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四個願望
見她似乎打定了主意,時景只好換個方法切入,“其實,我想讓你住過來,還有別的原因。”
餘葵歪頭。
“什麽?”
他漆黑的眼神特別真誠。
“想讓你幫個忙,我在樓下還有一些房子,之前都麻煩朋友托管,房東要做的事兒還挺多,收租退租、繳物業雜費、報修……他今年特別忙,如果你願意接管,就不用付租金了,想住多久都行。”
“多大點事兒,這值兩三萬房租?”
餘葵懷疑,“你在蒙我吧?”
“不至于。”
他拉開玄關的落地櫃門,露出一面懸挂的整牆鑰匙,低聲介紹,“主要工作就是在合同到期前詢問房客的續租意向,租期結束通知中介登記,和下任租客簽訂合同……事情簡單,但比較瑣碎,假如你願意幫忙,我會少很多麻煩。”
餘葵的提包啪一聲落地。
眼睛挪不動了,嘴巴也久久合不上。
“時景,你不是還沒畢業嗎?怎麽會有那麽多房?!”
巨大的妒忌沖昏了她的頭腦,餘葵感覺自己靈魂都受到了震蕩,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會仇富的!
男人雲淡風輕彎腰,替她撿起包拍灰。
“我外公是90年代的歸國華僑,早年在美國科學院工作,靠專利掙了一些美金,回國後托朋友幫忙置業,當時誰也沒想到北京發展那麽快,拆的拆,賠的賠,攢了一沓房本,他老人家前年去世時候留了遺囑,專利和動産捐贈,不動産均分給孫輩。”
餘葵覺得自己需要重新理解時景口中的“一些”,一堆話湧到嘴邊兒,開口還是不由羨慕問道:“他老人家還缺孫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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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景立刻笑了,眉眼飛揚。
“小葵,他不缺孫女,可能缺個外孫媳婦兒。”
餘葵轉身,局促擦手。
努力适應起自己的新崗位,“你剛才說要幹些什麽?我沒經驗,你要不給我列個單子吧。”
時景接了通電話。
不多時,上任管理員把文件傳過來,她打開表格,每個門牌號對應的租客信息、租期和價格都羅列得清清楚楚,剩下只管往後填。
他順便給餘葵交代了家裏的煤氣卡、水電戶號、備用金,“……門鎖密碼你知道,和iPad一樣,霍金生日,你要是覺得不方便記,可以改個新的。”
餘葵後知後覺,兩人現在的相處模式有點兒不對勁,跟人家小夫妻商量似的。一直按捺到他語落,才小聲嘀咕:“感覺工作量全靠打電話,要不……我多少給你點兒房租吧。”
時景徒勞勸半天。
他無奈敞開長腿,在臺階上坐下來歇口氣,手懶散撐着下颌,仰頭看她:“反正我每次回來還得打掃,小葵,你就權當幫忙,選個喜歡的卧室,我把它清出來,咱們當合租室友,這主意成嗎?”
一室一廳,五六千塊錢,這和她付出的勞動值差不多匹配了,餘葵心裏天人交戰,幾分鐘後,終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敗北,伸手跟他碰了下掌心。
“那…成交?”
她應完立刻想起打補丁:“先說好哦,我能保持房子在有點兒幹淨不至于落灰的狀态,但離你的标準可能還差得有點兒遠。”
“我沒什麽标準。”
天色徹底暗了,時景起身開燈,明亮一瞬間将空蕩的屋子裝滿,少了兩分冷清,房間像是暖和了一點。
他就在這時候回頭,颀長的身形分明寂寥,注視她的眸光卻溫和得出奇,他道:“你怎麽裝扮你租的房子,就怎麽裝扮這兒,我喜歡那樣。”
餘葵試探:“站不齊的錫兵和橫七豎八的書堆都喜歡?”
時景又笑了。
“我保證,我喜歡。那樣有鮮活可愛的人氣,我下次會盡量克制別碰——”
他頓了頓了,“要是我實在沒忍住,你可以再擺回去。”
餘葵還是第一次聽人把‘亂中有序’形容成‘有人氣’,但這話從他嘴巴裏說出來,好像又很有說服力。
時景身上可不就缺乏了一點“人氣兒”?
她若有所思偏頭:“你還記得有一回我們參加宋定初的生日會嗎?”
他眼神微沉。
“高二,怎麽?”
餘葵道:“班長跟我說,學校六人間的宿舍只住了你倆,別人都不符合你的整齊美學,而你現在竟然都能忍受我,甚至希望讓我來改造你——”
他截斷話頭。
“改變不好麽?”
“好是好…可我總覺得,哪兒不太對勁。”
餘葵糾結措辭,“我明白,随着年齡增長,每個人都會發生變化,或多或少。可你現在的架勢,好像完全摒棄否認了從前的你自己,試圖變成另外一個完美的人,但人生的過去和現在是無法割裂的,如果這些年,你一直在以讓渡真實的自我感受為代價,僞裝自己去滿足你爸爸的遺願,那得多累啊!我相信這絕不是任何一個父母的初衷,他說不定只是希望你發自內心地享受人生而已。”
她覺得自己講得有點繞,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再擡頭,只見時景坐在臺階邊,睫毛半斂,伸手在夾克口袋裏扒煙盒,動作倉促。
多年的軍校生涯讓時景肩背開闊挺直,但就在剛過去的一瞬間,他的背脊似乎垮了一點。
他的肩繃得很緊,冷白修長的指節肌束跳了好幾下,才順利把煙從盒裏倒出來,把煙蒂捏在手上,指腹碾來碾去,始終沒點火,像在極力克制着什麽。
“也許你說得對。”
“我大約并不是為了滿足誰的遺願,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叫心裏安寧,哪怕從來沒有成功過。”
直到那股突如其來的勁兒徹底壓下去,他終于擡頭,聲音低啞——
“小葵,我爸是被我害死的。”
餘葵像被一道雷劈傻了,驚詫看着他搖頭,“才不是,你跟我說過,你爸是病發去世的,這怎麽能怪到你頭上?”
“我媽到今天也沒有原諒我。”
他冷冷望着窗外的某處,游離沒有落點。
“我冷漠自私,對他的生命流逝一無所覺。去昆明赴任那年,他曾想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把我帶在身邊,一股腦教會我他的處世智慧和人生經驗,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聽不進去。就在他搶救前兩個小時,還因為擇校問題和他争執,他氣急了,打了我一巴掌。”
“很快,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我至今不知道,他躺在ICU那段時間,有沒有清醒地聽見我的承諾、我的道歉。”
“如果當年活着的人是我哥,一切可能都會不一樣,他是個聽話的兒子,總是細致照料身邊每一個人。”
他敘述的聲音低沉平靜,目光凄惘茫然。
餘葵只覺得心被揪痛了,翻轉着絞痛,悶氣一陣陣湧上來,輕聲勸他:“你不要假設,為什麽都攬在自己身上,命運不歸人類安排,誰能活下來這種事情,根本沒得選擇。”
時景隐忍地閉眼。
忍下急促沉重的呼吸,再睜開,“問題就在這兒。”
“我離開那天,從北京寄給你那塊兒平安牌,它原本是我哥哥的東西,那年我跟大院的孩子下河游泳,差點溺水,他脫下來替我戴上,再然後你知道,他救別的孩子溺水走了。”
餘葵搖頭,“這是巧合。”
“我曾經也這樣安慰自己,可我爸走之後,我偶爾會覺得,這些不幸大概是我帶來的。”
“才不是!”
餘葵使勁搖頭:“這些話你跟任何人說過麽?”
時景看她。
“我對任何人都難以啓口。”
餘葵此時終于明白他身上快要化作實質的沉重感從哪兒來了,任何人背上了這樣沉重的枷鎖,人生怎麽能輕松得起來,他幾乎是自我放逐般地選擇那所南方院校懲罰自己。
失約是他最無奈的選擇。
餘葵多想擁抱他,卻又無所适從,他太高,身上也太冷了,她攥緊手,險些帶出哭腔,“你當時怎麽不跟我說呢,我還在心裏怪你,我以為、我以為……”
時景的父親是高考前去世的。
算起來,她删掉他那會兒,大概正是他自責內耗最可怕的時段吧,父親去世,連媽媽都沒辦法面對他,只身遠赴陌生的城市和學校苦熬。
他對她的分享和抱怨全盤接受,卻對自己的痛苦只字未提,只在夜深人靜一個人消化。
難怪。
難怪這些年他始終克制地守在那座城市,沒找過她。
也許她當初的拉黑删除就是壓垮他與人交際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究竟花了多麽長的時間才将自己打碎重建、變成了她今天所看到的時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