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天夜裏的月色很明亮。
晚上九點,葛老師把所有孩子叫到樓下,繼續說關于白仙娘娘的故事。
黑柳樹下的長凳,葛升卿坐着。永季坐在他身邊。白天他不被允許進學校,晚上才能來。
那些孩子不像從前那樣,如同一群小麻雀般依偎在他們的身側,只是安靜地站在對面。
——在白仙娘娘每月來癸水的那幾天,人們都會把她供奉在廟裏,做七天七夜的法事;法事只能男人進,不許女人進。村裏的女人,從幼到老,都在宮外磕頭,不能踏過宮門檻。
就這樣過了七年,那些肥美的乳汁将白山村喂養得白白胖胖,村裏連條挨餓的狗都沒有。女孩十五歲了,在她十五歲之後的第一場供奉法事上,那隊白袍子又來了。
但這次不是深夜,而是正午。
在白熾的日光下,白影出現在白仙宮對面,隔着香火影影綽綽。在純白的影子上,一抹嫣紅尤其顯眼——為首的人手中拿着一件紅嫁衣,鱗珠繡鳳。
下一刻人影白日化煙,只有那件紅嫁衣留在原地,竟是一張血紅的大蛇皮。
突然廟裏傳來咯咯笑聲——少女坐在神臺上,咬緊牙關,臉繃得緊緊,發出皮口袋被拉扯時的嘎吱聲。臉皮鼓起、癟下,眼睛突出又凹進,全身都使盡了力氣,牙關咬得叽叽作響……
只見一道裂痕從她天靈蓋出現,赤紅紅的肉身子撐開頭頂從皮裏彈跳出來,癱在地上抽了抽;白袍人從香火煙氣裏四面八方出現,把紅嫁衣朝還在動的肉身子上一披,将她擡了起來,吟誦着遠行無蹤跡了。
此後,白山就一落千丈。适合栽種的土地越來越少,天災人禍越來越多……随着外界的戰亂紛争、時局更替,這裏就像是被世人遺忘了。
葛升卿看着黎子薰的雙眼:小薰,你覺得是為什麽?
黎子薰沒說話,他的眼神、很多孩子的眼神,都落在葛升卿的腳邊,落在掩埋黎慧慧的泥土上。
葛升卿點了支煙。他很少在孩子面前抽煙,今夜是個例外。
——聘禮。他說,有人覺得這個故事,說的是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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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快要餓死的時候,山神給了她一條紅魚充饑。吃下了山神的聘禮,她就擁有了哺乳萬物的能力。
但收了聘禮,就等于定下契約,要按期嫁給山神。她原來要撫育的,是她與山神的後代。
但是村民強行留下她,扣押了山神的新娘。也許在他們看來,幾年的時間十分漫長,但在山神眼中不過一瞬;它小憩片刻,把這事短暫地忘了,等想起來後,就派自己的使者前去迎親。
聽到這裏,周小秋忽然開口了:老師,我外婆不是這麽說的。
周小秋:她說根本沒有什麽白仙娘娘,是本地人為了賣保健品編造出來的。
夜風刮過院落,黑柳搖動,在地上留下無數雞爪似的黑影。葛升卿微微笑了,吐出一口煙,眼神在煙霧後模糊。
葛升卿:小秋說的是對的。但是這個故事本身是有的,主角不是白仙娘娘罷了。
葛升卿:當年從白仙宮改建學校的時候,在這棵柳樹下面挖出過很多白骨,但專家看過,确定都是先人的遺骸,于是就地掩埋了。
葛升卿:全是百年前女孩子的白骨,密密麻麻填平了一個大坑。沒人知道她們是誰,沒人知道她們為什麽被埋在白山。也許山間還有許多這樣的白骨坑,只不過沒被發現。
他把煙頭熄滅在長椅上,喚來黎子薰。
葛升卿:這個傳說的街尾,有個叫黎十一少的人出場了。據說他是白山縣黎家的先祖,你聽說過嗎?
黎子薰唔了一聲,從前聽爺爺講過。
——女孩死後,她的弟弟為姐複仇,跟着那群白衣人進了深山。孩子深入山林,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步入濃濃的山霧之中。
忽然,他見到了那群人的真面目——是一群白蛇,它們大團大團地前行,像是鋪地的白毯子。這個孩子性格極其悍厲,抄起柴刀便向蛇群砍去。
蛇群四散,死傷慘重。少女的屍體留在地上,黎十一少正要去收斂,卻見姐姐的身軀腐爛成泥。
升卿想起那天醫院裏逃跑的男人。男人在被他在巷子口追上截住,說出了真相。
——在附近的村子裏,有人想給自己早逝的兒子結陰婚。男人就是做這種牽線生意的,有了需求,就去幾個縣城的醫院找人。
他找到了黎家,想買黎慧慧。黎至賢一口答應,雙方很快談好了價格。當天晚上,黎家就給女兒辦了出院,把她帶回家。
一周後,黎至賢聯系他,說女兒快不行了。于是,男人第二天去黎家接人。
只是他沒接到黎慧慧。
——黎慧慧不見了,就在她瀕死之時,有人把她從家裏帶走了。
葛升卿用力拽住黎子薰,看着孩子大而明亮的眼睛: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黎子薰:我不想姐姐被賣掉,姐姐也害怕,怕見不到我……
黎子薰:我就拿了爺爺的輪椅,從家裏把她帶了出來。我想把她帶到一個每天都能見到的地方……
葛升卿深吸一口氣:你趁着裝修操場、施工隊在地上挖了坑,把她埋在學校裏了?
孩子默認。他追問:幾個人參與了這件事?
黎子薰立刻指着周小秋,周小秋翻了個白眼,舉起手承認。
然後玉冬雪也舉手了,孩子堆裏,一只一只的手舉了起來,所有孩子都參與了,除了有智力障礙的塗小盼。
葛老師再次深呼吸,頭上的青筋隐約可見。永季見狀,連忙指着那些孩子數落:你們怎麽能這麽埋呢?
葛升卿:是“這麽做”!這麽做首先就不對!
周小秋低聲道:我那時提議過再埋深一點……
葛升卿:周小秋你飄了,我下周就找你媽媽讨論讨論你最近的數學成績!考得那是什麽稀爛玩意兒?
孩子都不敢吭聲了。黎子薰鼓起勇氣問老師:那我們會坐牢嗎?
葛升卿怒上心頭:會!都給我牢底坐穿!我也不用批你們作業批到高血壓!
他氣得頭暈,但又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和永季如臨大敵的意外狀況,竟然和什麽陰謀都無關,僅僅只是幾個孩子們天真的行為。
思前想後,他又點起一支煙,看着掩埋黎慧慧的地方。
葛升卿:她不能埋在這。你們去校門口望風,我們得把她挪到其他地方。
永季點頭:老師會替你們解決問題的。你們出去不要亂說,就當沒有這件事。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站在原地沒動——黎子薰的眼神閃動着,欲言又止。
葛老師嘆了口氣:小薰,你還想說什麽?
黎子薰:老師,能讓我姐姐待在學校嗎?
黎子薰:姐姐兩年級的時候就開始住院了,沒再出過醫院。她一直想回學校,也想去商場、去公園,還有市裏的游樂園……
黎子薰:結果,我只能把她帶來學校,其他的什麽都做不到。葛老師,我姐姐什麽壞事都沒幹過,什麽東西都沒有問爸爸媽媽要過,她就這些小的願望,你不要把她送走好不好?
他見老師沒有回答,哭着跪了下來。有幾個孩子懵懵懂懂跟着跪,把兩個大人吓壞了。
兩人連忙把幾個孩子拎起來,不知是誰開始哭,說想媽媽了;又有孩子哭着,說想外公了……孩子們哭成一團,葛升卿哄了大半夜,才把所有人哄進寝室。
“白山校舍秋游”的小旗子被導游小劉揮來揮去:所有小朋友,到這裏來!
——三日後,白山縣的旅游中轉站裏,全校師生都聚在一輛大巴前。
小劉清點了人數,核對無誤,把合同給葛升卿簽字:那麽一共是這些孩子,然後就和之前談好的一樣,咱們是白山縣到大道市的一日游,中間呢,依照葛老師的要求,我們會停靠在景點“白霞河公園”、富民百貨、卡卡游樂園。
小劉:至于門票和項目收費,咱們這個……
他咳了一聲,湊近葛升卿的耳畔低語:按咱叔說的,就給你免單了。
——小劉的堂叔,從前跟永季都是替白家做事的人,後來斷了條腿,自己開了家旅社。
孩子們歡聲笑語上了車,書包裏裝滿了零食。唯一一個引人注目的東西,就是個大旅行箱。
好像是LV的特大號硬箱,但是被幾個孩子拖拽着,老花皮劃得破破爛爛的。
小劉:小朋友,行李箱放在大巴下面的儲物倉裏,不用帶進車裏的。
葛升卿阻止了他:沒事的,是做游戲用的道具,孩子們想帶着。
行李箱挨着黎子薰的座位,他激動地拉着箱子提手,小心翼翼護着它。
到了公園,大家再合力把箱子擡了下去,它像是這個班裏多出來的孩子,被大家帶着穿過公園的河堤、草地。
公園裏滿地都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蔥蘭。大家陪着黎子薰,帶着行李箱穿過花海,箱子在花草上留下壓痕,像是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痕跡。
黎子薰說,姐姐,好不好看?
公園、休息站的快餐廳、市裏繁華的商場……每到一個地方,葛老師就會為孩子們拍攝合影。
每張合影裏,黎子薰都會帶着這個箱子,被大家簇擁着站在中間。
前往游樂園的時候,已經将近黃昏。
黎子薰靠着葛升卿,笑得很開心。升卿問他:今天滿意嗎?
黎子薰:滿意!
葛升卿問行李箱:滿意嗎?
雖然沒有回答聲,但是一陣風帶着花草香氣吹拂而過,在葛升卿的衣領口留下了一片小小的蔥蘭花葉。
孩子們都不覺得累,叽叽喳喳的讨論着最後一站,游樂園。卡卡游樂園是附近唯一一座游樂園,大家都沒去過。
據說裏面有一艘很大的海盜船,葛老師說了,一定會讓孩子們玩到那個主打項目。
雌玉龍樓裏,白又漆剛見完幾個重要人物。
白家在市裏的人最近準備升遷。在升職前,對方特意來敲打他關于“度假村”的事。
錢證銘八成是死了,但度假村計劃不能擱置。有了度假村,才能有名正言順的分紅,才能拉攏更多人,促進“白仙養”的上市……
一方面,需要新的招商。另一方面,白山校舍的那塊地皮,要盡快“騰出來”。
對于此事,白又漆已經有了計劃——葛升卿今天會組織秋游,目的地是大道市的卡卡游樂園。
——游樂園的主打項目,是搖擺海盜船。
秋游啊,是每個老師都很恨的事。要把那麽多孩子帶出去玩一天,再帶回學校,讓這些溫室裏的小動物去到外界,而中間絕不能出一點事……
……但凡出了一點事……更不必提更惡性的事故……譬如,游樂設備故障。那種把人甩到半空的東西,像是過山車、跳樓機、飛行船……或是,海盜船,都是很危險的。
有人來給他回話。白又漆擺擺手,知道事情已經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