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成仙24
天空是灰蒙蒙的顏色, 又由灰變成了黑,徹底沒有光亮的時候,姜邑搖搖擺擺重新站起來, 他背着趙允隋走出山洞, 下了山, 又踏過山腳前的一個水溝, 回到村子,回到那個家。
趙允隋始終沒醒,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伸手試試對方的鼻息, 确定人還活着。
天亮前, 姜邑只收拾了些緊要的東西,便在雞鳴聲中牽着馬帶趙允隋離開了。
系統忍不住問:“你要去哪兒?”
風聲掠過, 姜邑搖搖頭沒回答, 可驅馬走的全是趙允隋曾經帶他回秘境的路線。
姜邑想,趙允隋的師父當年能預言他成仙,能把他帶回秘境培養, 現在徒弟變成這樣, 師父一定可以讓他恢複如初。
他如此想着,揚鞭的速度就變快。
沂周先是下了一場雨,陰了數日後, 終于出了太陽。
姜邑卻忘了日子,他把人綁在背後,沒日沒夜地趕路,餓了就啃個餅, 有時候也會餓得胃痛才會想起一整天沒吃飯, 這時候他會在趙允隋的嘴唇上咬一口再吃包袱裏硬邦邦的餅, 好像能因此讓餅有些滋味。
換了幾匹馬, 他們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可怎麽都找不到熟悉的入口。
系統看他反反複複地兜圈子誓不罷休的模樣,只好道:“秘境并非凡塵之地,你沒有靈力修為,基本是找不到的。”
姜邑一頓,把趙允隋放到草地上,抓着他的肩膀搖晃。
系統:“他現在跟你一樣,怕是醒了也進不去……”
姜邑不動了。
他想叫趙允隋幾聲,可是太多天沒說話,一開口就只有氣音,他連叫了好幾聲,才清楚地把趙允隋的名字叫出來。
“趙允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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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還是那副平時睡覺的模樣,哪怕昏死過去,儀表依舊得體,面容平靜。
姜邑叫了很久,也看了很久,在系統開始建議他尋找別的修士好繼續完成任務時,突然不叫了。
他對系統說:“他如果死了,會去哪兒?”
系統:“……他是主世界神明,自然是去別的世界繼續消除邪祟。”
姜邑怔愣片刻,戳了戳趙允隋的臉,腦子裏不斷回想每一世都會做的夢,一道人影将他從高處抛下,他從此陷入無盡輪回。
“不一定吧,”他突然對系統說,“他不是那個人。”
系統微滞,立馬道:“他一定是神明!這個絕對不會錯!而且你怎麽知道他不是?主世界只有一個神明!錯不了!!!”
姜邑只說:“他不是那個人。”
說完那句話,他仰起頭又尋覓起來,繞來繞去,上山下山,深入林中又出來……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如鬼打牆般不停回到原地。
天光暗下,姜邑回到趙允隋身旁。
他先是蹲下去,過了會兒突然呼吸急促地往遠處看,第一次指望有什麽奇跡出現:神佛降臨,秘境打開。
這顯然是奢望。
姜邑一直看得眼睛發酸,然後低下頭去,像是徹底從夢裏醒過來,再也不找了。
春風一陣陣吹來,半人高的雜草在少年指尖上拂過,他以手握拳,盯着地上那張臉,忽然咬牙重新把人綁到背上,逆着金燦燦的日光,趔趔趄趄上馬,揚鞭而去了。
……
一個月後。
沂周某臨江的小鎮。
子時。
夜黑風高的老宅,姜邑一身道袍,背上是白布纏繞的破魂劍,散漫地往前走着,身後則跟着幾個同樣身着道袍的老者,他們此時正輕手輕腳往老宅後院走去。
其中的老者甲瞥着卷發少年忍了一路,終于還是忍不住了:“這小子毛都沒長齊吧?陳員外瘋了吧?居然請他過來?”
老者乙小聲道:“你是剛來咱們花清鎮,不知道他那本事,前不久襄田村的水鬼就是他除的……”
老者甲一聽,翹起了胡子:“水鬼而已!我還以為多大的本事!我可看到了,陳員外給他準備的酬金可是最多的!敢問,他拿得動麽?”
老者乙還要再說,這時,一陣陰風從身邊掠過,幾人察覺不妙,同時停下腳步。
霎時間,一股強大的黑色迷霧迎風而來——
“來了!都小心!”
老者甲見邪祟現身,也不怕,慢悠悠掏出桃木劍,威風凜凜地耍了幾下才向那道黑影刺去,他機會抓得好,那黑影自出現就全程圍着前面的卷發少年轉個不停,似乎将那小子當做了獵物!他心裏不屑,更不想這少年拖自己後腿,因此斬殺的動作極快,絲毫不在意那鬼影會受刺激将人瞬間吞沒。
只見桃木劍穿過黑影,煞氣頓時消散,老者甲輕哼一聲,剛露出笑要炫耀,誰知那黑影竟又驟然一縮,絲毫不在意桃木劍上微弱的靈氣,下一刻,竟轉了個方向,一擁而上地将桃木劍的主人死死裹住!
手上傳來撕扯的痛意,老者甲意識到危險,驚恐地瞪大眼睛,擡頭才發現面前的黑影是一具無頭男屍模樣,瞬間心涼了半截。
他們這群老道修行一輩子,卻資質最差的那一撥,徒有靈根和近百年積攢的少許靈氣,過了修士最低的煉氣期就再也突破不了,傳說中的秘境更是連門道都摸不着,只能在這偏僻的小地方走走半仙讨口飯吃。
平時除些無傷大雅的邪氣祟氣倒也做得到,如水鬼之類的小妖邪,多找幾個幫手基本也不困難,畢竟花清鎮民風淳樸,多年來也沒出過什麽大案,特別濃重的怨氣厲鬼也極其少有。因此,這老者甲起先也不覺得這次會遇到什麽了不得邪祟,還想趁機給這個全程無視自己的年輕人一個下馬威,卻怎麽都想不到,這老宅子裏藏着的……居然是個煞氣深重的無頭鬼!
無頭鬼生前大多死于刑場,除非冤案,大多是兇惡奸邪之人,尤其是男屍,死後煞氣極強,至少要比他們高一層的築基期才能勉力應對……
老者甲已吓得老淚縱橫,後悔不已,手中得桃花劍早就被煞氣燒了個幹淨,他忍着痛,不停後退,可也知道自己絕無逃出的可能,被救?那是更不可能,那些同伴怕是早已逃之夭夭了,甚至都不一定能逃得了!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受死……
煞氣灼燒的痛感還在,可突然間,開始慢了下來。
之後,便沒了動靜。
老者甲半天沒能等來一個痛快,眼皮微跳,眯開一道眼縫悄悄看去。
眼前卻是一副令他終生難忘的畫面:
少年面無表情提劍,将那突然開始慘叫後退的無頭鬼釘了在地上,緊接着,劍光縱橫交錯,眨眼的功夫,他竟就将那兇煞至極的無頭鬼斬成了粉碎……
煞氣随着身影,一道灰飛煙滅。
然而這還沒完,不遠處的古井裏湧出無數煞氣,全是重重疊疊的無頭屍影,身材大小不一,有的是男,有的是女,幽幽笑着朝那少年伸手抓去……
所有老道都明白過來,這哪裏是作法除祟,那陳員外分明坑了他們,這絕對是哪朝被滅門的一家子!
這樣濃重又年代悠遠的煞氣,再來幾百個他們,也滅不了啊——
老道們紛紛轉身要跑,可跑了幾步,後面凄凄慘慘的陰笑全沒了。
他們驚惶回頭,少年已經垂手收回沒人注意到的歸真大法,壓□□內還沒消化的殘餘煞氣,只挽了劍花,眼前最後一個無頭鬼便被一劍穿喉,魂飛魄散。
一片枯葉緩緩落下來,老者甲癱坐在地上,嘴巴開開合合,最後,總算顫抖地說出一句話:“敢……敢問尊駕大名?”
少年瞥他一眼,拿起白布再次将劍纏到身後:“我叫江一,你們的酬金別忘了分給我一半。”
……
姜邑拿了滿滿一箱的金子,這些錢完全夠買最珍貴的藥材和補品了,他心情很是不錯,離開前還從陳員外院子裏的合歡樹上砍了一大枝合歡花拿走了,全然不顧後面的陳員外可惜地哎呦哎呦攤手叫個不停。
回家時天已經快亮了,姜邑動作很輕,洗完了澡偷偷摸上床,還沒躺下,便被一雙手抱住了,抱得很緊。
他立馬坐起來,在黑暗裏瞧向那雙眼眸,不由自主彎了嘴角:“你不會一直在等我吧?”
那雙淺淡的眸子眨了下,沒說話。
趙允隋是半個月前醒來的,那時候姜邑已經在這座小鎮找到傳言中可以替修士增進修為的神醫,不過抓到人一番試探後,發現是個江湖騙子,好在這江湖騙子也有點兒沾邊的本事——能幫身體受損的修士調理身體。
姜邑當天就決定在這裏住下來,不過“神醫”開的藥材要麽名貴要麽稀少難尋,于是賺錢成了很重要的事。
趙允隋醒來那天,他剛幫人除祟回來,還沒進屋就聽到了動靜,當時以為進了賊,飛快踹開門沖進去。
可看到的只有趙允隋跌落下床的身影。
對方背對着他,用力往起爬,嘴裏叫着兩個字,可沉睡太久,嗓子極其沙啞,說出的字近乎聽不清。
姜邑呆了片刻,回過神就跑過去扶他起來。
他一靠近,那道眼神就死死盯着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沒……跑?”
姜邑設想過很多他醒來的場面。
從天下人都豔羨的修仙奇才、對同道高手都不正眼相看的世子,到醒來就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甚至還需要不停灌藥才可能像普通人自力更生的庸人,而這樣的情況,或許一輩子都無法更改,他那時候就想,趙允隋一定很難接受。
可事實完全不一樣。
趙允隋從醒來到如今,一次都沒提過自己的修為,沒有意外,沒有絕望,沒有震駭,連一點點今非昔比的悵然都沒有過。
姜邑在家的時候,他會明顯開心一些,姜邑不在家的時候,他便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看書,那些都是姜邑搜刮來的經文武學,他一遍看完就會接着再看,不厭其煩,直到姜邑再回來。
姜邑每次回來,他都像是個得到了獎勵的孩子,近乎掩不住欣喜地把人抱住,有時候姜邑都會被他勒得透不過氣。
這次回得太晚,窗外都蘸了一層晨光。
姜邑拉下床幔,逗了趙允隋幾聲,躺下前又想起一件事,忙将放在床邊的合歡花拿過來給他看:“我在陳員外家拿的,好不好看?”
趙允隋愣愣看了一眼,又繼續看他:“嗯。”
姜邑就把一大枝花放到外面:“睡好了再找個地方擺它。”
他躺下後,抱着他腰的那雙手往後摟住他整個背,趙允隋幾乎像是老母雞護小雞那樣把他整個兒都裹進懷裏。
姜邑喜歡他身上暖呼呼又不那麽燙的溫度,蹭了下說:“我現在有了很多錢,接下來的半個月都不出去了,我打算在院子裏種點兒東西,陳員外建議我種花,我覺得太麻煩,下場大雨就沒了,還是種些藥材吧。”
趙允隋一怔,道:“可以支棚子,我小時候看過仆役種花,會。”
姜邑想了想,說:“還是麻煩,就種藥材。神醫那邊沒了我還能賣給他,他在我手裏賺了不少,我總有一天從他手裏扣出來一點!我都想好了,鎮上有病的人都會去神醫那邊問診,救不了的他都知道,以後咱們可以開個棺材鋪,客源直接找神醫問,說不定以後等神醫老死,我還能給他打一口棺材呢!”
趙允隋先是笑了下,又忽然不出聲了。
姜邑繼續說:“以後要真的開棺材鋪,你就負責當掌櫃算錢好了,你字漂亮,腦子也好,我要物盡所用!你之前說想帶我回秘境,秘境沒什麽好的,可這裏就挺好。”
趙允隋還是沒出聲。
姜邑察覺他的反常,起身就要去看,對方驟然覆身将他完全壓住。
屋內安靜,曦光透過床幔暈染進來。
姜邑看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你在幹嘛?”
趙允隋臉色發白,像是夾在一種極其悲哀與興奮的情緒中飽受折磨,那雙時常含着鋒芒的黑眸閃爍幾下,悄然問:“你真的不跑了?”
姜邑:“我什麽時候說要跑了?”
然後,姜邑就看到那張端莊自持的臉提起了唇角,下一刻又像是要哭了。
姜邑:“……”
轉眼,趙允隋竟又像個小孩子問他:“可我已經沒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了,窮奇鬼被我的靈力逼走,它會不适應我的軀體,不可能找我附身。”
姜邑猛地怔住了。
某一刻,他覺得身上很多地方在難受,仿佛有刀子在一下下戳他,只用刀尖戳,不割開皮肉。
捕捉到他的神色轉變,趙允隋又急忙道:“不,我再想想,我還有靈根,我……”
話被堵住了。
姜邑氣惱地撲過去,想打他,但是下不了手,只能用力在枕頭上重重打了一下,低頭抵上那張薄唇。
趙允隋不動,等他像小狗舔骨頭那樣親完想離開,又扣住他腦袋,唇齒再次相撞,死命地咬在一起。
姜邑被他發狠地啃了一通,啃得懵了,等回過神,趙允隋又斯文起來,撫摸着他的後腦勺有一下沒一下嘗,好像他的舌頭是什麽糖似的。
姜邑得到了放松,身體軟下來,很享受地閉上眼睛。
睡前,他聽到趙允隋道:“真的?”
姜邑打了個哈欠,知道他在問什麽,哼道:“……比我床下的金子還真。”
與此同時,腦內的系統大聲道:“邪祟呢?你不管了嗎?”
姜邑冷聲道:“那麽多高人修士都不急,我現在急什麽?當初去王府找人帶趙允隋回秘境的時候,他們甚至不願意放他進去……到現在,聽說只顧着給王府做法驅邪。”
“……”
當初來花清鎮前,姜邑帶趙允隋回過一趟王府,他那時候想着王爺既然能寫信請回秘境裏的世子,自然也能想辦法送對方回去,可是去的時候王府已經被京城來的高手團團圍住,王爺帶着趙允平上京面聖,當時出來見他的只有王妃。
王妃不相信趙允隋散盡修為,那些高手也不相信眼前這個廢人就是那個令整個大梁都為之驕傲的未來仙人,他們那時候找不到趙允殊屍體,以為是邪祟附身用此障眼法試圖回到王府行兇,當下就要将他們捉拿。
姜邑用上破魂劍才勉力背着人逃出重圍。
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想到帶趙允隋回王府。
就算他們相信趙允隋是真的,可若王府的人也找不到回秘境的方法,趙允隋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因他享譽天下,轉眼卻可能成為鄰國笑柄的大梁,又會如何對他?
姜邑不想去想。
至于任務裏的邪祟,他并不覺得那東西嘗到甜頭後會繼續窩在荒山,那次受了趙允隋那麽多靈力灼傷,又知道趙允隋成了廢人,必定會報仇。
他根本哪兒都不用去。
……
醒來已經是下午了,姜邑下意識往床邊拱,結果拱了個空,他困惑地起身,接着聽到了院子裏的鋤地聲。
姜邑下床推開門。
門口的空地多了一片花架和遮雨棚,趙允隋已經翻好了土,分出左右兩道小園子,看他出來,面色從容道:“花和藥材都能種了。”
“……”
姜邑慢慢走出門,嗅到竈房那邊的苦藥味,愣道:“你自己熬藥了?”
趙允隋嗯了聲,他好像心情分外愉悅,唇角揚起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随即杵着鋤頭朝他走過去,常年的端矜刻入骨髓,哪怕衣袍被泥土弄髒、步伐不穩,可依舊是往日貴公子模樣。
外面是從私塾回家的童子,不好好讀書被爹娘追着打,那童子一邊跳着躲,一邊唱着民謠氣爹娘: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就想過爹娘的日子不行嗎?”
“我看你想找打!”
院子裏,即将消失的最後一抹餘晖落下來,姜邑半張臉都被染成了金色,卷翹的睫毛變得閃閃發光,他眨了下眼,眼睛忽然彎起來,伸手讓趙允隋握住,又任由那十指緊扣,糾纏不休。
天空變得幽而遠,萬物也在這瞬息由眼入心。
“就先這樣吧。”姜邑點着頭說。
說那種花又種藥的園子,又像是說了別的。
作者有話要說: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by先秦古詩《擊壤歌》
快要上夾子了,下章會在夾子當天也就是周日晚上的十一點更新,屆時還是雙更(我争取多更點),等下了夾子就定個陽間點的更新時間,寶們和我都別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