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快亮了。車在公路邊輕輕搖晃,是那人在後座換衣服。

煙在嘴裏,但是沒有點起。永季一下又一下按着駕駛臺下的車用點煙器,眼神靜靜地,蒙着半片煙灰。

後視鏡裏,升卿腰上的皮膚蒼白的吓人,或許不是他蒼白,而是天上的熹光。陽光在絕大多數時候,其實都是冰冷蒼白的。

一定要去嗎?永季問。

——反正都在高速公路上了,索性就這樣一直開,一直往前開,開到有碼頭的地方,開到水裏,開到這個世下的國度,開到如流水一般永恒公平的應許之地。

永季:咱們都知道那個地方會是個假銀行了,你進去,出不來怎麽辦?

葛升卿說:那你明天可以用體育課代我的數學課。

永季:哎呦,我可教不好,別到最後幾個孩子都進廠擰螺絲了。

每個月累死累活掙個幾千,再找個每個月累死累活幾千的對象,生個孩子,也去廠裏擰螺絲……

就這樣一代一代、一輩一輩,永遠不知天高地厚,在別人的磨盤裏變成疲憊衰老的齑粉。

忽然,那人的頭湊了過來,盯着他沒點燃的煙。升卿伸手越過他,拔出了已經加熱完畢的點煙器,按在煙頭上。

葛升卿:擰螺絲不好嗎?

永季:假了吧?你天天拿擰螺絲吓唬他們,逼他們背單詞。

升卿定定注視着他的雙眼,突然笑了笑,搖了搖頭。

葛升卿說,擰螺絲有什麽可怕的嗎?

葛升卿說,真正可怕的,難道不是“擰螺絲”這件事本身被視為可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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擰螺絲又不低賤,又不犯法,堂堂正正付出勞動換取報酬,理應是這世上最偉大無私的工作了。

做多少勞動,就獲得多少報酬,這樣的工作,為何要被視為可怕?

“磨盤”才是最可怕的。

那個把人們一個個投進去,把他們的勞動力像麥子磨成齑粉一般消耗磋磨的磨盤,才是血肉的地獄。

他把頭抵在永季的肩上,深深呼吸那個人的氣息。永季身上的煙味、肥皂水的香味,和升卿身上簇新簇新的衣服氣味交織,變成了輕盈而自由的殘夢。

送我去大道市吧。升卿說。

就像被白蛇托起、送入深山的身軀,就像被這世上所有膽敢擡頭直視的目光寄托的希望……

葛升卿上路了,他上路,就是要逼迫一個傲慢者露出失措的表情,就是要讨公道。

多麽古老而沉重的詞,帶着土氣和可笑,好像是鄉村老人會為了一棵玉米長在誰的地裏發生的争執。但一棵玉米的公道也是公道,壓迫在芸芸衆生之上的公道也是公道。

他把頭靠在永季的肩上,享受這最後的相處時光。葛升卿輕聲說,永季啊,永季啊。

葛升卿說,傅永季啊,你記住……

——你記住,我死之後,你要開始新的生活。

我招供了。我知道、他們知道,這些招供的詞裏少了一個重要角色。

他會為我做所有的事,為我生,為我死,誰都知道他是誰,但誰都願意幫我無牽無挂上路,裝作不知道他是誰。

這個故事裏缺位的人,他曾經為我擔下一切。兩個一無所有的人,最深的緣分,只是膽敢一起擡頭看向上方,不管是否會引來電閃雷鳴。

我很滿足,我沒有遺憾。唯一的遺憾是看不到小秋考上好學校,看不到黎子薰站在講臺上裝奧特曼。

玉冬雪想當演員,我不喜歡這個行業,但孩子喜歡,總想鼓勵她試一下。我給她錄了唱歌和舞蹈的視頻,讓她能自己發去網上,說不定哪個劇組就注意到了她……不過,我真的不希望孩子進這個行業。

小盼呢……小盼就好好的吧,她的外婆年紀大了,也許沒法再陪她走很遠……社區會照顧她的,她不能結婚的,我一直擔心她長大後會被人傷害,普通的女孩子都很容易被傷害,更何況她這樣單純的孩子。

還有你,永季啊,永季啊,永季啊。

我永遠放不下的,還是你啊,永季哥。

一輛灰色的車,從假銀行後門的小巷裏開出。

他們的原計劃是走高速去周留縣的郊區,處理掉葛升卿的屍體。但就在他們開車出去不久,司機就注意到,有兩輛車跟着他們。

他們發現得很早,所以在第二個匝道口就把車駛離了高速——匝道下面有個村子,從村子中間走土路,能直接穿去下個匝道口。而村民都是白家的人,看見白家的車就會放行,而看見其他的車就會攔下,糾纏敲詐過路費。

果然,當見到他們的車牌號,村民直接把攔路杆擡了起來。司機從後視鏡裏見到那兩輛被攔住的車,得意地笑了一聲。

車重新回到高速,甩開了跟蹤的車。就在車內人幾乎要松懈下來的時候,一聲巨響,一輛小破車不知從哪竄了出來,直直朝他們撞了過來——

車玻璃霎時粉碎,像是一場遲來的雪。兩輛車撞成一團,他們的車是更穩固的路虎,只是車門有些變形,反而是那輛小車,車頭慘不忍睹的癟了下去,看着可憐兮兮的。

司機罵了出聲:給他點顏色看看!

他們正要解安全帶、抄起車裏的家夥,就見一個人影平靜而輕快地走到駕駛座外,高高揚起手上的鐵鎬,對着司機的太陽穴,狠狠敲了下去。

腦漿和鮮血噴灑在車玻璃的碎屑上;殺了司機,那個人一臉平靜地走向下一個人,他的神情是那麽寧靜,配上那張娃娃臉,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詭異。

女打手想從另一側車門逃下車,但是因為車門變形,車門鎖一下子卡住了。下一秒,鐵鎬砸碎玻璃,砸穿了她的太陽穴。

車裏剩下的兩人終于頂開了變形的車門逃到了公路上,拿起自己的武器對準了永季;突然,永季的娃娃臉上浮起了欣快的笑意,笑聲細細輕輕,像是零件齒輪卡死時的咯咯聲。

——永季從駕駛座扯下司機的屍體,坐上了路虎,将車頭對準兩人。那兩人終于意識到他想做什麽,轉身就跑,但是太晚了。

他将油門踩到了底,向着他們碾了過去。

五分鐘後,公路恢複了寂靜。

幾道豔麗的血痕鋪滿柏油路,路虎車的底盤不知道卡住了誰的肢體,開起來咔咔作響。永季下車,蹲在車邊查看卡住底盤的東西,忽然,高速上開來了兩輛車。

——剛才那兩輛被村民糾纏住的車,來了。

面對公路上的場面,車裏的人一時也怔住了。第一輛車的車窗搖下,裏面的人是童關,車內其他人都是便衣,本來是得到命令、前來跟蹤白家的打手的。

漫長,卻短暫的寂靜,幾秒,便是一場搏殺——

生路的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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