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醒來的時候,葛升卿躺在柔軟到不可思議的絲綢床墊上。他意識到自己在姐弟倆的房裏,只有這裏才會有那麽高檔的家具。
永季坐在床邊。見他醒了,湊過來查看他臉上的淤血和水腫。
永季:睡醒了,就出來吃早飯吧,我去替你煮個蛋。
升卿怔怔地回憶昨晚的事——他記得,靠畫舫上的船槳,兩人手動把船劃回寂靜岸邊。
錢證銘的手下都在碼頭那邊待命,完全不知船上發生的事。兩人把船靠上另一側黑暗的河岸,跋涉上岸。
然後……
然後巨大的疲憊湧了上來,讓他一時目眩,倒落在地。在昏倒前,自己哭着對傅永季說……
“……這次要是被發現了,就推我身上,我替你頂。”
永季一個人硬是把小船推上了岸,藏進草叢,結果幸運地發現了一輛被遺棄的餐具車。
餐具車下面帶車輪。他就把它當成輪椅,推着升卿和錢證銘的屍體回來了。
他跳下床,準備去廚房。但是升卿從背後叫住了他:永季哥。
永季站住了腳。他很少聽見這個人喊他“永季哥”。一回頭,就見到升卿無助地看着他,眼裏帶着某種纖細而柔軟的哀求。
升卿說:你能不能坐我身邊,幫我做個實驗?
傅永季點頭,坐了回去。
——升卿微涼的手拉住了傅永季的手;這只滿是傷口的手被牽引着,貼着升卿的脖子、鎖骨、胸口……手掌下的身軀微微起伏,能感到心髒與血脈的鼓動。
傅永季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做,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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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卿松開他的手,低頭笑了,很釋懷、很慶幸的笑。
永季:……怎麽了?你實驗出什麽了?
葛升卿:……我一點都沒覺得惡心。
他擡起頭,再次直視永季的雙眼,一字一句:你做這種事,我就不覺得惡心。
夏末的大雨。
楊梅天。就算開着空氣循環系統,呼吸也讓人煩悶。
落地窗前,白又漆獨自站着。雌玉龍樓在地勢高處,可以看見整片別墅區。在這大雨下,屋頂連綿起伏,仿佛貼地湧動的烏雲。
他伸出手,将手掌貼在自己脖子上。
然後是鎖骨、胸口……
自己的手很涼,像是流淌的雨水。無論如何,它都很難模拟出那個人的手。
溫暖的、幹燥的、粗糙的手。
被自己留下很多傷口、帶着血色的、留有煙味的手。
他合上雙眼,卻難以無視自己的冰冷。大雨如洗,白山的殘夏,總是這樣的水牢。
手邊相框的玻璃映着雨影和他的身影。白又漆的眼神緩緩落在相片上,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張合影。
——是他和傅永季的合影。
下午,升卿終于感到有些餓了。他穿過客廳兩臺大冰櫃,見到那人在廚房忙碌,好像在打餃子餡。
葛升卿問:永季,有吃的嗎?
永季頭也不回指指客廳:你實在餓,打開白蓋子的那個冰櫃……
永季:裏面有鋼管雞。
升卿把蓋子擡起一點,就看見插男人腦袋上的烤雞。
他沒食欲了:算了,我換衣服,去一趟醫院。
因為剛才接到學校的電話,學生黎子薰想請假,去醫院看姐姐。所以,升卿打算去醫院看看情況。
傅永季往他嘴裏塞了個芋艿豬肉的餃子:黎子薰去看姐姐,你跟着幹啥去?你臉上這樣會吓到人的。
葛升卿對着鏡子貼紗布,把臉上最吓人的幾個淤青都蓋掉:黎子薰的家長不會幹人事的。我得去看看。
片刻後,兩人開車到了醫院。黎子薰的姐姐有白血病,越來越嚴重,今年已經告了幾次病危了。
剛走近病房,就聽見裏面傳來的哭喊聲——黎子薰拽着爸爸的袖子,滿臉是淚:你為什麽不治了?為什麽不治了?
黎子薰的父親黎至賢踢開他。孩子撞在病床鐵架上,男人擡腳還想再踹,被趕來的葛升卿一把推開。
葛升卿:黎子薰爸爸你過分了!有話好好說,家裏有什麽困難,學校都會幫忙的!
黎至賢:幫什麽忙?她反正都快死了!
——黎子薰的母親呆滞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邊傻傻笑,一邊晃悠身子。男人的面色泛着灰色,眼睛是充血的,都是“溜過”的特征。
這家人看着讓人喘不過氣。傅永季嘆了口氣,沒跟着進病房,沿着走道獨自散步解悶。
在醫院的住院區,傅永季漫無目的地走着。路過一間病房時,他随意往裏面看了一眼。見到病床上插着管子、昏迷不醒的人時,他不由怔住了。
——是那個外賣員的男家屬。
一個婦人坐在他身邊,小聲啜泣;病房裏沒有其他家屬了,說明其他人都死在了那場車禍中……
永季站在門口,看了很久,最後默然離開。他半低着頭走回黎子薰家的病房,發現大家都站在外面;病房裏,醫護正在搶救黎子薰的姐姐。
孩子被葛升卿護在身後;黎至賢對着病房裏面叫罵:別救了,救什麽?你別想問我要一分錢!
兩人都聽不下去了。葛升卿拉起黎子薰,離開醫院,回了學校。
校舍最近在建新操場,施工隊已經開始挖原來的水泥地面了。孩子們不能去院子裏玩,傍晚的時候,都趴在窗邊看院子裏施工。
兩個大人也和他們一樣趴在窗臺上。夕陽的顏色鮮豔得像鮮榨橙汁,成為這個小縣城唯一的色彩。
忽然,最老成的周小秋問:葛老師,黎子薰的姐姐能治好嗎?
葛升卿愣了一下,輕聲答道:醫生會盡力的。
黎子薰:葛老師,讀書就一定能救姐姐嗎?
葛升卿點頭。
黎子薰擡頭,大而明亮的漂亮雙眸直視着老師:葛老師,你騙人,讀書沒有用的。
傅永季揉揉他的頭:說什麽呢,讀書才有希望。
黎子薰搖頭:那你們都讀了書,你們能救我姐姐嗎?
永季哄他:你要讀書、當了醫生,然後就可以……
周小秋打斷他:老師,我覺得在這種地方,沒有人能得救。
周小秋走了。孩子們都跟着他走。窗邊只留下兩個大人,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永季:這地方好像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葛升卿:變也不一定能變好,不如不變。
這樣的小縣城滿地都是。
大家都不變,就像将死的巨獸,只想陷入一場平靜的長眠,不想再掙紮。
永季忽然提起那筆錢:“東北大板”留在地下室的錢,還剩下多少?
葛升卿:一百多萬。怎麽了?
永季:我能用嗎?
葛升卿點頭:能啊,想用就用,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永季:我想把錢給那個外賣員的家屬。
升卿說了聲“随你”,就點起了煙。夕陽西下,施工隊即将結束今天的工作。
突然,升卿激動地推開窗戶。永季被他吓了一跳,抓着他後領:幹啥呢?!
升卿:冰櫃!我們不是一直在愁怎麽辦嗎?
那兩個大冰櫃是個提心吊膽的心病,要處理太難了。可是學校現在在裝操場。原來的水泥地面都被挖開,等待過幾天澆築塑膠跑道……
——滿地都是準備好的坑洞。
而且,沒有監控。
并且,絕對、絕對不會,被人挖開。
半個月後,白山校舍的新操場完工了。
學校裏氣氛熱火朝天,孩子們笑着跑過嶄新的操場。葛老師一向嚴厲的表情也柔和下來,臉上彌漫着輕松的笑意。
喬縣長為了慶賀新操場建成,發表了一個小時的講話。葛老師帶頭熱烈鼓掌,等他發言完,立刻帶着他和其他人來到了院中的黑柳樹下面,準備立紀念牌。
縣長講話時站的地方,就是埋兩個大冰櫃的地方。
黑柳樹邊擺了一圈長凳,改成了讓人休息的樹蔭。蘇秘書預先準備了銅質銘牌,上面刻着操場建成的紀念日期。他舉着銘牌杆子:縣長,由您把紀念牌立起來吧!
喬真笑呵呵的,一手拎着銘牌杆,一手拿過葛升卿遞來的鏟子。大家都準備拍照,結果,喬真将兩樣東西都遞給了葛老師。
喬真:小葛老師,應該由你來。
人群都愣了愣,連葛升卿都呆住了。旋即,一陣小小的掌聲響了起來,來自周圍的孩子們:老師辛苦了!
葛升卿有點不好意思,但大家跟着孩子開始鼓掌。喬真拍拍他的肩:小葛老師才是真正應該被紀念的!我們請小葛老師把牌子立起來!
他拿過鏟子,鏟起柳樹邊松軟的泥土。背後,縣長望着藍天憶苦思甜;眼前,是松軟的泥土被一層、一層鏟開……那麽輕松、那麽美好。
——煩惱已經解決了,一切都會恢複正軌。光是想想,升卿就忍不住笑。
可就在這時,他見到泥土下面顯露出一抹怪異的顏色。
青白和绀紫交錯的顏色。
鏟子輕輕撥開泥土……然後……
然後是……小小的、女孩子的面容……
她睡得很安祥,睡在一個沒有苦難的、甜美的夢裏。
她是黎子薰的姐姐。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耳鳴。嘶吼的耳鳴。
嗡嗡。嗡嗡。
冰冷的鏟柄、泥土的濕潤氣味,爬過她遺容的小蟲子。
嗡。
——葛升卿告訴自己,你是一塊石頭。
不會顫抖、不會尖叫、不會害怕的石頭。
所有人都在看喬真,沒有人注意到他和泥土下的異樣。他壓制住自己所有的反應将泥土掩了回去,再在旁邊挖開一個小坑,将銘牌立在了那。
掌聲、閃光燈……在人們的簇擁下,縣長準備離開了。師生們送他們到門口。
蘇秘書為喬真拉開車門。在上車的一瞬,喬真的手機響了。他的手機收到了幾條帶圖片的短信。
他坐進車裏,點開圖片。
看到那些照片,喬真的眉頭微微皺起。那是一組有些年份的照片了,膠片攝影的老照片,浮着白點,泛着微黃。
——慘白閃光燈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被推摁在地上,衣物淩亂。他像瓷偶般僵硬和冷漠,任由一只手摸過自己的臉、自己的脖頸、自己的下腹。
是葛升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