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別多。
蒼魇真想回水月洞天讓師父給自己算一卦。
如果今年注定是百鬼夜行流年不利,那讓他再去藏書洞憋個一年半載也都認了。
“快……你快點……一會兒何歡要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看見……”羅曼伸手抱住他的腰,聲音又軟了下來,看來清心咒的法力已經完全褪去了。
蒼魇白眼望天,一記清心咒只維持了不到幾句話的時間,可見他的內息到底差到了如何令人發指的地步。
羅曼又開始啃他的脖子了。
“羅曼……蒼魇回來沒有!羅……”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還沒說完何歡就沖進來了。他身上罩着護神訣,法咒立場發出的金光足以照亮屋子裏的情形。
何歡傻在了門口。
“何歡,你回來就好!趕緊……那個清心咒……人妖小子你別鬧騰了!這是要哭還是要笑啊!嘶……你咬我幹嘛!”被被何歡用那種古怪的眼神看着,縱使是蒼魇的厚臉皮也頂不住。他本想推開羅曼,沒曾想脖子上居然挨了一口,溫熱的血液瞬間漫了出來。
“妖道……哈哈哈……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了……”羅曼緊緊摟着他不肯撒手,抵在他頸項裏低低呢喃,笑聲聽起來卻有些凄怆。
“懂什麽了你!撒手!快撒手!”蒼魇甩開他站起來,恬着臉迅速整理衣服。
這德行……怎麽看都像始亂終棄的嫖客。
“蒼魇……羅曼……你們……”何歡靠近了一步,又退後了半步。
“羅曼被妖怪咬了,渾身邪氣亂冒,你快看看他到底怎麽回事。”蒼魇趕緊裹了衣服縮到邊上去點亮了燭臺。
何歡這才進去,托住羅曼的手腕查了脈象,又在頸邊探過氣息:“有什麽感覺?”
“渾身發燙……心癢難耐……就……就是想咬人。”這麽明顯的求歡反應,羅曼也說不下去了。
“難怪那人被我劈了之後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原來是魔蛹已經鑽到羅曼體內了。”何歡也施了個清心咒,臉色越來越陰沉:“這妖怪應該是蛹乙。”
蛹乙是上古魔獸所産下的魔蛹,因埋藏在雪地中,缺乏精氣的補充,歷經多年不能孵化,逐漸受到體內魔物的影響發生異變,并通過吸收水之精華修煉成妖。
魔蛹多在人間出現,能夠鑽入人類身體中,吸取人類精氣成為自己的養分,借以将體內的魔獸孵化。被它附身的人類會很快消瘦,失去力氣,最終成為幹屍。
因為身體精氣被大量吸取了,人體自然會産生反應去吸取他人的精氣作為補充。
如果要做這種事,青樓女子和嫖客自然是附身的最佳選擇。
“幹嘛露出這種表情,我又不會死。極樂宮有能喚出任何附身妖魔的引魂鼎,只要撐到回極樂宮就沒事了。”羅曼自己反而很淡定。
“你知道自己被蛹乙附身了?怪不得你要找我!”蒼魇猛的蹙緊眉頭,又抹了抹脖頸上的殘血,抽出問仙就要砍,“道爺砍死你!看劍!”
“被蛹乙附身是事實,分走一半內息也是事實……這就是代價。”羅曼擡眼看他,不閃不避,“我只是借你的精氣撐到回極樂宮找師父求救,你只要有一口氣在,修為都會立刻成為平輩弟子中的頂尖人物。這不是很公平嗎?”
“若要自救,也不必犧牲他人。”何歡彎腰去背羅曼,“我馬上帶你回極樂宮……”
噗!羅曼在他背上輕輕點了兩下,何歡忽然眼睛一閉倒在他懷裏。
蒼魇一愣:“你這是要幹嘛?”
“蛹乙已經瀕臨成熟,縱使神行千裏也趕不到極樂宮。我要活下去,你不願意,我就找何歡。”羅曼慢慢的解着何歡的衣帶,嘴角勾起,微微一笑,“你還不出去?”
那一笑,仿佛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他有自己的城府,有自己的圓滑世故,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可以放棄什麽。
他也有着最直白最真實的坦誠。
對自己很坦誠。
“……何歡醒過來會恨你的。”蒼魇幹巴巴的說。
“由他恨去。我寧願他恨我,也不想他對我視而不見。”羅曼抽掉了腦後的發簪,各色花钿步搖噗噗的墜下,所有的發絲瞬間披散下來。
“什……什麽意思?”
“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他。”羅曼微微眯起眼睛,淺緋的唇色襯着昙花般的笑容,“你想看着我死,還是我們倆都活?”
21長夢君歸花滿天下
天快亮了,卻忽然間暴雨傾盆。
蒼魇靜靜在屋檐下坐着,雨水順着瓦楞滑下,潰碎成幽暗燈火下的黑白。
雨勢很大,破碎的雨滴被風揉成沫砸成粉,紛紛揚揚的落在他身上。
盡管宏大的雨聲幾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但屋子裏細細的低吟卻還是不時飄到他耳裏。
一陣無法舒解的心亂,蒼魇忽然間站起身來,又焦躁的坐下。
那種暗暗的,隐忍着……卻仿佛又是在求救的低吟。
好像在控訴這場荒唐,也嘲笑他的冷酷放任。
蒼魇惶惑的捂住耳朵。
就算他不願意承認,幾番出生入死,何歡與羅曼已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但他現在只能靜靜的任由一切發生,什麽也不能做。
要麽羅曼一個人死,要麽他們兩人都活。
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很憋屈,很挫敗。
還有對何歡的愧疚。
世間本沒有他想得那麽美好,即使他可以沒心沒肺潇灑快意,也要見證生死輪回,承擔因果報應,還要做出無可奈何的抉擇。
雨勢漸小,濃厚的雨雲後面開始露出的晨曦。
深呼吸的時候,帶着泥土氣息的濕冷空氣湧進胸膛。
脖子上的傷口不痛,反而發癢。
蒼魇摸了摸,手上立刻染滿了淋漓的鮮血。他怔怔的看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又把傷口撕裂了。
細雨斜織,門口花圃裏墨綠的大片莖葉間露出兩個昙花的花苞。
紅萼似血,包裹着緊閉成椎的白瓣。
像即将滴血的心髒。
像期待着鮮血的惡魔。
胸口一痛,那些蟄伏在血脈中的邪氣忽然被鮮血的味道喚醒。蒼魇驀的朝雨裏沖了幾步,雨水灑在臉上,又順着脖頸灌進領子,那些寒意和疼痛沒有帶來絲毫的清醒,反而又引發了一陣更加劇烈的反沖。
不能成魔,絕對不能成魔!
蒼魇狠狠的給了自己兩個耳光,一頭栽在水窪裏。
每一次呼吸都有雨水灌進嘴裏,然後變成猩紅的血水嗆出來。
視線開始慢慢渙散。
細雨中忽然出現了一點移動的白。
只是一瞬,那個白衣的身影已經站在自己面前了。
一步一步,和着心跳的拍子,不快不慢。
雨絲被傘擋住,激出一片朦胧的霧氣。
傘下的少年仿佛午夜間驀然開啓的美夢,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玄清……玄清?你……你來了?”蒼魇忽然間奮力爬起把他按進懷裏,心中焚燒的嗜血欲念稍稍褪卻,“你果然來了……哈哈……”
傘輕輕的墜在水窪裏。
金絲楠竹的傘柄,墜着杏黃色的結。
水窪裏躺着在暴雨中零落的花瓣。
玄清就像是他命中的福星,也是注定無法擺脫的魔咒,。
每次落難好像都會有玄清出現,而每次玄清出現,無論多大的劫難好像都會煙消雲散。
雨水和體溫一起滲入對方的衣服。
沒有往常那種蠱惑的溫熱。
只剩下涼薄。
“玄清是誰?”懷中人的聲音如同被釀在喉間輾轉一般的溫潤。
就像桃花露。
淺醉微醺,清和不争。
蒼魇猛的一顫,放開手踉跄着退開重重跪下:“師……師父!”
“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訣塵衣蹙眉看他,雨過天青色的道袍外面罩着的素紗垂到腳面,登雲履上濺透了泥污和雨水,顯然是沒用道法,就這麽一步步走來的。他平日裏總是衣袂飄飄信步而行,腳步輕盈飄忽得仿佛踩着雲彩,但在世間要是這麽走路搞不好會被當成妖怪。
訣塵衣已經遠離塵世多年,要不是為了找他,根本不用再來走這一趟。
月光不染訣塵之衣,如今卻為他沾滿了泥污。
“師父……我……我……”蒼魇想笑,眼角卻有眼淚合着雨水流下來,“我還以為再也看不見你了……我錯了,你罵我吧,打我也行……”
“罵你打你又有什麽用,你所做的,都已經報應過了。”決塵衣的發絲沾染了雨水,有些淩亂的憩伏在肩頭,“蒼魇,随師父回去吧。”
“好……我們回去!”蒼魇巴不得趕緊回水月洞天,再也不要理會這些令人心煩的紛紛擾擾。爬起來朝着訣塵衣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了腳步,“不行,師父我還不能走……何歡和羅曼他們……我……”
一口鮮血噴出,天旋地轉之後就是天昏地暗。
面前的不是黑暗,而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在黑洞盡頭,仿佛有無數手臂在招搖,有金紅耀眼的血海的翻沸。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身體不住的發燙,腦子也像灌進了漿糊。
“師父!我疼!我疼!我……我難受!”
無法思考,甚至分不清那種實際上并不屬于痛楚的感受到底是什麽。
蒼魇只能和兒時一樣不住哭喊着師父。
體內屬于姽婳的內息正潛藏在靈魂深處不斷躁動着,不斷的将他扯向那個可怕的黑洞。那種越來越接近的恐懼感遠比身體本身精氣被抽離至枯竭痛楚還要真切。
他開始照着玄清的法子把五感六識收歸元神,把那些令他煩躁的痛苦的悲傷的通通排除在外。周天運轉,靈臺卻不見清明,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着他前進。
來不及了。
那片混沌裏找不到任何可以助他解脫的力量,就像許多個噩夢裏那樣,腳下一空,人便落了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醒來,只是一直朝下墜。
黑洞,無底深淵,跌下去自然是萬劫不複。
想到這裏,他心裏忽然安定了下來。
熾熱而腥臭的風穿越他的衣袍,将衣角鼓起來,恍若即将被撕碎的蝴蝶。蒸騰的熱氣掠過臉龐,明明是在夢裏,竟然令人覺得面頰陣陣灼痛。在彼端那些翻沸的金紅色血海裏不斷傳來火焰爆裂的轟鳴和層疊起伏的哀號哭訴,源源不絕,振聾發聩。
一切都是如此可怕的真實。
這裏就是地獄嗎?
“越天地之外成就之巅與太虛合,風雷水火萬物生折全都應我喜怒哀樂。此界神毀之象,蒼魇!神歸!”
蒼魇下墜的勢頭猛然止住了。
這是訣塵衣的聲音,卻在這血色空間之外。
蒼魇總算明白了,自己是因為太過痛苦,于是魂魄離體開始神游了。
但別人游的都是蓬萊仙島九天仙宮,為什麽他會落入這九泉十地的亡魂領域?
果然是被羅曼帶衰嗎!
他剛想着,卻覺後領一緊,有股大力從腳下湧來,身體一輕,如同騰雲駕霧般朝上飛了出去。腳下的血海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離去,頓時追着迅速蔓延上來,頭上卻多了一層金霧,看似稀薄若塵煙,實則質同堅石,他無論如何都穿不過去。
“虛無自然,包含萬象。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一聲唱喏,正是先天神目咒。
蒼魇猛然一擡頭,正看見霧氣當中伸出來一只手。
指節勻稱,白皙修長,正是訣塵衣的手掌。
他大喜過望,趕緊伸手拉穩,整個身子忽然騰起一層金光,自那實質的金霧當中穿了過去。就在他即将徹底穿過去的瞬間,血海中忽然騰起張天邪焰,耳畔的誦讀聲瞬間蓋過了先天神目咒的法力:“苦海大河,六道衆生,輪回五趣,無能間斷。悭貪在心,常受饑馑。出生入死,堕于地獄,無有絕期。”
“蒼魇,勿聽勿信,只管一心向上!”
這話正是教人放棄輪回因果,若是聽信半句,估計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蒼魇,我逃不出去……救救我……帶我走……”聽到這個聲音,蒼魇忽然間低下了頭,只見玄清站在血海之中,仿佛午夜間驀然開啓的美夢,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只是走神了一瞬,金色的霧再次圍攏過來,仿佛又要形成實物。
“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火海中的玄清忽然間狂笑起來,整個身子四分五裂,重新變成了翻沸的紅色血漿。
蒼魇又開始下墜了,就連上面訣塵衣的手臂都在跟着下墜。他追悔莫及,只能盡力甩手試圖掙脫訣塵衣的緊握:“師父,你放手吧!會把你也拖下來的!師……”
話音未落,訣塵衣忽然自金霧當中出現。
“師父!”蒼魇欲哭無淚,自己一時心旌神搖,居然把師父也給牽連進來了。這世上不形不肖沒事帶衰的徒弟多了一個,無端被徒弟帶衰倒黴透頂的師父也多了一枚。
“蒼魇,上去!變化無方,去來無礙。清淨則存,濁躁則亡!”
“我不能一個人……不!不!師父!”訣塵衣兀自沉了下去,在蒼魇腳底一托,又有一股大力從腳下湧來,他拼命伸手想拽住師父,卻已經來不及了。
“師父!”蒼魇大喊一聲猛然坐起來,腦門咚一聲撞上了馬車廂裏的小茶桌,頓時金星亂冒差點又暈了過去。
方外之人在外行走很少有帶大把銀子的,這馬車不知是租的還是買的,車廂擠得很。馬兒走得穩當,車廂也跟着輕輕搖晃,看天光應該正是晌午。訣塵衣緊貼着車廂壁打坐,蒼魇此前似乎正枕在他腿上。蒼魇小時候倒是很喜歡在師父膝頭午睡,只是在他□歲可以自行睡覺之後就把這個習慣給戒了。
訣塵衣的神色很平靜,好像也在打盹。
窗外,紛繁的花朵開出了最燦爛的顏色。
那剛才經歷的到底是什麽?一場夢魇?
蒼魇調勻氣息,身體好像已經開始複原了,痛楚也罷焦躁也罷好像都随着那場夢魇而飛快的遠離。
他擡頭看着訣塵衣的臉。
幸虧只是一場夢。
幸虧師父還在身邊,一切安好。
從這麽近的距離看起來,他還是那麽完美,如同冰雕玉砌。就像是神靈或者飛仙,最不濟的情況下也該是人間的花仙吧。
“師父,師父?”蒼魇抓住訣塵衣的手輕輕搖晃,觸手冰涼,沒有絲毫溫度。他吓了一跳,連忙探手去試訣塵衣的呼吸。
手上一冷一暖,但氣息已經微弱得幾乎要察覺不出來了。
“師父!你醒醒!醒醒!”蒼魇又兇猛的搖晃了幾下,訣塵衣的身子陡然一顫,撲啦啦的一口血噴了出來,盡是黑紅的顏色。
這是蒼魇第一次看到訣塵衣受傷。
雖然是修道之人,訣塵衣卻一直身體羸弱,血瘀氣滞臉色蒼白肢體無力什麽的都是常事,但他從沒受過傷。
此刻他的臉色已經糟到了極點,眼神已經不複清明,發紫的雙唇不住的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吐不出一個字,身子搖搖欲墜。
“師父你沒事吧!師父!”蒼魇慌了神,連忙把他扶在懷裏,扯了袖子去擦拭他唇邊的黑血。
“蒼……蒼魇……”訣塵衣終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眼神一陣動蕩,“你出來了……”
“師父!究竟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受傷!師父!師……”訣塵衣身子一歪又暈了過去,蒼魇趕緊把他接了個滿懷。
訣塵衣虛弱的氣息在他頸邊虛弱的蔓延。
檀香的味道。血的味道。還有……邪氣。
蒼魇從未發現,在他眼裏強大到足以超脫凡塵睥睨天下的師父,竟然也會如此脆弱。
22這個疑似醫療事故(倒V)
訣塵衣的氣息一直很微弱,好像那最後一線溫度也馬上就會消散。蒼魇不敢放開他,只能這麽緊緊的抱着。
“車夫,咱們這是要去哪?”蒼魇掀開門簾急急追問,那車夫卻充耳不聞,連頭也沒回一下。
“我問你呢!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嗷!”蒼魇不耐煩的去拽那人的袖子,卻撞痛了手指。
那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被施了障眼法的一塊巨石。
也對,這荒山野嶺的也就罷了,要是在鬧市坊間竟然有一架無人驅趕的馬車在橫沖直撞,有幾個爹都被吓死了。
馬車仍然在前進,不緊不慢,肯定是訣塵衣施過法咒才能一直這麽朝目的地走下去。
但是它到底要去哪?
蒼魇探頭辨認了一下方向,這顯然不是回水月洞天的路。
樹林越來越密,林間霧氣彌漫,飛快的圍攏過來。
粉紅色的霧。
它們如同有實質的東西,自葉面滑過的時候發出細雨擊打樹葉般的沙沙聲,綿延不絕。
林間鳥獸的聲音全部都消失了。
萬籁俱寂,訣塵衣的心髒每次跳動的感覺都會變得更加纖細,而且……那種細微的砰砰聲疊在一起,好像有兩個心髒在搏動。
蒼魇低頭在他胸口聽了一陣。
不是好像,真的有兩個心髒在搏動。
“師父,徒兒冒犯了。”蒼魇急忙扒開他的衣衫。
訣塵衣的皮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心髒的位置略微偏上的地方,有一個黑紅相間的東西正蟄伏在皮膚之下,一頭大一頭小的梭子形,恰似一個醜惡的蛹。
它正和着訣塵衣心髒搏動的頻率微微顫動。
血液正在它體內如同周天運轉般運行不止,慢慢彙入身體變成黑色。它體內化成實質的黑色越來越多,形體也越來越凸出,越來越真切。
“這是什麽?蛹乙?為什麽……為什麽……”蒼魇百思不得其解,蛹乙本來附在羅曼身上,現在怎麽會到了訣塵衣那裏?
“因為他把你身上的蛹乙引到了自己身上。”水鏡的聲音陡然想起,吓了蒼魇一跳。
“水鏡?你也來了?你在哪?”這會兒只要能有個能出主意的人都好,是人是鏡子哪還管得了那麽多。
“你師父腰上的錦囊裏。”
蒼魇趕緊翻出了那個杏黃色的錦囊,裏面一汪水色,卻沒有半滴水滲出來。這應該只是水鏡的一部分,它的本體還留在水月洞天的鏡框裏。
“水鏡,你說師父把我身上的蛹乙引到了他自己身上?我什麽時候被蛹乙附身的?”
“你察覺不到嗎?上一個蛹乙的宿主把它給了你。”水鏡的聲音很平靜,“你被誰咬了吧。”
蒼魇一愣。
難道被羅曼咬的時候,蛹乙就到了他身上?
臭小子,這簡直就是借刀殺人!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蒼魇嘭一聲站了起來,又狠狠的撞上了車廂的頂棚。
一瞬間的金星亂冒之後,腦子裏又冒出了另外的疑問。
如果蛹乙已經不在了,他又何必再對何歡……
“小子,你撞傻了?”
“沒……沒有。”蒼魇又慢慢的坐了下來,“只是有些事情沒想明白。”
“有空東想西想,還不如好好侍奉師父。你師父的時候已經不多了。”
蒼魇又是一愣:“什麽叫時候已經不多了?”
“蛹乙馬上就要成熟了,等它吞噬了心髒就會破蛹而出。值得慶幸的是,用你師父的修為作為養料長成的魔蛹,至少不會是作惡的魔獸吧。”
“你說得輕巧!蛹乙不是可以解嗎!極樂宮的引魂鼎不是可以把它喚出來嗎!”
“誰告訴你極樂宮有引魂鼎?那東西已經自世間消失了近百年了。”
“又是消失百年?”蒼魇馬上就想起來愛借東西從不歸還的鬼王宗。
窗外粉紅色的迷霧已經遮蔽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他總算知道這架馬車到底是在往哪兒走了。
“那群半人半鬼的家夥會那麽慷慨借鼎給我們嗎?”
水鏡回答得斬釘截鐵:“不會。”
蒼魇很想直接掀桌:“那咱們到這兒來做什麽?”
“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吧。”
蒼魇也跟着沉默。
“蒼魇,你師父待你是極好的。他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身上有很重的傷,每到晚上就痛得直哭,于是他把你的傷引到自己身上,幾乎替你分擔了所有的傷痛。”
“我……我知道他待我好。”蒼魇按了按胸口,難怪就連被姽婳震傷的五髒六腑都已經不再疼痛了。難怪自小師父就經常臉色蒼白的蹙着眉,蒼魇的傷勢并沒有減少分毫,但痛,總是師父在替他承受。
心裏被針紮了似的痛。
“沒良心的臭小子,你不記得了吧。有那麽一次,你師父已經坐化登仙去了,你卻死死抱着他哭喊要他回來。修道之人清修幾百年為的就是飛升登仙,而他卻為你回來了。你扪心自問,可曾有一天不給他惹是生非,可曾有一天的侍奉孝敬。”
“我不記得……不,我記得。”在這世上蒼魇只有師父這一個親人,他又怎能不記得那一天是怎麽抱着師父冰冷的身體又哭又叫。
水鏡沉吟片刻:“小子,若你師父不在了,這輩子都別忘了他。”
若這世上再也沒有了訣塵衣……
握緊拳頭,十個指甲深深的掐進肉裏,痛徹心扉。
水鏡沒有實體,也沒有感情,雖然他說話能模仿出人類的喜怒哀樂抑揚頓挫,但它實際上只是一個旁觀者。
所以它的話,往往都是最真實最深沉也最令人恐懼的。
蒼魇脫了上衣,以指為刀,在自己胸口劃了一道血口,又将訣塵衣胸口劃開。
魔蛹感覺到包裹自己的皮膚被破開,立刻蠕動着慢慢離開,更加牢固的附着在心髒上。
若硬要把它弄出來,估計只能連心髒一起挖出來。
“師父,蒼魇再也沒機會孝敬你了。”蒼魇重新把他抱起來,讓兩道血口緊緊貼在一起。
胸口越來越痛,有異物硬擠入胸膛的感覺。
整個身體忽然間冷了下來。
“蒼魇……你做什麽?”到底是修為深厚的仙師,訣塵衣幾乎是在蛹乙離體的瞬間就蘇醒過來。
兩道血口都在流血,交錯着刻骨的疼痛。
“往後的時間師父要是寂寞了就再收個徒弟吧,千萬別再找我這樣頑劣不教的。”蛹乙已經比上次附身的時候成熟了許多,尖利的鈎爪刺入心髒的感覺也變得格外刺痛,“像玄清那樣就好,雖然脾氣不好,也總會人前人後的貼心侍候你……不會到處……到處惹是生非……”
訣塵衣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抓着他的肩頭。
“師父,別再把這東西搶回去了……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承擔……”蒼魇把他推開,扯好衣服猛然躍下馬車。
“蒼魇!蒼魇!”
背後的呼喚越來越小,蒼魇不敢慢下腳步更不敢回頭望一眼,徑直沖向濃霧中間。
這些日子的傷痛折磨,這具皮囊早已經自內裏腐朽,死也好活也罷都不再重要了。
濃霧當中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跟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這是什麽鬼地方!想找個地方死也這麽難!哇哈……”腳下一空,蒼魇忽然開始了前滾翻後滾沸側滾翻各種角度翻。
他忽然從濃霧間穿了出來。
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前面是一道懸崖,身下是斜到連蒼蠅都很難站住腳的陡坡。
沒路了。
沒有小樹,沒有雜草,地上的石塊都小得讓人悲憤。
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可沒路我也剎不住啊!
“我是想死,可沒想死無全屍啊!救命啊啊啊啊啊!”蒼魇一聲怪叫,劃着完美的抛物線飛下了懸崖。
酒香飯香雞湯香。
風聲水聲雞叫聲。
蒼魇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鋪天蓋地的一群雞,而且是絕對的居高臨下。身下擔着兩根樹枝,一根卡着胸口,一根擔着大腿,跟曬衣服似的。
挪挪身子,他整個人都跟散架了一樣。
胸口本來憩伏着蛹乙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上面插滿了金針。
肩頭,大腿,肚子,頭頂,臉,也插滿了金針。
這絕對屬于過度治療,或者是醫療事故。
“救~~命~~啊~~”蒼魇一喊,所有的雞全部擡頭看他,俨然是訓練有素。
“曬幹了麽?”玄清聞聲轉了出來,手上居然抱着一個飯桶。
“幹……幹了吧……”蒼魇咬牙切齒,見過曬衣服曬肉幹曬豆腐幹的,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曬人的。
“我這麽費力才把你從水潭裏撈回來,不謝謝我嗎?”玄清仰臉笑着,兩眼水色滟潋。
妖魔一樣的玄清,他是可觸可摸的,帶着萬劫不複的味道。那種眼神總是只滑掠過膚血不要骨肉的冰涼,卻是一種無解之毒,你無法站在裏面,卻更不願站在外面。
“謝謝……謝你八輩祖宗……曬歸曬,你好歹也翻個面吧?”照這種曬法,不死也脫層皮了。
“有力氣拌嘴了?想翻面就翻面吧。”玄清從旁邊拿了根竹竿一桶,蒼魇直接咚一聲掉在雞群中間。幸虧是面朝上,不然這一下保準能要了他的命。
“哎呀,手滑了沒翻好。”蒼魇聽見玄清喃喃自語的時候氣得差點直接西奔極樂。
“你還有什麽要求?”玄清的臉部特寫從上方出現。
“有,殺了我。”被摔得這麽狠,沒散的骨頭都散了。
玄清很嚴肅的說:“行,用飯勺還是用飯桶?”
蒼魇死了,胸口插着把飯勺。
蒼魇死了,頭上扣着個飯桶。
好吧,都死得很難看。
“免了……把這些針拔掉行吧?”滿臉都是針,皮膚緊得連笑都笑不出來。
“行。”玄清把袖子一卷。
“哎呀!哇!嗷!唔!啊!嘶!”
何蘇葉坐在樹下面,一邊品着酒一邊吧嗒着嘴:“徒兒下手穩準狠,将來定是我輩中數一數二的針術高手,啧啧。”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霸王我啦,嗚嗚嗚~~古耽武俠真是好冷喲~小風嗖嗖的刮~
23有花有酒還有奸情(倒V)
難得今天有花有酒,有雞有飯。
蒼魇站在飯桶前面拼命添飯,然後用勺子把飯按緊實。走開兩步,意猶未盡,又轉回去添了一勺。
玄清用複雜的眼神看着他:“你要不要再進去踩踩?”
蒼魇遺憾的放棄了那桶白花花的飯,轉回來坐在那塊用來當桌子的石頭邊上:“玄清,你實在太不可愛了。”
玄清直接埋頭吃飯懶得理他。
“玄清,為什麽每次我落難都會遇見你們?”“何醫師,你是怎麽把蛹乙弄死的?”“玄清,你從哪把我撈出來的?”“何醫師,為什麽我身上完全不痛了?”
玄清繼續保持沉默。
何蘇葉趁機大吃特吃。
橫豎是沒人回答問題。
“你倆說句話再吃行不?我真的很好奇啊!”
“你的話還真多……”玄清把竹筷捏得咯咯作響,“要是你真的摔死了,咱們這兒一定會清淨許多。麻煩你別這麽話痨行嗎?”
“話痨?”何蘇葉條件反射似的掏出了三根金針,“這是病,得治。”
蒼魇抱着飯碗迅速撤離。
酒足飯飽,何蘇葉又早早的鑽進稻草睡了。玄清爽快的把鍋碗用具全部扔進泉水,等着水流自然把它們沖幹淨。蒼魇在一邊大大的贊揚了他這種劃時代的創新理念,然後被理所當然的無視了。
他倆顯然都不怎麽想跟他敘舊。
蒼魇只好無奈的鑽進了稻草。
被救一次是奇緣,被救兩次是善緣,被救三次……是孽緣吧。
“師父……師父你怎麽了?師父!”幼小的蒼魇抱着訣塵衣痛哭失聲,“老桃翁!水鏡!師父……師父他沒氣了!”
“不必難過,你師父已經坐化登仙了。”水鏡的鏡面平靜無波,“修行百年,為了就是這一刻,你該為他開心才對。”
“坐化登仙?”蒼魇的哭聲戛然而止,“坐化登仙是什麽意思?”
“從今往後你就是水月洞天的主人。別哭了,往後你要一個人過日子,必須自己擔起光耀門楣的大任。”
蒼魇臉色都吓得慘白:“為什麽要一個人過日子!師父……是不是我再也見不到師父了?”
“對,坐化三天之內,就連軀殼也會化作灰粉徹底消逝。”
“不行!我要師父回來!我要師父回來!”蒼魇摟着訣塵衣冰冷的身子重新大哭起來。
“蒼魇,聽話。你師父已經走了,再哭鬧也是于事無補。”
“我不管!我要師父回來!回來!”
是夜,無風。水月洞天一片靜谧。
蒼魇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山間迂回,聽起來格外凄厲。
“師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蒼魇會很乖的!你要我學的我都學,要我做的我都做!師父你回來……回來!”
“師父!”蒼魇睜開眼睛,嘭一下坐起來。
身上的稻草嘩啦啦的滑下來,明明山間風寒露重,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最近他好像特別容易做噩夢。
這是訣塵衣羽化登仙那次的情景。
他哭喊了一兩個時辰,最後連喉嚨都哭出了血絲,訣塵衣到底還是睜開眼睛了。
“大半夜的鬧騰什麽!”何蘇葉跟着坐起來,蓬頭垢面發插稻草,顯然不是很清醒,“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馬上滾,另一個是立刻滾。”
“何醫師,外面很冷。”蒼魇擺出無辜的表情,“我保證不鬧騰了行嗎?”
何蘇葉把頭頂的稻草拔下來掏了掏耳朵:“當然你還可以選擇立刻馬上滾。”
蒼魇悲傷的爬起來,乖乖的爬到了洞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