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貓躺在解剖臺上,冰冷的身軀被白布籠罩。

潔白和灰綠交錯的走廊裏,升卿一個人坐着。永季在門口,傳來朦胧的吵鬧聲——校方的人打算走了,永季不讓對方走,拿出當年的流氓氣勢,将人堵在門邊。

對方也只是個小小班主任,不斷低聲解釋,出事時間是放學後、葛卯兒是面向社會招收的成年學生、監控攝像顯示她是自己翻下去的……

一聲慘叫,好像是永季揍了那人……升卿面無表情,低頭看着手裏的妹妹的手機。

葛卯兒的朋友不多,有一個叫“秀秀”的女孩,似乎是她在職校的朋友。秀秀經常會給她發聊天記錄的截圖,提醒葛卯兒,“他們又在議論你”。

葛升卿點開那些聊天記錄。那應該是秀秀從同學群裏截的,一堆看網名就知道是男孩子的人在那談論“她是被黑人睡癱的”。

一張截圖,兩張截圖……

二十張、三十張……

匿名社區上的發帖,《酒後被睡了,才知道自己是職校女海王的第百人斬》。底下一堆評論:HXD吾輩楷模。

升卿點開一個備注為“劉老師”的人的聊天記錄,葛卯兒聯系過他,說班裏有些孩子經常開她的玩笑,希望老師能替自己解釋一下沒有那些事。

劉老師:他們年紀都小,你不要太在意。

劉老師:要不然我聯系一下你家人,讓你家人來一下學校,我們談一下怎麽解決這個事?

卯兒幾乎立刻就婉拒了,顯然不想拿這種事去煩哥哥。

葛升卿拿自己的手機下了那個社群的app,點開那個女海王的話題。他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看着對面的白色牆壁,眼神怔怔的。

晚上的時候,葛升卿沒有回家,住在了學校。

學生們都知道了那件事,一整天都格外聽話。永季抱了個電磁爐進來,說是要大家一起打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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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一見火鍋沸騰起來,什麽事都忘了,又吵吵鬧鬧起來。夜裏的學校食堂裏,大家擠在一起,葛升卿反而坐在稍遠些的地方,靜靜看窗外。

永季坐他身邊:你要是覺得孩子們吵,我們到樓下去?

升卿搖頭,他覺得孩子們熱鬧才好。升卿說,這是我家的事,幹什麽要孩子們跟着一起?

他的身體原本好了些,因為聽見小貓的事,體內的炎症又起來了。什麽都不想吃,吃了幾片消炎藥和止痛片,喝了一口水,結果連水也吐了。

永季說,白又漆給自己來過消息,說想來學校“和升卿談談”。但他沒讓那人來,怕見了面又是一場不愉快。

來了能有什麽好事呢?白又漆的幾個路數,葛升卿心裏再清楚不過。

他倒在辦公室的床上,幾乎立刻就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葛升卿聽見有人在罵自己——也許是個從前被自己要過債的人,捂着被打斷的腿,男人在地上叫罵,你會有報應,你一定會有報應。

報應這種東西,也是欺軟怕硬的。

渾渾噩噩間,他感到有人來到自己的身邊——升卿睜開眼,見是周小秋。

升卿勉強對他笑笑:怎麽了?不跟大家一起吃火鍋嗎?

周小秋搖頭:我吃不下。

周小秋:老師,你有辦法嗎?給妹妹讨回公道的辦法,你有嗎?

葛升卿沉默了,疲憊地閉上雙眼。

周小秋:老師,人長大後,是不是也不會有什麽多出來的辦法?大人只是長大的孩子,沒有什麽額外的力量,額外的權力。

周小秋:我看了報道,第一名接受了采訪,但其實他沒有去比賽,他頂了別人的名字拿了獎。

周小秋:讀書、考試、拿文憑、拿獎……但好像有人随時能花錢從你手上買走這些東西,或者不花錢。

葛升卿:別瞎想,世道不是這樣的。

周小秋:老師,我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努力,但沒有因為努力拼命了,就過上好的日子。

周小秋:我如果讀書,考上好的大學,找到好的工作,但其實縣城裏也有很多這樣的人。

周小秋:他們替人打工幾十年,最後退休,他們的孩子也是繼續替人打工……

葛升卿:沒出息,自己當老板啊。

周小秋:我上面永遠會有更大的老板。他們要你的生意做成,你就能做成,他們要你失敗,你就失敗。

周小秋:不是努力就能過上好日子的,生個病、出個意外,家裏所有的積蓄就沒有了,你以為今天買了車,買了房,明天出了事,你就立刻要賣掉車和房,搬回農村裏去。

他也躺下身,挨着葛升卿,呆呆看着天花板。

周小秋:老師,我不知道努力有什麽用。我覺得“努力”像是一個編出來的詞,騙我們蒙着眼睛替他們努力工作,做牛做馬。

周小秋:就好像雲層上面和雲層下面。雲層上面就是天宮了,沒有生老病死,出生是仙人永遠就是仙人。

周小秋:我們是生在雲層下面的,可能得要一輩子都用來修行,再被哪個仙人點撥,得了機緣巧合,才能看見天宮一眼。

雲上有雲上的世道,雲下有雲下的世道。

美好的公道是雲上天宮的事情,下面的世道只有簡單四個字“湊合活吧”。

葛升卿翻過身,微笑着撫摸他的頭發,望着孩子的眼睛:你知道小孩子的骨折叫什麽嗎?叫做青枝骨折。

因為孩子的骨頭還很軟,不太會發生粉碎性骨折,都是軟骨骨折。

但是如果長大了,軟骨變成硬骨了,骨折就會發生斷裂。

葛升卿:軟骨頭都是不會斷的,硬骨頭才會。

會斷,會痛,因為是硬骨頭,不懂得彎曲。

軟骨頭就輕松多了,會彎曲、會低頭,也更容易活下去。

葛升卿:但其實當硬骨頭挺有意思的,斷掉的話,還能刺傷一些人的腳底板。

他撐起身,慢慢下了床。不知何時,葛升卿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了。

扶着牆壁,他走出了辦公室。小秋想來扶着他,但是被他輕輕推開了。

他讓孩子去休息,自己到了食堂。永季正在收拾碗筷,見他站起來了,不禁愣了一下。

升卿讓永季幫自己一個忙,叫一個人過來。

——白又漆。

會議室裏,白氏集團的幾個高層坐在白又漆對面,簽署完了幾份文件。

老人和白又漆再确認了一遍白山校舍閉校的時間:下個月一號,這個地方真的能空出來?

白又漆:談妥了。

白又漆:已經通知下去了,下個月一號閉校。然後招商那邊的人會引進工程隊,做第一步的填埋。

——葛升卿見了他,兩人談了一次。

白又漆起初帶着一些法律文件去找他,想做個簡單的交易,他那邊的律師替葛卯兒起訴學校,博取一筆賠償金,并且讓人坐足刑期。相應的,葛升卿需要讓出學校。

人在崩潰時,往往會做出和從前不同的決斷。

但是,葛升卿開出了另一個條件。那個條件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在能力範圍之內。

所以,他答應了。

夜裏,職校附近很熱鬧。

學生們三三兩兩在周圍的小店和餐廳裏,一家老燒烤攤剛經歷一場驚魂——三十分鐘前,有幾個男學生在攤子上吃飯,突然馬路邊駛來一輛黑色的SUV,幾個男人從車上沖了下來,将他們擰上了車,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人們起初驚慌,但很快就淡定了,并沒有人在乎那幾個男孩。

——三十分鐘後,張平才緩緩醒了過來。

他發現自己被綁在了椅子上,旁邊是他的幾個同學。分別是“胖子”王劉和“黑背心”周泉。

漸漸的,他意識到這間昏暗的房間中不止他們,還有許多把鐵椅子,上面坐滿了職校的老師或者學生。

一架攝像機對準了他們,在他們的身上,連着一臺奇怪的儀器。

張平才記得自己看過某部電視劇,裏面的測謊儀就是這樣的。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連着一臺測謊儀。

一個黑衣人頭戴面具,來到胖子王劉的身前。他手裏拿着測謊儀的調試器,嘴裏平靜地念着“設備調試”。

這時,張平才才發現,除了測謊儀的連接線,他們的身上還多了一樣東西。

——在他們雙腿中間,有一個沉沉的小東西壓在那。

葛升卿給他出示了一張截圖的打印稿:你叫王劉對嗎?

胖子到現在還以為這是什麽整人游戲:哈哈,對啊。

測謊儀閃了閃,綠燈。

葛升卿:這是你在社群app上的發言賬號,對嗎?

王劉:對啊,“定海煌哥”,是我。

測謊儀閃了閃,綠燈。

葛升卿:你發言說這個女孩子被你睡過,是嗎?

胖子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你是拍網紅視頻的嗎?

葛升卿:問你問題,回答是,還是不是。

王劉:對啊,我睡她睡得可熟練了——

測謊儀閃了閃。

紅燈。

下一刻,随着一聲小小的炸裂聲,王劉的褲裆裏炸開了一團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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