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有吃有住總勝過滿山亂跑。”玄清只是提了提嘴角,就仿佛午夜間驀然開啓的美夢,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不管什麽時候都充滿了蠱惑的味道。
可惜他不是女人,啧啧……就他這個長相,和尚見了都想還俗。
“玄清啊,你真是太不可愛了。就算不感激涕零至少也說聲謝謝……”
“有人來了。”玄清忽然扭頭望向山下雲海與瘴氣交接的地方。
從兵器與鐵甲相互擦刮的聲音看來應該是官兵。
月出東山,倦鳥歸巢。這種時候上門,必定沒什麽好事。
“怎麽辦?”
玄清利落的一個翻身藏到了巨石後面:“躲起來。”
“躲在那種地方就想讓人找不到你,你當別人是瞎子還是傻子?”
“那就下去。”
“去哪?嗷……”話音未落,他已經被玄清踹下了水。
之前光看見他在這淘洗,想不到小溪下面的水潭居然也有一人多深。沉在水下仰頭朝上望,正好看到明亮的月華籠罩在水面上,把這水底的小小空間染成恰似厚重琺琅彩般的墨藍。
雖然隔着一層粼粼波光沒法看得很真切,但水面上人影憧憧,全是謹王府黑甲骠騎的衛士。不愧是同門師兄弟,劉揚帆對何蘇葉的脾性了解得再透徹不過了。要不是何蘇葉溜得夠快,這一夜襲肯定能把他抓個正着。
這潭流動的溪水倒是好物,人藏在水下氣息任何氣息都能被完美的隐藏起來。
但也有個最大的缺憾——這種隐藏總是相互的。
上面的人影人聲逐漸都消失了,但被水隔絕之後,上面的人察覺不出他們的存在,他們也沒辦法探知那些人到底走了沒有。
蒼魇自己倒無所謂,實在不行了還能暫時龜息,玄清跟他這麽耗下去一定玩完。
“嗚嗚……”玄清按着自己的喉嚨,看來已經支持不住了。
蒼魇想拖着他朝上游,又被他堅決的拽了回來。
看來他是寧願淹死也不願意落在別人手裏。
死在別人手裏好歹還算烈士,莫名其妙淹死頂多算個白癡。
蒼魇從水底拽了塊石頭,從背後給了他一下。
咚的一聲悶響,玄清轉過身來,用死不瞑目的表情望着他,腦袋頂上升起一道血線。
這個表情真不詳。
蒼魇從水裏冒出頭來,那些衛士果然已經去了另外一邊搜索,他費勁的把玄清拽出來,嗖的一聲蹿上了溪邊的大樹,靠着最粗壯的枝桠坐了下來。
剛才那一下砸得不重,但是玄清腦袋上血汩汩奔流得跟噴泉似的,脫下衣服按在那傷口上,血才算是漸漸止住了。
山間夜風冷得刺骨,玄清的體溫很快變冷。
劉揚帆出身昆侖,如果周天運轉來禦寒,立刻就會被發現。
要是玄清真一命嗚呼駕鶴西歸,估計就是入了土都要詐屍出來找他報仇。
“對不住了,比你給你收屍,還是和你拌嘴來得痛快。”
解開被溪水沾濕的衣衫,玄清的身體展露無餘。一身的肌膚如同上好的白玉,但完全不同于女子的細膩。和上次不小心撞見的一樣,是病态的瘦削。
扶着他的頭,攬在肩上。
停在指尖的脊背瘦弱得都能摸得出骨頭清晰的痕跡。
把那一點點幾乎無法察覺的餘溫和令人心疼的驕傲就被團團抱在懷裏,就好像有些什麽無法抗拒的東西湧入了骨血。
“冷……好冷……”玄清主動摟着他,一直憑本能朝能獲得溫暖的軀體靠過去。
玄清是驕傲的。
即使是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也從不曾有半分卑微的樣子。
從不渴望得到什麽,所以什麽也不會失去。連靈魂都是這樣只滑掠過膚血卻不要骨肉的冰涼。
如今他的矜持和驕傲,都被蒼魇一石塊砸到了九霄雲外。
“別……別靠過來,樹枝要斷了……嗷,別摟那麽緊……”樹枝嘎嘎作響,就是在萬壑松風的環境下也顯得太過劇烈了點。
玄清的氣息太過靠近,就像是昨夜和他開玩笑時那種令人臉紅心跳的距離。縱使心裏覺得沒什麽,身體卻記得他昨夜帶來的亢奮和幾乎撥亂理智的蠱惑,只能念着《太上虛無自然本起經》來抵禦腦子裏各種古怪的影像:“……以是故當熟自思此意,其神本自清淨,無此□;但思念此意,諸欲便自然斷止,斷止便得垢濁盡索,垢濁盡索便為清淨,便明見道,與道合,便能聽視無方,變化無常……”
“別念……別念了……”玄清虛弱的聲音從懷裏幽幽的冒出來,“會被發現……”
“我……我是為了救你……你別想歪了……”蒼魇低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神。
在這種情況下以肌膚相親的姿态相擁,玄清的反應應該是憤怒的當臉給他一拳才對。
可是他的雙瞳水色滟潋,看不到真實活着的靈魂。
“我……”
“別說話,潛心潛息,随心意降,身如虛無,臍中一點真息幽幽出入,移之不動。”
“哪這麽麻煩,直接喊我裝死不就行了,犯不着龜息。”蒼魇無奈。
玄清推了推他胸口:“你一直這麽亢奮,怎麽裝?”
蒼魇誠實的回答:“我……我這麽抱着你,沒法不亢奮。”
“你就當我是個枕頭吧。”玄清咬着下唇,又摸了摸腦後的傷口,臉上現出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傷了我?”
蒼魇面不改色的回答:“也是為了救你。”
玄清不說話了。
那表情看起來就好像是發現了這世上最稀奇的東西。
“玄清,你發什麽呆?玄……”越過玄清肩頭的弧線,蒼魇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樹下靜靜望着他們的劉揚帆,下意識的重新把他摟回懷裏。
他倆一種架各種吵,劉揚帆這樣修為的高手要是還不能發現就可以自裁向師門謝罪了。
玄清沒有動彈。
樹下的劉揚帆倒提着銀槍,血色大麾輕輕飛舞,已經是蓄勢待發的出擊姿态。
看得出來,有那麽一瞬劉揚帆是真的動了殺意。
蒼魇一手摟着玄清一手握緊了問仙,手心微微冒汗。
劉揚帆驟緊眉頭望了他倆一陣,最後卻苦笑着搖搖頭轉身走了。
一聲令下,黑甲骠騎的衛士立刻潮水般的自山頂撤離。
蒼魇順手把手心的汗在玄清的衣服上抹了抹:“他笑是什麽意思?搖頭又是什麽意思?”
玄清嫌惡的甩開他的手:“我怎麽知道。”
“那他又為什麽一定要殺何醫師呢?它們師兄弟之前真有這麽深的仇怨?”蒼魇不死心的接着問。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也會恨不得殺了他的。”
同時入門又相伴學道那麽多年,兄弟情誼總是有的。
“喜歡?像我對師父這種喜歡麽?”
“你很喜歡你師父麽?”
“當然喜歡啊。師父要是飛升去了,我豈不是連唯一的家人都沒有了。”蒼魇回答得理直氣壯。
玄清披起濕衣服:“你說是就是吧。”
“但我還是想不明白啊。喜歡就是喜歡,恨就是恨。怎麽明明喜歡卻又想殺了他?”蒼魇搖搖頭,又搖搖頭。
“等你真的喜歡上什麽人就會明白了。”玄清一腳把他踹下了樹,“快走,雖然劉揚帆放過了咱們,難保他再改主意。”
“你輕點踹行不!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蒼魇在樹下站住了腳,一臉怨氣的回過頭,濕答答的白衣呼啦啦的兜着風直接摔進他懷裏,像一只逆着風翩跹的蝶。
他愣了一愣:“好歹說一聲再跳啊!我不接住你沒準就摔死了。”
“我要是摔死了,那也是你的罪過。能讓你一輩子不得心安,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瞑目了。”玄清大大咧咧的推開他,“何醫師沒什麽家當可以收拾,換身幹衣服立刻上路。”
“喂,你這叫過河拆橋……”
“我過河拆橋拆得非常利落,是嗎?”玄清連頭也沒回。
“你……你狠!”
趟着草尖上的夜露一路下山,不知道是不是劉揚帆在沿路下了法咒,那條小小的盤山道四周都圍着有毒的桃花瘴,偏偏道路中央一片清明直達天頂,半點霧氣都沒有。
一路無驚無險,恰似大道通途。
越往下走,氣候也越來越熱,剛才被溪水和夜風浸透的深寒早已消逝無蹤,反而生出幾絲燥熱。
山下燈火數落,朗朗夜空繁星璀璨,夜風裏繞着優柔纏綿的蕭曲合着幾聲犬吠,也不知是那座青樓裏通宵達旦的歡宴。
“玄清,咱們半夜沒睡又困又乏,還是找個地方借宿熬到天亮吧?”蒼魇有修為傍身,就是走上個一天一夜也不會太累,但背後跟着個修為全無的玄清,硬要連夜趕路未免就有點為難他了。
“走這幾步你就累了?”玄清眉峰一揚,露出鄙夷的神色。
“玄清,你真是太不可愛了!”
沒錯,玄清是他命中的福星,也是注定無法擺脫的魔咒。
27九幽之地群鬼之王(倒V)
“彼岸花似火,冥河盡荼蘼;鮮血引魂魄,遺忘是與非;浮名散天地,情歸忘川心;埋葬哀憐苦啊,輪回又一生,借問客是誰……”
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坐在客棧最不起眼的角落裏,稚嫩的聲音唱着生死怨嘆的調子絕稱不上驚豔。不管是長相還是那身粗藍布衣都比她的曲子更平淡。
來往客棧的人并不少,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孩子。
車馬喧嚣人聲鼎沸,她唱歌的聲音有時候簡直根本聽不出在唱些什麽。唱了半晌,她面前的小碗裏還是空空蕩蕩,連一個銅子都沒有。
“這個孩子挺可憐的。”蒼魇狠狠的把紅燒肉咽了下去,又舔了舔嘴角,“有銀子沒有?”
“你要可憐她就拿自己的銀子。”玄清細細的嚼着一根油炸豆腐幹,簡直當那是魚翅來品。
說起來也好笑,玄清如今後腦明明包着繃帶,偏說怕引人注目弄了個大鬥笠頂着,連吃飯也不肯取下來,結果這客棧裏來往的人注意他的人比往常還多。
這才叫掩耳盜鈴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
“就當借我的行嗎?”
“借你?你有銀子還我嗎?”
“喂喂,做善事多積點福德不好嗎?将來沒準還能提前飛升呢!”
“可為什麽是用我的銀子替你積德?”
“……何醫師真狠啊,那一大群雞要是留下來拿去賣了也能換一大包銀子。”蒼魇悔恨的捂臉。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不是沒機會做善事,而是上天給了你做善事的機會,結果你沒錢。
“你真相信那是雞?”玄清提着嘴角冷笑。
蒼魇回憶了一陣:“不就是長尾巴山雞麽?”
“山雞哪值得他這麽費心費力的去養。那是鸩。”
“飲鸩止渴的鸩?那咱們一直吃的都是……”鸩是傳說中劇毒之鳥,把它的一支羽毛浸在酒裏就能做出媲美一切世間毒物的劇毒,相反的,它的骨血則是解毒聖藥。
玄清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家夥,與何醫師幾次見面,也不知吃了他多少只鸩鳥。
蒼魇總算想明白了。
先以鸩毒浸透他全身的血肉,蛹乙為了躲避劇毒,只得松開勾爪脫離宿主,随後再阻塞全身經脈,喂以鸩血挂在樹上,靠着陽光的熱力把餘毒排出體外。
何醫師的醫術果然已臻化境,只怕以醫術聞名天下的須彌山和他比起來也要稍遜一籌。
養了這麽大一群鸩鳥還僞裝成雞帶着到處走這種荒唐事,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做得出來。
“趙大哥,你聽說西邊林家峪的事情沒有?最近鬼王宗好像又不太平了。”
“……真是太慘了,聽說全村上下連只老鼠都沒留下。”
“不能吧,他們年年都請鬼王神像,朝九晚五供奉祭祀,三牲九禮從來沒少過,怎麽也被那老怪物給吃了?”
“李兄,你說這鬼王是不是行将就木才會這麽饑不擇食啊?”
隔壁桌的幾個人壓低了嗓子讨論着,一個字都沒逃過蒼魇的耳朵。
蒼魇反過筷子捅了捅玄清:“喂,他們在議論鬼王。”
“他們議論鬼王關你什麽事?”
“你從那個老怪物養的血鬼降手裏撿了一條小命,再聽見鬼王什麽的難道就不覺得害怕?”
玄清斬釘截鐵的回答:“不覺得。”
“為什麽不怕?”
“為什麽要怕?”玄清氣定神閑的回答,“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去水月洞天了,兩地相隔甚遠,有什麽可怕的。”
蒼魇不得不點了點頭:“……有理。”
“為什麽你看起來如此緊張?你得罪鬼王宗了?”
“廢話,不是因為你才得罪的嗎!”
動不動就想挖人心肝的老怪物,不死不滅陰陽怪氣的兩個護法,一群野蠻愚昧的教民,一大群以人為食的血鬼降。
上次要不是劉揚帆來得及時,只怕他這會兒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若不是為了救玄清,誰會想招惹上這麽大的麻煩?
“既然遇見,那是你與他們有緣,不要栽贓到我身上。”玄清輕描淡寫的一句,完全把他的救命之恩化成了多管閑事。
“嘿嘿,老妖怪老妖怪,你們說那老妖怪到底長什麽樣啊?”
“活過了一兩百歲,現在八成就跟鬼差不多,誰還知道他原來什麽樣。”
“不對啊,我怎麽聽人說他是個少年呢。”
“少年?不是沒人見過他的樣子嗎,又何以知道是個少年?”
“這些年來總有從鬼王宗逃出生天的人吧?據傳鬼王倪戬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偶爾出手殺人,那手上的肌膚嫩得……啧啧……”
“那你說……現在的倪戬會不會是假冒的?”
“喲,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各位爺啊,這地方離鬼王宗太近,當心禍從口出。”小二給隔壁桌添了茶,聽到那群人還在議論個沒完,立刻面露懼色,“鬼王宗的手段你們是知道的,吃完了趕緊上路吧。”
他神色如此驚恐,那群人也跟着立刻噤聲。
客棧之內一時間居然鴉雀無聲。
這倒是實話,蒼魇和倪戬這麽近距離接觸過,自然知道這些傳說所言非虛。
九幽之地,群鬼之王,他說話的聲音确實如同少年。
難道他不但和那兩個不人不鬼的護法一樣不死不滅,甚至還有永不消逝的青春?
果然是個老怪物。
“吃完了,咱們走吧。”玄清站起來,從袖子裏掏出一點碎銀子放在桌面上。
“等等!”蒼魇眼疾手快的把銀子搶在手裏掰作兩半,一半放回了桌上,一半扔進了唱曲女孩面前的小碗裏。
叮!銀子跌在碗裏,碰出了沉悶的響聲。
“你這外鄉客官真是不知死活,你……”小二上前一步,欲言又止,“罷了,你們快走吧,快走。”
“幹嘛一驚一乍的,我這是在替你們店裏做善事。”蒼魇把剩下的半塊銀子塞到小二手裏,“拿着,也沒差多少。”
“這個還是您自己留着墊棺材板吧。”小二立刻把銀子塞了回來,推着他朝外走,“快走吧,快走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幹嘛幹嘛,別推……”袖子忽然被人扯住。蒼魇順着袖子望下去,先看到了那個唱曲孩子蒼白的手指,然後是血色全無的臉龐。
“九幽陰靈,諸天神魔;以我血軀,奉為犧牲。”
這是鬼王谷裏那個祭司念過的咒文。
如今這咒文從這小孩子口中念出來,大白青天的無端多了幾分陰森的氣息。
“你要和我訂立契約嗎?你要養我嗎?”女孩不笑的時候和其他人并沒有絲毫區別,笑起來的時候,蒼魇便清晰的看到她唇角尖尖的虎牙明顯長于正常的孩童。
“你不是人嗎?”蒼魇驚駭道,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若她不是人,怎麽可能大白天坐在這兒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賣唱讨生活呢。
“他連自己都養不起,怎麽養你。”玄清狠狠的推開了那個孩子,拉起蒼魇就走。
蒼魇惦着小步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背後:“喂,她還是個孩子,你這樣也太狠……”
“你不用擔心,就是刀槍都不能傷她分毫。”玄清冷冷道,“不要回頭,不然會被她纏住。”
寒意瞬間爬過了脊梁,蒼魇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再作聲,跟着他一通疾走。
雙手相牽加上那頂大鬥笠,難免引人側目。
玄清溫暖的手掌堅定而有力。
這好像是玄清第一次主動牽着他。
走了很久,蒼魇終于憋不住了:“玄清,那孩子到底是什麽?說她是妖怪,可她有呼吸有體溫,還得賺錢養活自己。說她是人,那對虎牙……”
“她是鬼王宗的放生偶。”
“放生……偶?”
“她是活人,也是偶。鬼王宗養了很多孩子,他們一旦過了六歲,沒有培養價值的就會被殺凝練鬼降。若是資質尚好,就會被種上蠱放生出去。他們還是人,照樣吃喝生長,但已經像木偶一樣沒有了屬于人的感情。從外表上看起來他們很正常,如果有人願意撫養他們當然是求之不得。一旦訂立了契約,在他們成年之前都會是很乖的孩子,甚至還可以為飼主做很多事,包括殺人。”
“成年之後呢?”
“作為契約的代價,飼主将會成為他們的糧食。”
蒼魇咽了咽口水:“鬼王宗哪來那麽多孩子?”
“有不少是孤兒,不過他們煉鬼降需要那麽多孩子,搶掠來的應該也不少。”
“可他們怎麽養得起?”
“就是因為養不起所以才會做成放生偶讓他們自行謀生吧。”
蒼魇皺眉:“別人放貸,他收利息。這個倪戬真是個從商的天才,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
玄清的背影微微發顫,卻聽不到笑聲。
真是死鴨子嘴硬。
想笑你就衷心的笑出來吧。
蒼魇趕上一步拽住玄清的胳膊:“喂,你說他們養這麽多放生偶做什麽?若要賣命,養僵屍不是更好。若要教衆信徒,又何必從小開始培養?”
“我怎麽知道?”玄清連頭也不回,“閉嘴。”
“玄清啊,清啊,清清清啊!你站住歇會兒行嗎?”蒼魇大喘了幾口粗氣,“你不是不想引人注目嗎?天天鸩肉滋養确實夠勁道,可咱們這一會兒就走出好幾裏地了,你難道沒覺得作為一個凡人來看,你的體力實在是強得吓人?”
“也對,若是這麽走在路上,萬一被鬼王宗或是謹王府的人發現豈不糟糕。”玄清走路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下來,撐着腰用力喘氣:“哎呀,呼呼……真是累死了……”
蒼魇哀傷的望着他:“玄清啊,現在裝已經太遲了。”
28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倒V)
華燈初上,船頭劃破深碧色的流水,輕快得就像雨水溜過鴨背。水藻在琉璃般平滑的水面之下随波漂蕩,像一叢叢濃郁的黑發,總想要纏住什麽東西似的。
兩人都沒什麽銀子,只能五六個人一起擠在一條小船上,就是伸個胳膊都要碰到別人,更別說還能躺下來安穩的睡會兒。坐着小船溜溜的走了一天一夜,總算到了青蘿山北邊的烏集鎮。
“玄清!玄清!我們到了。”蒼魇推了推靠在他肩頭的玄清。
“哦,到了?”玄清揉揉眼睛站起來,立刻精神抖擻,手腳利索的蹦上岸狠狠伸了個懶腰,“走吧,肚子好餓,也不知哪裏有好吃的。”
小船搖了一路他就睡了一路,連叫都叫不醒。
這家夥這麽心寬居然還沒長胖,真是個奇跡。
“喂喂,你倒是給我搭把手行吧?”蒼魇顫巍巍的站起來,小船晃了兩下,他又一屁股墩回去了。
“虧你還是道門中人,就這麽點路程就喊苦喊累,我都替你覺得丢人。”
“丢人?你讓我靠着睡十幾個時辰試試?”玄清倒是睡了個舒服,給他當枕頭的蒼魇從肩膀到大腿全部都酸麻到沒知覺了。
玄清把眼一眯,毫不領情:“下次你可以把我扔在一邊。”
“下次我一定直接把你扔到水裏。”蒼魇咬牙切齒的撐着腰腿朝岸上蹦,忽然從搖晃的小船上了實地,反而像踩進了棉花裏,身子一歪就朝水裏摔。
玄清眼疾手快的把他拽了回來。
“道爺祖宗,你輕點,手都快讓你拽掉了……”蒼魇的鞋底已經沾了水花,結果順着他的勢頭朝上一沖的時候卻忽然覺得腳下踩到了什麽濕答答軟綿綿的東西。
那種觸感不是軟泥更不是水藻,而是肌肉骨血組成的軀體。
瞬間毛骨悚然。
小船和岸邊同時爆發出一陣驚呼:“死人!船下面漂着個死人!”
蒼魇趕緊回頭。
小船邊緣果然有個女人面朝上漂着,身上是豔紅的嫁衣,發髻早就被流水沖散了,滿頭的珠翠估計早就落進了河底,長發正和水藻糾纏在一起。要不是這樣,她大概早就被洶湧的水流送到下游去了。
明明她臉上毫無血色,嘴唇也變得慘白,偏偏圓睜一雙眼睛。
死不瞑目。
看見這付慘景,婦人孩子們無不驚叫失聲競相奔逃。男人們有的去報官,有的趕緊帶着孩子女眷匆匆回家,膽子大點的圍了過去,不多時就把女屍給撈了起來。
“穿着嫁衣投河,真是想不開。”玄清望着那女人的臉,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你就不能積點口德?老這麽刻薄你不怕折壽啊?”蒼魇悄悄的念了幾句記不全的《太乙救苦天尊說拔罪酆都血湖妙經》,就當是替她祈禱早日超脫了。
“你這三五句經文還到處漏字順序也亂七八糟,那怨魂聽了你的也不知道要被導到哪裏去。”玄清這回是赤果果嘲笑加譏諷了。
“我求你別說話了行嗎?”蒼魇捂臉,“你難道不知道死者為大?”
玄清不開口的時候他總想聽玄清說話,等他一開口,蒼魇立刻就覺得生不如死。
“死者為大我知道,不過這人現在還沒死,我餓肚子的事情比她大。”玄清一付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
“沒死?這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居然還說沒死!”
“在你眼裏是死的,在我眼裏卻未必。”
蒼魇恍然大悟。
玄清到底是何蘇葉的徒弟,就算不能活死人肉白骨,救個這樣溺水不久的人卻是小菜一碟。
“既然還沒死,那你快救救她啊!”
“不用你說我也會救。只是你拽着我的袖子,讓我怎生救法?”玄清冷冷的甩開他的手,自腰間摸了裝金針的木盒子出來,跟着撥開人群蹲到女屍身邊,先自脊椎當中刺了下去。
“若要把昏厥的人救醒不是該先刺人中麽?”
“她的症狀是昏厥嗎?”
蒼魇很誠實的回答:“我看她的症狀是溺死。可你紮的是死穴……”
“已經是死人了,再多紮一次兩次又有何區別?”
“這……”蒼魇很想告訴他除了仵作查案之外私自對屍體亂來也是要入罪的。
“既然你不懂醫術,那就安安靜靜的看着。”玄清不但學了何蘇葉的醫術,就連何蘇葉的脾氣都學了個**不離十,也就差點猥瑣差點風趣了吧。
“好好,你慢慢來,我不吵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救活了她,也是功德一件……”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救她麽?”
“……不知道。”
“穿着紅色嫁衣投河,身上不帶辟邪之物,就是想讓冤魂駐留世間。如果我猜得不錯,她一定是想要找背棄她的薄情郎複仇。”玄清的嘴角幾乎辨不出弧度的微微提起,手上的金針忽然使力,朝女屍腳心深處紮了下去,“因為她想死,所以我偏要她活。”
啊!
那具女屍忽而發出一聲怵人的怪叫,噌一聲直挺挺的蹦了起來。
“詐屍啦!”也不知是誰先喊出了第一句,整個埠頭都炸了鍋,圍觀的人頓作鳥獸散,走了個一幹二淨。
“你……你這哪是救人!這是詐屍!詐屍啊!”蒼魇瞬間也是汗毛倒豎。
雖然僵屍他見得也不少了,可這麽現場屍變的還是第一次撞見啊!
“詐屍就詐屍,你自己就是降妖捉怪的,還怕什麽詐屍?”
話音才落,那女屍又歪倒在地上,哇哇的吐着青紫色的膿液。大半天她才緩過勁來,蒼白的臉露出痛苦至極的表情,拼命扯着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呼吸。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別過來!無上太乙渡厄天尊……急急如律令啊如律令!還來!趕緊西奔極樂去吧,去吧去吧!”蒼魇拽着玄清往後縮,女屍仍靠着五指的力量拖着那身水淋淋的嫁衣一點點朝他們靠近。
“你不用害怕,她在水裏泡了這麽久,骨頭早就酥了。別說是殺你害你,就是想碰到你都難。”玄清笑得雲淡風輕,“更何況,現在她還是人。”
“救我……救我……救救我……”她一點點的靠近,但爬行的速度越來越慢,呼吸也越來越艱難,最後只能拼命的用五指抓撓着自己的脖子,就像是要生生挖出幾個氣孔來透氣一樣。
玄清望了她一眼,淡淡問道:“你還恨嗎?”
“恨!我恨不得殺了他……他們!”
“那你還想死嗎?”
“不……我不死了,不!我不要死!死……死太痛苦了……”
玄清不說話了,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她。
“救我……水草纏住了……纏住了我的脖子……我好痛苦……救我……”
“玄清,救人救到底,你只救一半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蒼魇實在不忍心再看着她那張因為逐漸窒息而從蒼白變做青紫的臉,“玄清!你到底救不救啊!”
玄清眯着眼睛微笑:“她現在想活了,所以我要她死。”
“你這是病!得治!”蒼魇把袖子一挽就去扶她,“鎮上總有醫館吧!你不救,我救!”
“救我……救救我……救……”察覺到有人靠近,她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忽然間像是立起身子的眼鏡蛇,拔高了一截瘋狂的撲了上來。
嚓!
蒼魇察覺不對立刻閃避,手臂上卻已經多出了十根被抓破了的血痕。
“嘶!我是在救你!你怎麽……怎麽……”其實已經不用再說什麽了,那個女人的呼吸已經完全停滞,屍斑飛快的布滿她的肌膚,臉龐和手指也開始逐漸畸張變形。
瞬息之間,她已經徹底變成了僵屍。
“還不砍下她的頭麽?再過一會兒就真的可以欣賞到吸血僵屍滿天飛了。”玄清還是那副欠揍的刻薄模樣。
“為什麽會這樣?剛才明明還是人,怎麽忽然就變成僵屍了!”
“她死得不久,魂魄還未離體。我只是暫時壓制她身體裏的屍毒讓她起來說完遺言而已。”
蒼魇一愣,低頭望了一眼血淋淋的手臂,依舊難以置信:“你明明說她還是人,她還沒死……”
“是不是我說什麽你都會相信呢?”玄清笑得那麽好看,就像花火衍生罂粟綻放。
但他打從心底就是冷的。
或許連血也是冷的。
“夠了!”蒼魇只覺得怒火直竄頭頂,順手抽出問仙一劍斬下了僵屍的頭顱。
那顆離體的頭顱咕嚕嚕的滾出一截,忽然爆出一團火焰,飛快的化為灰燼。
“別生氣了,呆會兒官府的人就要來了。到時候你可沒辦法解釋那顆頭顱的去向。”玄清的神情還是那麽怡然自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鎮上有什麽好吃的,咱們先去填飽肚子。”
蒼魇沒有動彈。
玄清像是想起了什麽,難得主動過來牽他的手:“一會兒還得去鎮上藥鋪抓點藥敷上,不然傷口會化膿的。”
“玄清,我們分開走吧。”蒼魇緩緩推開了他的手。
“嗯?”
“我們分開走……你讓我一個人靜靜。”蒼魇此時真的不知道帶他回水月洞天這個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如果師父和無上道法也不能感化他,那麽讓他帶着惡的種子進入水月洞天會不會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你要反悔?”
“不,我只是要想想。好好想想。”
玄清微微蹙起眉頭:“我做錯什麽了?開個玩笑至于發那麽大脾氣麽?”
“人命也能拿來開玩笑的麽?玄清,我真不懂你……為什麽你這麽冷酷?”
玄清對待任何人都是冷漠甚至是冷酷的。
不管對方是男人是女人。
“冷酷麽?”他的表情忽然間溫柔起來,“蒼魇,至少我對你沒有冷酷過。”
蒼魇愣了一愣。
忽然間玄清的氣息就落在頸邊。
想要退開,腰卻被他攬着。
玄清抱着他。
太過意外,太過突然。
風從耳邊掠過,繞着發絲緩緩飄動,染着水藻和河水的清氣。
還有未及散盡的血腥味。
“好,我走。”玄清的聲音響在耳畔,暖意自頸邊拂過,一暖,一涼,分不清是他的鼻息,還是夏夜捉摸不定的晚風。
“等你想明白的時候……再來接我。”
玄清走得那麽潇灑,連一次頭也沒回。
弱水一瓢惹塵埃,寂寞九重染秋風。三千紅塵負明月,袖染餘香過江東。
29陳年舊事已俱往矣(倒V)
久違的水月洞天,桃花梨花都已經開過了,枝桠上碧綠濃郁的葉子裏面已經挂滿了初生的細小果實。
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