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四個願望
在沙發上端坐不到半分鐘,餘葵聽到樓梯間有腳步匆匆下來,邊走邊喊廚房阿姨,“快幫我看看這裙子怎麽樣,有沒有顯得我特別和藹可親?”
時辰正喝水,差點沒噴出來,放下杯子咳嗽提醒,“媽,小葵已經到了。”
被點到名的餘葵噌地站起來,跟着時景叫人。
時景的姑姑很年輕,年輕到令人大吃一驚。
氣質很像她們美院從前的一位教授,珍珠耳環,高跟鞋,絲毫看不出生過時辰那麽大的兒子,性格也親切得過分,跟小姐妹似地,拉着她的手問東問西。
餘葵有點懵。
一邊咀嚼姑姑剝好塞到嘴邊的橘子,一邊回答姑姑的天馬行空的提問。
“……我高中以後跟爸爸住,老家還有外公外婆。”
“種紅薯的技巧嗯,我外婆說,在天氣轉暖的月份下苗,雨水多蟲害少,最近應該剛好合适吧……”
“本科是清華,信院自動化專業,硬件軟件都學了一些。”
“哦,工作目前在一家互聯網企業做游戲美術……我覺得還挺好玩的,玩家們給的評分不錯。”她一邊幫姑姑的手機下載游戲APP,一邊承諾,“有空的時候我上線帶您一起做做任務。”
時景初時還幫着搶答,後來見兩人連上客廳WiFi,原地開起了團,氣氛一派和睦,才稍微松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擔憂什麽。
餘葵這麽讨人喜歡的姑娘,對人有着天生的赤忱和善意。越通透的人其實越明白這品質有多麽難能可貴,誰會舍得讨厭她呢?
九點。
時辰有事出門,叫上時景一道,順帶接姑父回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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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叫出門了,卻心不在焉,車輛打火後,還不時往後視鏡看,知道堂弟不放心,時辰大咧咧勸,“你只管放心,我媽又不是老虎,你瞧她表現得多親切。”
時景懷疑:“姑姑今天怎麽……”
“你是想問她今天怎麽特別能演吧?”
時辰一語道破。
他挂擋起步,“其實你可以輕松點,小景,不用活那麽累,從前,長輩們确實對你的未來抱有很多期待,想想看,整個家族裏數你最帥,聰明努力,那時候別說裴姝,玉皇大帝的親閨女下凡,他們都覺得配不上你。”
“到你爸走了之後,大家忽然想明白了,一直以來,也許就是大人的期待壓垮了你,奶奶說,以後不能再強求你任何事,只要你開開心心的就好,管人家普通家庭還是偏遠山區,只要能讓你高興,我們也就高興。”
“說實話,你高中賴在昆明不肯回來那點小秘密,我媽早跟周秘書打聽清楚了。這姑娘有能耐啊,時隔六七年,還能讓你這麽冷靜的人急戳戳回北京,我媽好好待人家都來不及呢,怎麽可能對她有意見。”
時景怔了半晌,低頭嘆氣。
“讓大家操心了。”
“一家人說這些幹嘛,我讓他們操心得更多,是不是還得給長輩們叩頭謝罪。”
時辰到說這兒想起什麽,聲音變得憤憤起來,“你是沒看見,今年過年我領女朋友回家,我媽那架子端的,我左邊挨一巴掌、右邊挨一巴掌,裏外不是人。我媽這雙标狂魔……”
餘葵帶着姑姑連勝幾局。
又給她介紹了商城裏自己畫的熱門皮膚,還有升任主美版本更新後,帶領團隊出的幾個新角色,瞧得姑姑眼睛發亮。
“小葵你自動化專業的,畫畫也那麽精致漂亮啊?”
餘葵羞赧撓頭。
“我還修了個美院雙學位。”
姑姑戴上老花鏡,越端詳越滿意,放大看一會兒,又縮小看一會兒,不知不覺就手滑買了好幾個。
女人愛買衣服是天性,哪怕只是游戲裏的虛拟數據,她買完,叫來阿姨帶餘葵到處轉轉,随便參觀,自己則迫不及待穿着新皮膚紮進游戲,又開一局,小試身手。
餘葵院裏院外,樓上樓下晃悠一圈後,溜達到時景的卧室。
“小景不喜歡別人碰他東西,所以平時除了打掃灰塵,我都不怎麽進來。”
眉目清秀的阿姨在圍裙上擦擦手,踮腳把書架上的幾本相冊捧下來給她,“不過管他喜不喜歡,我們太太每次都拿他的相冊招呼客人。”
餘葵心領神會。
她要是有這麽帥個兒子,逮着機會也得抓緊給別人顯擺顯擺。
挨着床邊坐下來,她盤腿翻開相冊集。
看得出,時景從嬰兒時期起就非常标致可愛,俘獲了一衆叔叔阿姨的關心,連幼兒園老師也把他摟在凳子上彈鋼琴。
餘葵沒忍住,從兜裏掏出手機,偷摸拍兩張。再往後翻,動作便漸漸放緩了,一頁頁往後,她忽然回憶起高二那年,猝不及防打開時景空間感覺了。
傻眼,震撼。
即便随着年歲漸長,餘葵覺得自己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但時景小時候的經歷仍然比她想象中開闊得多。
剛進門那張奧運開幕式合影只能算冰山一角,他跟随長輩去過的重要場合數不勝數,和爺爺到衛星發射看臺、肩上挂好幾顆星星的叔叔伯伯抱着合影,坐庫房裏的裝甲車坦克,戴勤務兵的軍帽……大多時候,餘葵只能隔着新聞聯播窺見的世界,卻是他真實的人生。
他甚至從未将此當作談資吹噓、或提起過。
想到新聞聯播,餘葵腦子裏冥冥中有一根線似乎搭上了。
她下意識把相冊往前翻,找到時景和父親合照那幾頁,又看了一遍,打開搜索引擎。
記憶中,高考結束那個暑假,報紙是似乎确實刊登過一整版面的訃告,但那時,她從未把時景的父親,和新聞裏的政要聯系起來。
半晌——
餘葵受到沖擊般按下手機熄屏鍵。
僅僅是看着訃告,她已經能想象時景當時的心情,對十八歲的他而言,一切叛逆争執,都只是建立在他想獲得父親認可的基礎上。
男人離開那天起,支撐時景世界的大樹轟然坍塌了。
阿姨從樓下端了果汁和點心進來,見餘葵瞧着照片發怔,也跟着嘆氣,“時書記剛走那段時間,追悼會結束,小景門一關,就在這個房間裏呆了兩三個月,開始連水米都不肯進,直到他爺爺奶奶來,又哭又勸,總算肯開門吃東西了。”
她輕拭掉眼裏的淚光,“小景也算我看着長大的,這孩子外表高冷,其實心善,他就是自責啊,和自己較勁兒,到收拾行李去長沙報道那天,整個人瘦了十來斤,整個人飛揚的精神氣都沉下來了,人也成熟了一大截。”
餘葵不敢再聽,匆匆合上相冊。
阿姨大概也覺自己把話題弄得過于沉重,匆匆放下托盤,“飯就快好了,小葵你慢慢看。”
走到門口,她似是又想起什麽,“對了!”
搬個小凳子回來,墊着踩上去,“小景還有個隐藏相冊,平常不敢讓他發現,我們都是背着他偷偷欣賞的,不過……給你看的話,應該沒關系吧!”
她特意提醒:“小景從鵝絨枕頭裏抽了根小羽毛做标記,小葵你看完塞回去時候,記得把它夾到第一頁。”
哈?
什麽隐藏相冊還弄得神神秘秘,光屁股的滿月照嗎?
餘葵期待地翻開,驚愕地瞪大眼——
第一頁,就是她被攝像頭抓拍的大臉。
穿着附中冬季校服,餘葵傻乎乎夾在人群中龇牙咧嘴拔河,重點在于,這張照片是她在高二十五班時候拍的,她自己都沒見過,他哪裏偷來的照片!
十來分鐘後。
等餘葵把相冊整本翻完,頭腦發懵,感覺世界都不真切起來。
她一直肯定,自己的喜歡比時景多得多,可如果時景從那時候就開始關注、保存她照片,是不是說明,他倆算雙向暗戀?
餘葵努力回想,高二時期,她個子不算高,劉海也長長的,灰撲撲像個沉默的背景板,時景喜歡她什麽?寫作業吃得滿本子餅幹屑、游戲裏抱着他大腿喊求帶嗎?
再想遠一點,如果她學習不是特別努力,沒上清華,只是去了任意一所普通大學,他們還會不會有今天的後續發展?
……
嚴格地講,思考這些其實沒有意義,但餘葵卻能清晰感覺到,她少女時代遺憾的最後一角,正逐漸被缺失已久的拼圖嚴絲合縫填滿。
她曾以為只有自己哭笑忐忑、卑微羞怯的時光,并非獨角戲,他也曾将喜歡掩藏在平靜自若的外表下,不留餘力朝她奔赴。
飯點,那位據說非常忙碌嚴肅的姑父總算回來了,男人軍裝挺拔,走路帶起一陣風。
第一次跟這麽大的官兒同桌吃飯,餘葵剛剛放松的神經又支棱起來,全神貫注回答對方的提問。
未曾想姑父也平易近人,聽說餘葵信院畢業,還提起她們學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問她認不認識。
餘葵猛點頭。
“我大三修過他的課,現在使用的本科教材也是老師編撰的。”
“跟你和小景一樣,我跟他還是高中同學,老朋友,好幾年沒碰面了。”姑父舉杯,跟她這個小輩幹了一口椰汁,轉頭又問起時景在學校的情況。
從生活到學業,他問得十分細致,交代他一些治學做人的道理,一頓飯就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結束了。
餘葵進門前以為自己會緊張拘謹,卻沒想這頓飯,吃得比她回親媽餘月如那裏還輕松。
飯畢,一家人要送時景去高鐵站,好說歹說被他拒絕。
姑姑傷心地擁抱時景,“臭孩子,也不知道想家,下次再見面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時景個兒太高,俯身安慰地輕拍她兩下,“姑姑,剛剛吃飯時候您看手機沒仔細聽,我下個月跟導師到北京交流……”
姑姑的愛走得太快就像龍卷風,“那你差不多就去趕高鐵吧,別耽擱了。”
拎着來時的行李,時景走時,也還是簡單輕便的幾件衣服。
餘葵把人送到安檢口。
道了別,時景走幾步,又回頭瞧瞧她還在不在原地,他的白襯衫被風吹得很鼓,逆着光,寸頭利落,下颌線條緊繃,眼睛漆黑,幾次想說什麽,卻都被往來的人流隔斷視野。
餘葵每見他瞧過來,就揮揮手。
車站比婚禮見證過更多的不舍。
明知道時景也許隔一兩周還能回到北京,但不知為什麽,這一刻,瞧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還是難掩失落,掐着指腹使勁抑制這種沒由頭的酸澀感。
在那道颀長挺拔的身形即将彙入人海的前一秒——
她實在沒忍住,朝前走了兩步,只是想離他近點兒,再多看會兒。
沒料本已經排到安檢的時景,恰巧在這時回頭。
只瞧見她動作,男人拎起行李,折身大步流星穿越洶湧的人潮,朝她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