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鄉遇前任
槍聲終于漸漸遠去,夏見鯨踉跄着奔到露西面前,可條紋羚矯健的身軀已經冰冷下來,美麗的皮毛也失去了應有的光澤。
他從露西身下把剛出生的小羚羊拖出來,用外套裹好抱進懷裏,然後單手擎着手機費勁兒地搜尋信號,折騰了半天才終于發出求救消息。
夏見鯨頭都大了,他圍着基本報廢的越野車轉了幾圈,認命地卸下備用輪胎靠在廢墟堆上,湊合着給自己和小羚羊搭了個簡易的避風港。
而另一頭的顧星海從接完電話後就一直不懷好意地看着陸載。
陸載被他看得有些頭皮發麻,拿起相機,轉身欲走,“不打擾你了,我去整理一下今天的素材。”
“別急着走啊,帶你一起去出個任務。”顧星海搭着陸載的肩膀,朝遠處揮手時還痞笑着打了個響指,“隊長,這邊!”
話音剛落,軍用吉普便卷着一屁股黃沙橫在他們面前。
顧星海拉開副駕駛車門跳了上去,他一邊扣安全帶,一邊降下車窗喊陸載:“陸大記者,你還愣着幹嘛,不是你一天到晚說要貼近事實貼近現場的嗎?”
陸載表情紋絲不動,一丁點尴尬都沒流露出來。他無視顧星海的調侃,幾乎沒過多考慮就繞到另一邊也上了車。
陸載坐在駕駛座的後方,手指已經習慣性地打開了鏡頭蓋,“嚴隊,我們這是去哪裏?”
對方把情況大致給他講了一遍:一位中國籍游客在跟蹤拍攝一只孕期母羚羊時誤入交戰區,所駕駛車輛已被炸毀,人員無生命危險。
陸載看着懷裏的相機,緩緩笑了,他擡頭在後視鏡中對上顧星海的目光,“是夏見鯨吧?”
“哎!我隊長還在這兒呢,你別對着我瞎抛眼啊!”顧星海也笑,眼睛裏滿是揶揄,“怎麽,舊情未了啊?”
陸載不接話,出神地盯着窗外,薄唇用力抿成一條線,透出些屬于少年時代的負氣和懷念。
他們把車開進剛被流彈襲擊過的老城區,找到射擊死角後把車穩穩停好,而陸載這個毫無戰鬥力的編外人員自然被留在車上。
夏見鯨抱着瑟瑟發抖的小羚羊坐在備用輪胎上,他身後的磚牆塌得只剩下半截,廢墟裏躺着母羚羊的屍體和已經報廢的越野車。
顧星海把槍放回快槍套,從夏見鯨手中抱過小羚羊,然後又準備扶他,“沒受傷吧?”
“沒有,”夏見鯨搖頭,手撐着膝蓋慢慢站了起來,“就是腿有點麻了。”
顧星海一手抱着小羚羊,一手按着夏見鯨的腦袋,快速把人拎回了車上。
夏見鯨幾乎是被顧星海以暴力手段塞進車後座的,他還沒坐穩,下一秒小羚羊也被塞到了他的懷裏,接着後門關,前門開,前門再關上的時候車子已經駛出了十多米。
夏見鯨這才終于注意到後座還坐着一個人,可當他的目光剛轉過去,還沒來得及獲取任何實質性的信息,對方便如突兀地僵直了身體,并且迅速把頭撇向窗戶,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人總給他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戴着厚重的防彈頭盔,又拒絕和他對視,所以他只能隐約看到一截冷毅的側臉。
男人身上穿着和顧星海一樣的沙漠迷彩,可腳上的作戰靴卻新得發亮,一看就不是刀口舔血的人。夏見鯨往前一趴,扒着顧星海的椅背,小聲問道:“這是誰啊,怎麽看着不太像你們的人?”
顧星海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戰地攝影記者,你跟他應該挺有共同語言的。”
夏見鯨“哦”了一聲,來了興趣。
那記者兩條長腿交疊放着,手裏穩穩抱着一部相機,像是職業病一般,拇指按着鏡頭蓋的邊緣不停地來回摩挲。
夏見鯨打量着記者手裏的相機,視線落在鏡頭上時,他卻目光一滞,不由地“咦”了一聲。
如果他沒看錯,對方應該用的是C牌的35定焦,這是他曾經最喜歡的一款鏡頭,可他卻連碰都不敢再碰。
對方聽到聲響,只低聲問了一句:“怎麽?”
“啊?”夏見鯨驀地被點了名,他看着對方的背影,頓了一下才說,“這、這款我以前也喜歡。”
男人沒有回頭,又問:“現在不喜歡了嗎?”
“不、不是。”夏見鯨語速很快卻又有些結巴,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只是定焦有時太麻煩了,我現在還是得靠遠攝和長焦。”
夏見鯨話說得沒錯,可卻像無意識地潑了一盆涼水,一開口就把陸載心裏那點影影綽綽的小火星給澆了個透心涼。
陸載抿緊了唇,他看着車窗裏自己的臉扭曲的如同蒙克的吶喊一般,有些懊惱剛才沒有先發制人,哪怕不說想念,光是說聲“哈喽”,都比現在被怼死的境地強。
陸載不曾放過自己,此刻自然也不打算放過夏見鯨。
不能再等下去了,陸載心想,這混蛋要是再失聯個十年,他可真就等不起了。
于是陸大記者收拾好自己七零八碎的心情,表情也從有些猙獰調整到最迷人的狀态。
陸載轉過身來,他面對着夏見鯨,緩緩摘掉了防彈頭盔,“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不行,誰讓我比較戀舊?”
夏見鯨愣在當場,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老情人,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一剎那回憶後浪拍前浪,拍得他腦子嗡嗡作響,渾身血液也跟湊熱鬧似的往頭上湧,喉嚨裏像吞了一團火,燒得他很久才平複下來。
而陸載還不依不饒地看着他,那雙眼睛他太熟悉了,他親過,愛過,想老死不相往來過,也想重新開始過,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夏見鯨漸漸放松下來,他不像剛才那麽緊張,面前的人不是陌生人,是他愛過的人。
夏見鯨笑着嘆了口氣,姿态看起來倒比陸載坦然多了。
他不擡頭,垂着眼睛說:“陸載,好久不見啊。”
見到夏見鯨這樣平淡,陸載絲毫不感到意外。
對于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夏見鯨就要比他通透,不管是表白時還是分手時,人家自始至終坦坦蕩蕩幹淨利索,而他花了十年才學會跟自己妥協。
陸載松開一直扣在鏡頭側面的手指,上面刻着一道“JのL”,那些痕跡被他摩挲多年,已經斑駁難辨。
這十年來,在明與暗,生與死,狼狽與榮光中,陸載都盡力克制自己的思念,要成熟穩重,要八風不動。
直到這一刻,夏見鯨再次出現,所有被壓抑的情感呈指數倍反彈,他顧不上優雅從容,這些是留給外人看的,他在夏見鯨面前做不到。
他恨不得把夏見鯨生吞活剝吃下肚裏,好讓他心底那個四下漏風的破洞填滿。
陸載伸出右手,不容拒絕地伸到夏見鯨面前,“好久不見。”
夏見鯨卻縮了一下,頓了好久才伸出手,但手指和他輕輕一碰就松開了。
陸載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夏見鯨飛快地收回手,他戴上耳機結束了這場對話,擺明了不想再深談下去。
陸大記者修煉多年的說話技巧都愣是被一只耳機堵回去了,最後他也只能撚了撚指尖的餘溫,什麽都沒有說。
時隔經年,狗血重逢舊時初戀,陳年往事如反刍般一幕幕往上翻湧,讓人心裏胃裏連着五髒六腑都不舒坦。然而巨大的時間裂縫橫亘在他們面前,他們之間又能說些什麽情深義重的話題?
總不能聲嘶力竭地哭訴,說我還愛你我忘不了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可別逗了,都是快三十歲的成年人,這些年誰沒了誰,日子不還是一樣地過?別說夏見鯨不會信,連陸載都有點臊得慌。
車裏氣氛頃刻凝重到慘不忍睹,勉強堅持到進營區,顧星海便忍無可忍地把他們兩個人一同攆了下去。
夏見鯨一下車就打算開溜,陸載只來得及抓住他的背包。
夏見鯨掙了兩下,沒掙開,他只能扭過去,以一個十分別扭的姿勢面對着陸載,“幹、幹嘛?”
夏見鯨臉頰邊的嬰兒肥早就褪去,顯得五官更加俊朗,只有那雙眼睛和當年一樣清亮,陸載光是看着他,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聽我說句話。”陸載松開背包,反手握住了夏見鯨的手腕,“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陸載變化太大了,和夏見鯨印象裏的那個鋸嘴葫蘆簡直判若兩人,那個陸載別說道歉了,連哄人的話都要兇着臉說,根本不會是眼前的模樣。
夏見鯨心想,非洲真不是個安生地,都有妖魔鬼怪敢來冒充陸載了。
他正嘀咕着,就感覺到陸載又往前走了一點,滾燙的呼吸幾乎是貼在了他耳邊。
“還有就是,”陸載說,“我很想你。”
上卷 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