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道真此番受到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北宗早在葛仙川與抱樸子武決之後便分崩離析,六扉退隐,倦收天雖一戰揚名道界,但道界無人不知這看似光輝的戰績實為同室操戈。

南宗被倦收天殺得一蹶不振,又畏于原無鄉之實力,暫時無人向北宗一讨前恥,只得在抱團取暖的心思下,懇請前任掌教式洞機重掌大權。

倦收天揚名天下,原無鄉萬夫所指。

表面看來似乎如此,但兩位當事人卻承擔着同樣的痛苦與壓力。

沐心沅雖對倦收天殺上南宗之舉有所懷疑,但事過境遷,且如今南北道真已然分道揚镳,原無鄉幾乎閉門不出,她也沒有細細查證的機會。

日子仿佛又回到過去原無鄉無權無勢之時,一起過着平淡生活。

但她知道原無鄉并非如表面一般平靜。

他時常會獨自前往後山,對着嶙峋的山壁沉思。

對于南北道真化不開的死結,他的想法較之倦收天更為複雜。

倦收天困于同修情義,原無鄉卻思慮得更多更遠,譬如道真的未來——除了情義,道德感與大局觀也是困縛他的枷鎖。

縱是親密無間的夫妻,這件事沐心沅也幫不上忙,但她也并非全然無能為力。

雲弈百川斷指之後,陷入自暴自棄的狀态,整日借酒澆愁;濮陽剛逸與靈犀指瑕頗為怨怼原無鄉的行為,已拉着一幫同修脫離南道真,自立拳域。

原無鄉曾經想要探望雲弈百川,卻被拳域拒之門外。

而沐心沅因在倦收天殺上南宗時全力救治門人,反倒不太受排斥,得以順利見到雲弈百川。

……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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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那麽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如今落魄得混沌度日,籍着酒精自我麻痹。

若是原無鄉見到師弟如此情狀,大概會含愧嘆息吧。

沐心沅索性調配一副藥方交給靈犀指瑕,讓她照方抓藥偷放入酒中,今後雲弈百川即便濫飲,也不至壞了髒腑筋骨;至于他何時能夠振作,只能看他自己。

“嫂子……多謝你。”

靈犀指瑕送她離開,一臉別扭。

“不必客氣。”

靈犀指瑕咬咬唇,不甘又怨念地問:“嫂子,師……吾是說原無鄉他……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你說呢?”

沐心沅反問。

“吾……”

沐心沅可不會像原無鄉那般隐忍,犀利直言:“坦白說,倦收天殺上南宗已使道真四分五裂,南宗若再殺回去,整個道真淪為道門笑柄還在其次,就此式微甚至銷聲匿跡也是可以預見的最終結果。”

“這,但……”靈犀指瑕欲反駁,卻找不出理由。

沐心沅将肩頭滑落的藥簍扶了扶,勾起一抹疏離的笑容:“其實原因大家都清楚,只是所有人都順着個人情緒抉擇作為,他便成了格格不入、不被諒解的那一個。”

“嫂子,吾明白你的意思……但,難道南宗就該被倦收天白白折辱嗎!”

“人各有所重,但憑己心吧。”沐心沅不欲再與她争執:“吾自是站在你師兄這邊。”

靈犀指瑕連忙辯解:“哎,吾不是要跟嫂子劃清界限啦……拳域永遠歡迎嫂子來作客。”

“有閑吾會來。”沐心沅淡淡道:“好好照顧你二哥吧。”

“阿沅,雲師弟情況如何?”

見她歸來,原無鄉立刻開口詢問。

“斷指之傷,幸賴當初處理及時,他如今的問題乃是郁憤于心。從來心結難解,但看他是否能邁過這個坎。”

“聽聞他借酒澆愁,是否會……”原無鄉有些憂慮。

“吾有調配藥方交給指暇,加入酒中可免除體質受損之虞,”沐心沅頑皮一笑:“而且這味藥有刺激經脈之效,多飲有助武脈與功體。也許哪一日他解開心結,重新修煉之時,會意外發現自己功力更上層樓。”

原無鄉聞言一怔,不禁輕笑,溫柔地看向她:“阿沅總是考慮得周到。”

“耶,停。”沐心沅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該不會又要跟吾道謝?很多了,別來這套。”

“你不願聽吾也要說,感謝你做的一切。”

原無鄉伸手擁她入懷,将下颌抵在她頭頂。

倦收天大戰南宗那一日一夜,若非阿沅及時組織人手救治傷患,南宗的損失必會更加慘重。

這段時日以來,若非阿沅陪伴在側,他之苦悶亦只能獨飲。

昔日藥王谷主曾私下對他說,娶到阿沅是他的運氣。

——他深信不疑。

兩相依偎,正是溫情脈脈之時,煙雨斜陽外突然響起響亮的呼喊聲。

“喂——銀骠當家是住這兒嗎——”

聽聲音似是一名童子,下一刻卻被人呵斥:“住口,不得無禮!”

“嗯?”

兩人對視一眼,原無鄉前去打開大門,卻見一名老翁帶着一名小童站在門外,見他現身,作勢就要行大禮。

“老丈不可。”原無鄉趕緊将老翁一把攙住:“何故如此?”

“老朽家住南宗地界,昔日我與我的兒子兒媳感染疫病,受尊夫人大恩得以痊愈,如今孫兒長大,老朽希望他能跟随尊夫人學醫,懸壺濟世,還望夫人不棄。”

小童在旁邊不滿地低聲嘀咕:“我才不要學醫啦……”

“閉嘴!”

老翁擡手就給自家孫子一記爆栗。

小童按着腦門,嘟着嘴站在旁邊再不開口,那小模樣看起來十分委屈。

沐心沅聞言也來到門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這對爺孫:“你叫什麽名字?”

“回夫人的話,我叫莫尋蹤。”

小童仍然嘟着嘴,不大高興地回答。

沐心沅想了想,實在不記得何時救治過這家人,但覺得這小童頗有趣,想起他方才叫門卻喊的原無鄉的名字,心下一動。

沐心沅沉眸思忖片刻,笑道:“老丈想讓他拜師學藝,吾同意了。”

“我不……唔唔唔!!!”

小童還待反駁,已被欣喜的老翁牢牢捂住嘴拖到一邊。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明日來報到吧。”

待爺孫倆拉拉扯扯離開,原無鄉詫異道:“阿沅竟有收徒的意向了?”

——就他所知,藥王谷門人收徒可不是這般随便。

“非也。”沐心沅笑得不懷好意,伸出二指捏了捏原無鄉的臉:“是你收徒。”

“啊?”

“他根本不願學醫,吾看他倒是對你更有興趣。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銀骠當家你就收一個小徒弟來消遣吧。”

“阿沅……”未料到這一出,原無鄉哭笑不得。

“就這樣定了。”沐心沅拎起裙擺往藥圃走去,還不忘回頭強調:“不準拒絕。”

“哈……”

原無鄉無奈搖頭,關上大門跟着她去了藥圃。

收徒嗎……罷了,也算是機緣。

莫尋蹤來了之後,煙雨斜陽熱鬧不少。

這孩子個性十分跳脫,很是仰慕原無鄉的武學修為,整日圍着原無鄉叽叽喳喳。

原無鄉教他最基礎的道門吐納之術,他練了幾日便按捺不住吵着要學上乘武功,把原無鄉纏得不勝其煩。

“師尊,你會禦劍飛行嗎?”

“不會。”

“為什麽?不是說道長出門都是禦劍飛行嗎?”

“你從何處聽說?”

“我們村頭說書先生都這樣講。”

“……這是訛傳。”

“哦……但是禦劍飛行很帥啊……”

莫尋蹤一臉失落,原無鄉滿頭黑線。

“師尊啊,我要練多久才能達到你的境界?”

“吾自入門修行已有數百年。”

“哎——這麽久啊……那我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的志向何時才能實現!”

“你若沉不下心,給你數百年也難成氣候。”

原無鄉毫不留情戳破徒弟的狂想。

……

稍有時日,原無鄉便看出自家徒弟是個滿腦子俠客夢的熱血少年,很是頭痛,不得不想方設法給他安排合适的修煉內容,鍛煉他的性子。

“真是靜不下來。”

不知第幾次搖頭嘆息,原無鄉忍不住跟沐心沅抱怨。

“但他确實天賦不差啊。”沐心沅整理着院中曬幹的藥材,難抑笑容:“幸好沒跟吾學醫,吾可沒心力替他操煩。”

“他這種個性,學醫更是災難。”

原無鄉想象着莫尋蹤學醫的情景,不難設想他會鬧出什麽纰漏——譬如紮錯穴位、弄混藥方之類。

沐心沅含笑看着他,沒有接話。

——總算有個小徒弟分散原無鄉的注意力,省得他整日沉浸在往事中憂心忡忡。

時間就這樣一日一日地過着,眼看莫尋蹤已從一名小童變成少年,身量高了,修為也日益見長——就是個性仍嫌太躁,老想着出去走跳江湖。

“師娘,最近師尊在忙什麽?都不帶吾一起。”

莫尋蹤幫着沐心沅收拾藥材,臉上寫着明顯的郁悶。

“他啊……近期有魔物入侵中原,你師尊前去查看情況了。”

沐心沅輕描淡寫,莫尋蹤卻兩眼發亮:“魔物?什麽魔物?”

“吾不清楚,待你師尊回來,你自己問他吧。”

“哈,斬妖除魔,聽起來很有意思,我要跟師尊一起去!”

沐心沅笑道:“你修為還不夠。”

“怎會?師尊教我的我都有好好掌握,我有信心啦!”莫尋蹤驕傲地挺着胸脯:“一定不會辱沒銀骠當家的英名!”

“省省你的雄心壯志,先将這些藥材整理完畢。”沐心沅擡着一只竹編簸箕起身,欲回轉藥倉,倏覺腹部微微抽痛,當即有些不舒服地彎下腰。

“師母,你怎樣了?”

莫尋蹤雖是跳脫,也知曉師母身體不好,見狀吓了一跳,忙放下手裏的活兒将沐心沅扶到屋內坐下,倒來一杯熱茶。

沐心沅捧着茶杯,緩了片刻,仍覺不适,便吩咐道:“尋蹤,你将藥材收入倉庫,吾去休息一陣。”

“我知道,師母你休息吧。”

沐心沅徑直去了卧房,側身躺下,輾轉反側,始終覺得不适,無奈起身,左手搭上右腕,給自己號脈。

她的脈象異于常人,尋常大夫探不出什麽頭緒,是以一向自己處置;但她此番號脈,卻自覺有些異常,便多探了幾次。

“嗯?怎會這般?”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愣住,難以置信地将手自腕上緩緩移開。

“怎會……?!”

驚異之後,是無法克制的恐懼。

“不行……太危險了,吾體內有萬毒元……但……”

她鮮少的心煩意亂,起身在卧房內踱來踱去,反複數次,六神無主地翻出筆墨,給師尊寫信。

寫完了信,又想起正為魔禍奔波的原無鄉,頓時更加煩悶。

這件事……來得不是時候,且以她體質,必是兇險萬分。

腹中再來疼痛,她再不敢輕忽,忐忑不安地上床躺下,一動不動躺到天黑,連晚飯也是吩咐莫尋蹤送入。

原無鄉回來時,聽徒弟說她躺了一天,有些緊張地快步進入卧房。

“阿沅,你怎樣了?”

沐心沅本是驚疑萬分,見原無鄉風塵仆仆面有疲色,卻忽然靜了下來。

“吾……沒事,只是稍有不适。”

“鳳谷主吩咐過,你不可太過勞累。”原無鄉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幾日別管藥圃了,讓莫尋蹤替你打理。”

“……好。”沐心沅斂下情緒,轉而問起魔禍之事:“雙魔處理得如何?”

“應非苦境之魔,十分強悍。目前北宗已有數人被他們所殺,吾在思考……”原無鄉面色凝重,卻已有決斷之色:“也許吾與倦收天配合開啓巧奪無極變,方有勝算。”

“你去找過倦收天了嗎?”

想起多年未見的好友,原無鄉遲疑了一下:“吾有此打算。”

沐心沅微微嘆氣:“又是你邁出這一步嗎?”

“……總要有人先邁出一步。”原無鄉憂心忡忡:“何況雙魔之害甚劇,再不誅殺,必生更大禍端。”

“嗯。”

沐心沅垂眸,藏起心事。

原無鄉見狀,有些懊惱自己沉浸于雙魔之事忽略了她的身體狀況,又想到若倦收天同意聯手,他便需與雙魔苦戰,仍是勝負未蔔。

“阿沅……吾……”

沐心沅反握住他的手,笑道:“吾還是同樣的話,你放心去吧。什麽結果,吾都接受。”

原無鄉深深動容,也不再說謝,難得輕狂地踢掉鞋子躺上來,将她抱了滿懷。

第二日,原無鄉動身前往北宗,臨行前吩咐莫尋蹤好好照顧師母。

不能同行的莫尋蹤十分郁悶,失落地點頭:“我知道了。”

“尋蹤,照顧好你師母,便是幫吾大忙,明白嗎?”

“……是啦。”

原無鄉匆匆離去,沐心沅倚着煙雨斜陽大門目送他的背影,有些無助地撫了撫腹部,但很快便壓下負面情緒。

待師尊到了,自會設法保她無恙。

然而——

這匆匆一瞥,幾成永隔。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注意,前方有虐2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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