無鄉提起此事,沐心沅聞訊一愕。
慕少艾觑見她發怔的神色,湊近了些小聲道:“耶,師妹,看你好似有些不舍?”
沐心沅表情一變,一臉嫌棄地推開了沒個正經的師兄:“看來南宮神翳的暗招尚且消磨不掉你的無聊本性。”
“哈,吾這是熱心腸呢。”
“你這樣閑,不如好好思考一下與素還真的賭約如何進行。”沐心沅撇撇嘴,拂袖而去。
慕少艾抽了一口水煙,似笑非笑:“嗯,賭約是小問題,八卦迷蹤步雖然名滿天下,但也未必贏得了藥師吾啊。”
另一邊,沐心沅徑直來到原無鄉居住的院落,見銀衫道者負手站在院中,不知在思考何事,十分入神,連白玉蘭花瓣落到肩頭也渾然不覺。
“在想什麽?”
原無鄉倏然回神,習慣性地露出一個淺笑:“阿沅。”
“難得見你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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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心沅走到他身邊,極自然地伸手拿走了他肩上的玉蘭花瓣。
原無鄉視線随着她的動作移動,表情極是柔和:“教中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
“那是要離開了?”沐心沅與他四目相接,被他柔和的眼神看得有幾分不自在,便轉開眼:“吾那名師兄慕少艾,專為你準備了游船。江南春日,正是游湖佳季,吾做東,原道長請吧。”
“嗯?”原無鄉不禁笑開:“慕兄想得周到。”
樂羽湖雖處在鳳氏地境之內,但湖域廣闊,亦常有本地居民出入。
沐心沅向原無鄉說了些關于樂羽湖的來歷趣聞,便撩開畫舫外竹簾,眼見得一艘艘輕舟在湖面劃過,遠處蓮叢中,采蓮女正在忙碌。
“今春的蓮蓬也該上市了。”
她自言自語,再回身,卻見坐在對面的原無鄉臉色似乎有些不對。
原無鄉雖生長在南道真,但南道真地界多山,不似江南水網密集,是以他自幼并未坐過船,此刻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煞是難受。
沐心沅詫異地看着他的反應,斟酌了一下措辭,開口問到:“原無鄉,你該不會是……暈船?”
“呃……見笑了。”
沐心沅一時忍俊不禁,從身側解下一只小巧精致的藥囊遞至他眼前:“清石蒲的香味會讓你好受一點。”
原無鄉一手掩口,一手接過藥囊,低嗅清香,果然醒神平胃,暈眩惡心之感減輕許多。
沐心沅轉而吩咐船夫靠岸。
湖心亭尚遠,二人便在湖心一處無名小島下船。
原無鄉先一步邁上萋萋青草,察覺鞋襪微濕,想是腳下并非實地卻被豐茂的草叢遮蔽,忙将正欲落腳的沐心沅拉住,右手扶着她的纖腰輕輕一提:“小心。”
沐心沅借他之力穩穩落地,驚覺兩人的距離與姿态過于親密,趕緊轉身邁向旁側。
原無鄉收回手,悄悄将那只藥囊放入袖中。
沐心沅分花拂柳走向前方,邊走邊笑道:“吾認為你是南人,想不到你竟然暈船。”
“話雖這樣說,其實吾從未下過水。”
“哦?”
“南道真并無江南這樣的水網,船非是主要交通工具。何況……”原無鄉自嘲地笑了笑:“何況吾幼年畏水,長大後也未特別想過要乘船。”
“為何?”沐心沅順口一問,卻驀地想起原無鄉曾提起自己是被師尊從洪災中救起,自覺失言,心中忽然惴惴,悄悄觑了觑原無鄉的表情。
原無鄉倒是一派淡然:“家鄉遭遇災殃,父母家人皆亡于洪水,也許是這個原因,所以有些畏水。不過後來經師尊開導,對水也有了正确的看法。”
“怎講?”
“水,善利萬物而不争,此乃柔德,也是師尊對吾之教誨。”
“果然是道門理念,”沐心沅見他并未傷神,也淺淺一笑:“你說宗門有事需回轉,事情緊要嗎?”
“也不算緊要。”原無鄉與她并行林草之間,神色輕松坦然:“宗門要拔擢下一任領導者,作為青年一輩,必須參與。”
“這樣的事情還不緊要?”沐心沅略為訝異:“你名列道真五傑,想必是有資格競逐吧?如此不上心,真正好嘛?”
“哈,修身養性,習武問道,非是為了競逐名位呀。”
這樣的說法……
沐心沅側過臉細細打量原無鄉的神态,的确不是作僞。
仔細想想,她所認識的他,心性始終淡泊——倒是很符合他師尊的教誨,如水之玄德,守柔不争。
她想着想着,便感覺心底似乎又有什麽情緒在湧動,難以抑制。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
“阿沅?”
見她失神,原無鄉停下腳步,輕聲喚了一句。
沐心沅不應,纖手緊緊握成拳頭縮在袖中。
慕少艾的言語在腦中響起。
“師妹呀,你就是太介懷自己的身體狀況,才總是不自在。”
“吾與師尊幾時又認為你是拖累了?想這麽多老得快。”
“有時候放開一點,任性一點,高高興興才好呀。”
眼眶驀地有些濕意。
她微微垂下頭,站定不動。
原無鄉看她模樣,不明所以,擔憂她是否痼疾發作身體不适,便又靠近了些:“阿沅?你還好嗎?不如乘船回去吧?有你的藥囊,吾想應該不會再暈……”
他話語未落,卻猛地住了口。
因為沐心沅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他低頭看着她的手。
蒼白纖細,還有些輕微的顫抖——就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原無鄉,”沐心沅深吸一口氣,卻連擡頭也不敢,聲音低低的:“你……之前提的那件事,吾、吾考慮好了。”
原無鄉腦中一片空白,慢半拍地想起了什麽,随後整個人也緊張起來:“阿、阿沅,你……?”
沐心沅擡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願意,那……吾也願意。”
原無鄉頓時怔住。
這一怔,便是片刻。
他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但未料到會如此之快,竟有些手足無措。
直到沐心沅有些澀澀地打算放開他,他才反手緊緊拉住她,心中充斥着自己也難以言說的喜悅:“阿沅,吾這次回去,便向宗門報備。”
“……唔。”
懊悔,釋然,無法解釋的歡喜交織在心頭,沐心沅再不敢擡頭,任由原無鄉拉着往前走。
也許是沖動,也許是任性,不過……既然是原無鄉,那便讓她任性吧。
她的生命或許會很短,但那又如何呢?
從心所欲,也是不失生之樂趣。
島上靜谧,原無鄉牽着她一直往前走,步履前所未有的輕快,走着走着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哎,這回,想必會被諸位同修調侃很久很久了。
道真新任領導者的拔擢,并未如衆人猜測一般,花落倦收天和原無鄉。
——盡管在門人心目中,他們二人修為、氣度、品性最佳。
最終的結果,北芳秀歸于葛仙川,南修真歸于抱樸子。
雖非衆望,但呼聲最高的兩位當事人并不以為意,別人也無話可說。
倒是原無鄉一語驚四座。
南修真熱門候選人向前任南宗掌教式洞機提出,有意與人結為道侶,懇請道磐允準入冊,并主持婚禮。
式洞機一愣,旋即笑道:“此乃喜事,南宗當為你好好操辦。”
已然改變身份的葛仙川和抱樸子,原本各自轉着不為人知的小心思,聞訊也不禁面露笑容。
“原無鄉,不知你的道侶是哪一位?”
原無鄉幹咳兩聲,頂着幾位同修好友八卦的目光,淺笑道:“就是你們期待的那一位。”
“哦——”
“哈哈哈……”
“吾就知道!”
不同于他人的調侃,倦收天一本正經地向好友道賀:“恭喜了。”
元宗六象一片喧嘩,揶揄聲、道喜聲不絕于耳。
靈犀指瑕拽着原無鄉的袖子,兩眼亮晶晶:“師兄,是沐姐姐對不對?”
原無鄉微笑颔首,眉眼溫柔:“是。”
——圍觀群衆頓時感到被人塞了一嘴狗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