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四個願望

敬酒結束,換回常服,餘葵被安排坐到時景身邊落座。

座位之間挨得很擠,她本想把自己的椅子往後挪一挪,和他稍拉開些距離,奈何後面那桌小孩不安分,在椅子間追逐跑來跑去,怕擋住過道把孩子絆倒,她只得又将椅子移回原位。

這樣一來,鼻腔間便無孔不入都是他的氣息。

淺淡的雪松香氣,後調清冽悠長,像是直接從他皮膚上傳導過來。

眼角随意一撇,就能瞧見男人白皙修長的漂亮指節。

那麽近。

近得能瞧見皮膚上的薄繭與紋理。

餘葵本來就緊張,這會兒更慌,她只覺得胳膊都僵得不是自己的,卻還在強作鎮定,擺着筷子機械進食。龍蝦鮑魚,山珍海味在面前,卻全然沒在舌尖留下滋味。

從那晚哭着離開長沙起,她便強迫自己,一點一點把他從生命裏重要的位置剝離、戒斷。有一些成果,她确實了放棄了幻想,她那是說服勸慰自己,每個人年少時,都是會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的。

但他又回來了。

像當年轉學到附中一樣,毫無征兆地,再次降臨在她世界。

一桌人十來個人,大半對時景的職業充滿好奇。

有人問他的軍校生活,有人打聽他讀博期間參與了什麽課題項目…可惜十個問題裏,起碼九次,他的回答都只是含笑,用無關緊要的只言片語把話題帶過,将保密守則貫徹到底。

哪怕初始還有不爽他獨出風頭的男士,故意聊起自己的留學生涯和華爾街年薪,試圖不着痕跡把人比下去,時景也全然不在乎,交談間依舊風度翩翩,不卑不亢。

一頓飯下來,他分明似乎什麽也沒透露,但在場每一個和他聊過天的人,卻又都倍感親切,極度舒适。在這樣繁雜的信息處理中,他甚至還能細微地觀察到餘葵每一次需求,及時為她續水、加湯、遞上紙巾……

由此,餘葵又發現了一處他與從前的不同。

Advertisement

少年時景,身上是無懼一切的孤高冷傲,現在的他,呈現的是一種收斂鋒芒後的合群,沒人會不喜歡他,但這種喜歡,少了年少時那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他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個平易近人、溫潤謙和的青年才俊。

陌生到令人驚訝。

席宴進入尾聲,瞧着滿桌的人都要過來加時景微信,餘葵的緊張都化作一種不真切的虛幻感。

杯盞交錯間,從她的角度,正好能瞧見他指尖在屏幕界面一劃,切換賬號,然後起身,親切自如地,把這些剛剛還對他推心置腹的兄弟,加入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號列表裏生塵。

她捏着湯匙出神,一種莫名又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發酵,悶得快要從胸膛裏破土而出。

她高中那會兒便覺得,時景活得通透,成長環境使他深谙人性的缺陷和弱點,他能輕易與人打好關系,大多時候,卻不屑那些繁複社交守則,只和欣賞的人往來。

但現在,他似乎将洞察人心的天賦技能,真正運用到得心應手,短暫的際會,也能輕易走進每個人心中的安全區與舒适區裏,卻唯獨将自我情緒掌控得滴水不漏。

他像是戴上了面具,将深處的自我僞裝起來,只給人們展示他願意展示的部分。

比起高中那會兒,現在的他,也許才真正冷酷得可怕。

臨別前,還有附中九班的校友過來,要敬他酒,時景不着痕跡擋了回去,微笑回應,“我開車來的,還得送女士回家。”

他瞧着腕表時間,三言兩語将那喝得暈頭暈腦的哥們兒送回原桌,謝絕了新郎第二趴的邀請,代替餘葵和衆人道別。

三點整。

他将外套擱在臂彎裏,兩人走出宴廳。

熱鬧聲遠去,長廊安靜下來。

時景試圖和她說話,但餘葵走得太快,連腳步都靜谧無聲,一隊侍應生推着餐車路過,兩人避到邊上讓行。直至進入門廳等待電梯時,他才無奈開口,“小葵,你跟我說點什麽吧,什麽都行,我只剩六天假了。”

“你請假回來的?”

餘葵猛然回頭,“所以假期結束,還要回長沙?”

“是這樣,我也想申請更長的假期,但導師只肯給七天。”

時景的唇角揚起一個無奈的弧度,但還是盡量把氛圍控制在一個松弛的區間裏,“我的導師今年和北京研究所有一個合作項目,我會盡量向他申請,下月初跟他到北京來交流。”

“你會呆多長時間?”

“一切順利的話,應該有小半年。”

餘葵的手躲在大衣口袋裏,無措地抓緊,直到聽見這句,指尖才稍微舒展一些,但很快,她又鄙夷起自己,她在時景面前,自控力好像永遠不能生效,總是輕易被他牽動心弦。

電梯下行。

鏡面裏映出兩人并肩而立的身形。

餘葵今天穿了高跟鞋,白風衣,個子大概快一米七六了,卻還是嬌小得只到他耳畔。

她看了好久,總算沒厘頭地開口問起:“你是不是長高了?”

電梯轎廂門開,有人進來。

時景側身,把她護到一邊,下巴輕颔:“本科時候訓練量大,大家都長了幾厘米。”

餘葵努力從那性感的喉結上錯開眼。

“你變了很多。”

這一次,時景沉默了幾秒。

再開口前,他先笑起來,眼眸裏不知夾了什麽,水光亮晶晶的,卻又複雜得很。裏頭也許有嘆惋、欣慰,也許有沒奈何。

“這麽快就被你發現了。”

他嘆完,腹中千言萬語彙聚到唇畔,不知想到什麽,卻又都一語帶過,“當兵确實挺能磨砺人的。”

那樣一張臉,垂眸失神的樣子,幾乎能輕易激發,所有刻在雌性生物靈魂深處的母性本能。

餘葵抿唇,下意識想追問,但理智又強行上線将沖動按壓了下去。

在電梯下到停車場之前,她跟着前人快步走出轎廂,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站定,回頭。

“時景。”

她輕聲道,“別開車了,咱們坐地鐵吧。”

她說了咱們。

男人怔了一下,把鑰匙塞回口袋,“就聽你的。”

三月下旬,北京城逐漸蘇醒。

餘葵裹好圍巾,出酒店就被灌得滿身風,微冷,但是風拍在臉頰上,觸感真實。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像所有久別重逢的朋友,她用這個問題開頭。

時景認真思索後,“說不上來,和我十八歲時想象的人生大有差別,有得有失,有好有壞,值得慶幸的,是我現在起碼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你呢,小葵?”

國貿的周末仍舊行人如織,車流浩蕩。

這座城市比起昆明,節奏太快,櫥窗明亮,物欲橫流,路過的行人大多妝容精致,巧笑嫣然,也或三五成群,談笑風生。上一次兩人這樣并肩行走,還是在昆明香樟樹的林蔭大道下,陽光溫暖,光影斑駁。

幾乎叫人情難自禁生出一種時空轉換的恍惚感。

他看過來前,餘葵倉促收回視線。

抛給他一個氣人的答案,“前半部分跟你差不多,和我十八歲時想象的人生大有差別。畢竟我從沒想過會考上清華,會留在北京,很累,但比想象中有成就感。”

時景卻半點不生氣,眉眼清朗地笑起來。

他這樣,餘葵有點不自在了,“你笑什麽?”

“我有時做夢,夢到咱們像現在這樣一塊兒走,平靜地說着話,真好,今天沒有起床號吵醒我了。”

明明十分樸實無華的一句,餘葵反應過來,只覺得心尖撕扯了一下,一柄赤紅的小刀滋滋冒煙插|進來,但很快,生出的痛感變成了怨怼,她攥緊掌心,停下腳步,極力讓聲音顯得平靜。

“我從昨天到現在,一直不理解,你明明交過女朋友,為什麽要說一直喜歡我呢?”

時景的神情從片刻的呆怔到疑惑,最後只剩遲疑定在臉上,眉梢擰起來,“我…什麽時候談過戀愛?我都不知道這回事。”

餘葵因他的反應錯愕了一瞬。

在她的認知裏,時景根本不屑撒謊,但偏偏那天,她在火鍋店遠處親眼所見,而且女孩的幾百條戀愛微博,也是真實存在的,大一痛徹心扉的失戀期裏,她逐字逐句刷完,托記憶力太好的福,有的段落她至今還能背誦出來。

“橘子洲、天心閣、岳麓山、雷鋒紀念館,你都是和誰一起去的?”

她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裏面找到一點心虛的痕跡。

可惜沒有。

時景雖然疑惑,瞳孔澄明只有坦然,“我只去過橘子洲和岳麓山,大四那年,一個人。”

令他更不解的是:“你怎麽會有這樣的誤會,誰跟你說了什麽?”

不對!

一切和她看到的都對不上號!

餘葵有點着魔了,低頭自顧自翻找手機,幾乎要極力控制,才能穩住指尖不要哆嗦。

行人從身邊走過,險些撞到她,時景只得攬着她肩膀,将人掠到一旁的綠化帶,餘葵全程眼皮也不擡,繼續在微博搜索框裏輸入內容。

她還記得那個微博ID,但對方大抵是改名了,她沒找到。

又改換記憶中的博文內容搜索,嘗試到第三次,點開頭像,終于看到那熟悉的資料頁。微博停更在三年前,但從前的博文大多還在。

無論多少次點看,看到這些內容,餘葵仍忍不住心中震顫。

深吸一口氣,她将手機遞到時景面前——

“大概五六年前,這個賬號關注了我的微博,我點開她主頁,想看看是不是認識的人,就發現了這些。”

時景接過手機,指尖下滑屏幕。

他起先瞠目結舌,随着時間推移,周身的磁場越來越晦暗,面容帶上了餘葵從未見過的冷漠嫌惡,眼眸被醞釀的陰雲籠罩。

他把自己的手機抽出來。

下載微博,搜索了一模一樣的ID賬號,将主頁分享給列表裏的一位好友,再之後,手動清空了餘葵這邊所有的搜索痕跡,還了她一個幹淨手機。

“這個人我有印象,她是我本科室友的前女友,好像是畢業分配時分手了,我跟她只見過兩次面,看起來精神正常,沒想到有妄想的毛病,我真是……”時景說到這兒,似乎是啞然無語了,他一輩子沒遇到過這麽瘋狂的事。

如果這個人安安靜靜沉浸自己的世界倒也罷,誰也不打擾倒也罷,可她偏偏還跑到餘葵跟前,讓她看到了。

饒是時景這樣冷靜自持的人,也懊恨得牙根發癢,煩悶之下原地踱步,似是想到什麽,他疑懼地扶了下額角,偏頭朝餘葵看過來。

“小葵,這些年,你就為這個不理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