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霧裏等花開
那一剎那夏見鯨心裏只湧上來一種感受, 那就是慶幸。
慶幸他今天來赴約了, 不然陸載一個人過生日,該有多孤單, 他不敢去想象。
夏見鯨忍不住, 總是偏過頭去偷偷打量陸載。
夏見鯨腦子裏滿是剛才陸載的那雙眼睛, 雖然帶着淺淡又落寞的笑意,但卻像是深海裏的遇難者。
他渴望有人救他上來, 可他卻不肯呼救, 咬緊牙關,絕不呼救。
夏見鯨覺得自己的情緒也很反常, 變得有點娘兮兮的, 他甚至想幫陸載大喊一聲“救命, 救救我!”。然後再咬陸載一口,如果陸載能疼得哭出來最好,他會陪陸載一起哭。
可陸載雲淡風輕地喝着茶,像是什麽都不在乎, 不悲不喜的。
夏見鯨端起自己的茶杯, 徑直湊過去和陸載碰杯。
夏見鯨說:“同桌,上次喝酒真是太丢人了, 今天不喝了,我以茶代酒, 祝你生日快樂呀!”
陸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說:“謝謝。”
夏見鯨仰起頭一飲而盡,杯子一擱, 側過身子,面朝陸載坐着。
在夏見鯨的認知中,話語的精準度遠遠及不上肢體表達。人們都愛口是心非,可情緒是理智的天敵,它不受理性控制,是會從毛孔裏蒸發出來的。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夏見鯨都習慣從對方的眼神、動作和神态中去了解對方的情緒。
之前陸載非常厭惡同人有肢體接觸,這一點一直讓夏見鯨很苦惱,他幾乎是無意識就會和別人碰肩撞拳,他認為喜歡一個人時理應要貼得更近,拉着手望着眼才足夠真誠。
好在他有特權,不然在陸載面前總要在腦子裏繃緊一根弦,時刻提醒自己不可以手賤,那他決計會被憋屈死。
陸載的杯子裏已經空了,但他還握在手裏,垂目盯着杯壁上殘留的水漬,像是在給目光找一個落腳點。
夏見鯨握住陸載的手,強迫他放下了杯子。
夏見鯨的手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手,掌心幹燥溫暖,手指修長有力,指甲沒特意修型,一看就是沿着邊緣随便修剪的。
陸載沒掙脫,順勢放下了杯子,偏過頭看着夏見鯨。
夏見鯨笑嘻嘻地說:“同桌,我得跟你先認個錯。”
陸載眉毛一揚,問:“什麽?”
夏見鯨說:“我不知道今天你生日,都沒來得及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生日這一天對于陸載來說很矛盾,就像他對陸遠名的感情一樣,他拎不清愛恨與懷念。
在陸遠名沒離婚之前,每年他們一家三口都要挑一家有特色的飯店吃飯,有時甚至要提前訂機票,就為了找個有意思的地方裏給陸載過生日。
在陸載的印象裏,他們三個人最後一次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吃飯,就是他七歲生日的時候,就在這張餐桌上。
那天吃完飯,秦可一言不發回了秦弘陽那裏,而陸遠名則帶着他驅車回C市,沒多久這個家就分崩離析了。
離婚前幾年過生日時陸載倒也不孤單,因為陸遠名無論多忙,那一天都會抽出時間來陪他,即使沒有了有趣的餐廳,他們坐在自己家裏,吃着陸遠名燒糊的菜,父子倆也蠻溫馨。
陸載思緒一頓,猛地從夏見鯨手裏抽回手,塞進口袋裏,攥起了拳頭。
陸載搖搖頭,說:“不用了。”
“為什麽不用?”夏見鯨幹脆往前一趴,腦袋直接擱在了陸載大腿上。他仰着頭,從下往上看着陸載,彎起了眼睛,“是不是因為我特招你喜歡,所以有我陪着你就夠了?”
陸載垂下眼睛看着夏見鯨,“你說呢?”
“我當然說是啊,你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嗎?”夏見鯨眨眨眼,“朝有雨雪晚來晴,人人都愛夏見鯨。“
這句話的來歷陸載十分清楚,是之前地中海詩興大發,非要給同學們賦詩。大家上學期都受過荼毒,壓根沒人舉手,可夏見鯨完全不知情,把手舉得老高,踴躍報名。
地中海還算仁慈,沒坑他,給他胡謅了兩句,同時鼓勵他要在古詩詞方面繼續下狠功夫。
夏見鯨被忽悠得五迷三道,背詩熱情高漲,主動要求把兩天一首改為一天一首,而且把這句對仗都有問題的鬼話奉為圭臬,動不動就要拿出來招搖一番。
陸載覺得夏見鯨太容易滿足了,他聞言抿起嘴微微一笑,沒說話。
夏見鯨轉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但這樣太沒誠意了,咱們倆吃完飯就得散夥,各回各家,晚上蹲個廁所,肚子一空,也沒留下什麽東西紀念,再說我也不可能把我自己送給你啊,所以還是得送你禮物。”
陸載并不在意,邊說:“随你。”
夏見鯨仰着臉思考,突然伸手摸了下陸載的下巴,然後指尖往下一探,有些粗魯地劃過了陸載的喉結。
雖然陸載已經習慣夏見鯨時不時的觸碰,但脖子是個脆弱又敏感的地方,他仍是不自在,背脊僵直,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夏見鯨啧啧兩聲,又摸了摸自己脖子,說:“同桌,你長得可真好啊。”
陸載不知該作何回答,低聲應了句:“哦。”
“我說真的呢!”夏見鯨看他反應平淡,忽地一下坐起來,拉着陸載的手撫上自己的下巴,“你摸我的,雖然看不出來,但一摸就感覺肉乎乎的,太不陽剛了,男孩子怎麽能有嬰兒肥!可你就沒有啊,我從死亡視角看你,你連一點點雙下巴都沒有。”
陸載的手心被迫貼在夏見鯨的脖頸上,他完全感受不到夏見鯨所抱怨的軟肉,他只能感受到夏見鯨的脈搏,撲通撲通,熱烈極了。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陸載深吸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或許是一抹微光,也或許是更可怕的怪獸,他說不清楚。
這時女服務員推着餐車過來上菜,夏見鯨早就餓了,立馬抽身坐回原位,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仰臉等投喂。
陸載低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忽然有些失落,可他一抿唇,再擡起頭時,眼裏又一如往常的平靜無波。
沒有夏平在一旁管教,夏見鯨徹底放開了,邊吃邊跟陸載聊天。
他和陸載的共同語言很多,從學校生活到鏡頭參數再到攝影技巧,夏見鯨不遺餘力地跟陸載宣傳大地廣角這個論壇,誠邀陸載務必要注冊個賬號,來和他一起網上沖浪。
等到夏見鯨吃飽喝足,聊到盡興時,太陽已經在不知不覺飄蕩到了西頭,挂在天際,搖搖欲墜。
這頓飯價格不菲,夏見鯨雖然有些肉疼,但依然搶着結了賬,美名其曰權當是送給陸載的生日禮物。
夏見鯨看看餘額,又低頭看看胸前挂着的相機,嘆了口氣,道阻且長啊,看來離把它抱回家的日子又遠了一步。
夏見鯨跟着陸載往地鐵站走,畢竟天色已經不早,兩個人也已經厮混了一整個白天,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們刷了卡進站,但方向不同,按照小電視上的預告,夏見鯨這邊的地鐵會在兩分鐘內到達,陸載那邊還要等得久一些。
夏見鯨把相機卸下來,遞給陸載。
他今天很開心,玩好了也吃好了,笑容燦爛,“同桌,那我走了,你有空把照片導出來發我啊。”
“好。”陸載直接拎着相機帶子,相機随慣性一擺,差點撞在休息椅上。
夏見鯨見狀,心疼極了,趕緊蹲下抱住鏡頭察看,順勢拍了下陸載的小腿,“你小心一點啊!”
陸載沒辦法,只好将帶子卷起來,把相機抱在懷裏。
地鐵伴着嗡鳴聲呼嘯而至,廣播裏中英文切換着提醒乘客們注意腳下,夏見鯨緩緩站起來,卻發現陸載一直在看着他。
夏見鯨扯扯褲子,說:“我走了啊。”
陸載沒說話,依然靜靜看着他。
于是夏見鯨也停住腳步,笑着問陸載:“你沒什麽要跟我說的嗎?比如再見,或者路上小心之類的?”
紅燈閃爍了幾下後,地鐵的門在他身後關上,載着滿廂的乘客,又嗖地一聲飛馳而去。夏見鯨聞聲一扭頭,發現身後的玻璃牆內已經空了,他錯過了剛才那趟地鐵。
夏見鯨索性在椅子上坐下來,玩味地看着陸載,“同桌,要不我們再一起吃個晚飯,你覺得怎麽樣?”
陸載發現夏見鯨再次猜中了他的想法,即使他不說,夏見鯨總是能明白。這種感覺讓人既惶恐又迷戀,他擔心夏見鯨看透一切,卻又忍不住一次次試探,想看夏見鯨是不是每一次都能與他心有靈犀。
陸載收回目光,點點頭,低聲說:“好。”
夏見鯨站起身,拿出手機給夏平打電話,說自己不回家吃飯了。
夏平聲音沙啞,肯定吸了不少煙。他沒多問,只囑咐夏見鯨注意安全,便匆匆挂了電話。
夏見鯨朝陸載聳聳肩,示意一切搞定。
夏見鯨說:“但是咱們才剛吃完啊,現在也吃不下,還是去別的地方逛逛吧,你有推薦嗎?”
陸載擡腕看了看時間,說:“去看噴泉吧。”
“噴泉?”夏見鯨心裏嘀咕,其實說實話他不太感興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無法比拟的,他曾跟着夏平他們在贊比亞河流域待過三個月,他想陸載所說的噴泉,也不過是靠電力維持的水柱,怎能比得上維多利亞瀑布直落深淵的氣勢磅礴。
但這話太掃興了,夏見鯨才不會說,他勾住陸載的肩膀,興奮地點頭,“好呀,我最喜歡看噴泉啦!”
噴泉離得也不遠,就在大雁塔側面的廣場上,他們到達時周圍已經聚了不少人,有情侶成雙,也有老人相伴,小孩子也很多,涵蓋了各個年齡層。
噴泉口埋在地下,并不顯眼,打眼望去還以為是一排排的下水道,還不如旁邊的人物雕像有意思。
夏見鯨問陸載要相機,想去拍一拍風景。
可他才剛走出兩步,他腳邊的一盞地燈就突然亮了起來。
而晚間的天色變化極快,仿佛是在一瞬間就暗了下去,沉沉夜色籠罩着地上的人,而後廣場上的地燈一盞接一盞成群結隊燃起光,光芒就像是從夏見鯨腳底鋪開一般,頓時布滿了整個廣場。
夏見鯨回頭去看陸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陸載走到他身邊,淡淡地說:“開始了。”
噴泉和夏見鯨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廣場上有成千上萬株水柱,它們像有生命一般,拾級而下,蹦着,跳躍着,調皮極了。時而簇成蓮花朵朵,時而幻為雲海茫茫,孩子們也不害怕,嬉鬧着沖進水霧中。
夏見鯨一時興起,把相機往衣服裏一裹,拽住陸載的手,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水流有粗有細,變幻莫測,夏見鯨拉着陸載左閃右躲,最後仍是不可避免地濕了身。
第一輪噴泉結束後,夏見鯨心裏一動,摟住陸載的肩膀,興奮地晃了晃。
“同桌,我知道送你什麽禮物了!”夏見鯨說,“你站着別動,我給你拍張照。”
定焦鏡頭有千般好,但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需要調整攝影物體大小時必須得靠攝影者自己移動。
夏見鯨注視着取景框,穩步後退。在他打算按快門的時候,第二輪噴泉猛然開場,陸載周身頓時爆開一圈水霧。
陸載錯愕地往一旁躲了一下,但他避無可避,被淋了個透。
陸載的發梢都在滴水,濕發軟軟地搭在額前,莫名有些孩子氣,夏見鯨穩住相機,把這樣的陸載定格了下來。
夏見鯨很滿意這張照片,按捺不住想跟陸載分享,他連兩步路都等不及,直接一路小跑跑到陸載身邊。
“快看,”夏見鯨跟獻寶一樣,抱着相機給陸載看,“喜歡不喜歡?”
屏幕上的那個人皺着眉,眼裏卻滿是柔軟的笑意,這種情緒對陸載來說久違到有些陌生,他看着看着就恍了神。
陸載覺得水好像流進了他的腦子裏,讓他昏了頭。他伸出手拽住相機帶子,把夏見鯨拽到自己面前,“夏見鯨。”
陸載有些孤注一擲,他快憋瘋了,他想全都說出來。
他手下用勁,在夏見鯨腳下沒站穩往前一滑時,他突然松開帶子,随即攬住夏見鯨的後頸,逼着夏見鯨一點點彎下腰湊過來。
陸載聲音又低了一度,“夏見鯨。”
陸載說話時嘴唇就在距夏見鯨耳朵不到一厘米的地方,陸載聲音低,他耳朵裏就像灌進了一陣風。
陸載的手掌還貼在他的後頸上,他能感覺到陸載的體溫和指尖的顫抖,于是他沒有躲,擡頭望進陸載的眼底,“陸載,你是想跟我說些什麽嗎?”
夏見鯨很少叫陸載的名字,平時不是喊同桌就是更谄媚地喊陸哥,上一次他說陸載,後面接的還是我不跟你玩兒了,後來他果然說一不二,說不玩兒就真不玩兒了。
夏見鯨迎着陸載的目光,眼睛裏一派坦然,清清楚楚地寫着“別害怕,你可以相信我。”
陸載一邊抱着僥幸的信任,一邊又揣着必死的心,像個末路狂徒一樣把所有賭注全壓在夏見鯨身上。他沒由來地願意相信,如果他破釜沉舟地把自己攤開給夏見鯨看,夏見鯨或許依然會願意留在他身邊。
陸載不說話,目光牢牢鎖着夏見鯨。
陸載的臉就在夏見鯨面前,近在咫尺,夏見鯨看久了有些對不上焦。
夏見鯨剛想閉上眼,又覺得這個樣子跟索吻似的,他扭了兩下,又抓耳撓腮的,怎麽弄都不得勁。再加上這個動作還挺檢驗他腰腹力量,他半探着身被陸載攬着脖子,進退兩難,哪怕他自認體能不錯,可時間一長,還是有些撐不住。
夏見鯨擡手按住陸載的肩膀,推了一下。
陸載眼神微閃,卻不肯動手。他抿緊嘴唇,更用力地攬住夏見鯨。
可陸載的聲音卻輕極了,他問:“我們是好朋友,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對個屁!你們倆是男男朋友,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