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像是剛下過雨,山間水霧氤氲,山色青更青,翠色濃更濃,一道七色彩虹挂在半山腰。飛泉流瀑水聲淙淙,水聲比平常要宏大許多。

此去不過兩三個月,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師父!師父!”上了山蒼魇就忙不疊的朝訣塵衣的小屋那邊跑。

在路上晃晃悠悠的時候倒還無所謂,想不到越靠近了他才越覺得自己思念師父。

心頭好像有許多貓兒在抓撓,再多等一刻多待一瞬都是無法忍受的事情。

“師……”

推開屋子進去,裏面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蒲團被褥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桌椅上亮堂堂的明顯是新打掃過。明擺着這裏有人打掃,卻沒人居住。

蒼魇愣了愣,扭頭又朝訣塵衣往常閉關的璇玑洞跑。

“喲,你還知道回來!”璇玑洞口斜裏殺出個抱着掃帚的老桃翁,着實吓了蒼魇一跳。

“老桃翁!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還想問你呢,這些日子你到底偷跑到哪兒胡鬧去了?”老桃翁把掃帚翻過來拄在地上開始數落,“你師父去接你,居然也弄得一身血。問他他也不說,我還當你出了意外回不來了。”

“您老別那麽烏鴉嘴行嗎?”雖然他幾番出生入死,差點是真的回不來了,可這話聽起來真是不吉利。

“行行,那不說了。你回來就好,我回屋歇着去了。”老桃翁朝煙管裏又添了些煙絲,滿面都是疲憊倦怠之色。

“等等,我師父又閉關修行啦?”

“修行?他傷成這樣,還修什麽行。他這是療傷。”老桃翁道,“你不在身邊,老翁我一大把年紀還得拿把掃帚在這兒護法,你說你這是造的哪門子孽……”

訣塵衣的修為這麽高,即使是被蛹乙附身留下的傷對他來說本也不算什麽。就連蒼魇這會兒都能活蹦亂跳了,他怎麽還會……

蒼魇腦袋一熱,直接就沖進了洞裏。

從小到大,師父在他眼裏都是最強大的存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化光為劍指劃為符,無論是什麽精怪魍魉都敵不過他。六大派之內,即便是人數較少的極樂宮也有數萬弟子,而僅有三個人的水月洞天仍能占得一席之地,只是因為訣塵衣。

只他一人,足以睥睨天下。

幽暗的璇玑洞內沒有點蠟燭,蒼魇适應了好半天才終于看清訣塵衣現在的樣子。

雙眼緊閉,面無血色。

因為面部過于蒼白,所以嘴唇微微泛紫的顏色就更加觸目驚心。

像是中了毒。

衣襟和蒲團旁邊都是血。

“師……師父……”喊了好幾聲,訣塵衣仍然毫無反應。蒼魇立刻想到了分別之前訣塵衣把他從神游的惡魇中拖回來的情景。他出來了,訣塵衣卻沉了下去。

好像是生死訣別,萬劫不複。

蒼魇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龐。

廋削得很厲害。

皮膚只餘着最後一線餘溫,好像随時都會消逝。

訣塵衣終于睜開了雙眼。

第一眼看到蒼魇的時候好像并沒有意料當中的驚詫,幹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也難怪。

就算是天塌地陷估計他都不會露出半點驚詫的表情吧。

“師父,你渴了是不是?我去打水。”蒼魇剛想轉身,卻被訣塵衣拽住。

潤涼的手指撫上額頭,微微的麻,微微的癢,細膩柔軟的觸感帶着虛弱的潮熱。

“我不是鬼,我還活着。你摸摸,還熱着。”蒼魇抓着他的手貼在了臉頰上,笑得眼淚都快落下來,“我還沒好好孝敬你呢,怎麽敢這樣就死了?”

訣塵衣點點頭,又搖搖頭。

嘴角帶着笑。

“嗨,早知道就帶兩只鸩回來給你補身子了。”蒼魇見他微笑,心裏立刻松了一口氣,“那你等着,我和老桃翁去做飯。”

胳膊又被拽住。

訣塵衣被他的力道牽扯着身子一震,立刻翻湧出一口黑紅色的血。

“師父,你怎麽了!”蒼魇連忙過去扶他。

訣塵衣倒在他懷裏,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檀香的味道。血的味道。還有……邪氣。

那股再熟悉不過的,屬于姽婳的邪氣。

蒼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忽然間明白了。

難怪這股邪氣再也沒有出來作祟,原來是是被訣塵衣溶進了自己的身體,然後靠自己的修為來試圖淨化它們。

姽婳的修為還在他體內,邪氣卻不在了。

就是父子之間也未必有這樣的寵溺。

一直都是這樣。他闖了禍,卻讓師父替他受罪。

“師父,徒兒錯了,這回我再也不亂跑了,再也不闖禍了,我再也……”蒼魇抱緊訣塵衣,心疼得渾身發顫,“你別死,千萬別丢下我一個人……”

訣塵衣顫抖着嘴唇,眼神恰如将死之人開始逐漸渙散。

顫抖的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被僵屍抓出來的新傷一陣緊似一陣的痛。蒼魇生怕這是回光返照,反過手來緊緊把他抱在懷裏:“師父,你別死!求求你了……別死……”

懷裏的訣塵衣似乎積攢了全身的力氣,嘶啞的喊出一個名字:“青城……”

蒼魇就像當頭挨了一記雷擊。

青城。

師父在這種回光返照般的彌留時刻喊的名字不是蒼魇,而是夏青城。

“師父,我不是夏青城,我是蒼魇。我……”

“青城,青城……你回來了嗎?”訣塵衣喃喃的喊着這個名字,緊緊的擁着他,“青城……”

蒼魇不住的發顫。

這一次的擁抱和以往的都不一樣。

心跳忽然間詭異的失控了。

訣塵衣就這麽睡過去了。

蒼魇從丹房找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仙藥來喂他,差不多把家底都敗光了。好在雖然現在訣塵衣不省人事,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就這光景還不肯放你師父走?你要是別這麽扯着拉着,他早就登仙去了。”這麽沒日沒夜的折騰,老桃翁再怎麽精神矍铄也熬不住了。兩人才就着小木桌吃飯,他就開始邊吃邊犯困。

“你怎麽知道是登仙?萬一不是呢?”蒼魇扒拉着飯粒理直氣壯的回答,“我絕不會讓師父的魂魄去九泉之下輪回,白白受些雜七雜八的罪。”

“你怎麽知道是受罪呢?去輪回一遭沒準還比照顧你這個敗家闖禍的徒弟來得省心。”

蒼魇立刻沒了底氣:“我……我就是知道。”

“老翁沒空和你拌嘴。吃完了是吧,那該幹嘛幹嘛去,收拾了桌子我好去睡覺。”

“先別忙睡覺啊!”蒼魇鼓足了勇氣,“老桃翁啊,你跟師父已經很久了,夏青城的事情你知道麽?”

老桃翁愣了一陣才回答:“怎麽忽然想起問這個?”

“這……一時好奇不行嗎?就你這年紀,肯定是親眼看着他倆長大的,出了什麽事你能不知道啊?說吧說吧。”

“夏青城我倒是看着長大的,你師父嘛……他的年紀可比我大多了。”

“什麽!師父的年紀比你還大!”咔吧,蒼魇聽到自己下巴砸腳面上的聲音。

“我原來是朝廷的河吏,奉命到渭州督造水工。那年說也奇怪,原本渭州河上風平浪靜,第一塊奠基石一下去,整條河忽然掀起了翻天巨浪,瞬間沒了下游的兩個村子。這時候你師父出現了,說是河裏有河妖。那時候他就是現在的模樣,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變過。”

“說,你繼續說。”

“三天之後,他真把妖怪抓着了。老大的一條鲶魚,頭大如鬥,跟老頭一樣的咳嗽,被抓住還流眼淚呢。結果你師父心軟,給它下了一道符就放了。無憑無據,我和朝廷也沒法交代,再來也沒修仙的靈根,只好和他回水月洞天做了個灑掃翁。”

“那夏青城到底是怎麽來的?”

“莫急莫急。”老桃翁又填了一管煙絲才不緊不慢的繼續往下說:“那時候他們的師父不老尊還在。在我到水月洞天後不久,他倆降妖伏魔回來的時候就抱了個剛睜眼的孩子,聽說全家都被妖怪害了,就剩下他一個。那孩子就是後來的夏青城。”

“然後呢?”

“夏青城從小就聰明伶俐,對師父恭敬有禮,對師兄更是親近。那會兒我也是受人侍奉慣了的,哪裏懂得照顧人的手藝。雖說夏青城是你師父的師弟,實際上卻是被你師父一點點把他帶大的。”

蒼魇立刻打岔:“豈不是比對我還好?”

“那是自然。你師父的個性一直都這樣,不管對夏青城還是對你,都比爹爹對孩兒還要好。”

“既然這樣,夏青城為什麽要叛離師門呢?聽說他是喜歡上了極樂宮的弟子,所以被掃地出門的。難道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這個還真不好說。夏青城那會兒救了那個叫方琦的姑娘是沒錯,可我老翁明明白白看出來他對那姑娘沒什麽心思,更沒有逾矩之想。誰知道是怎地,一夜之間他們師兄弟就翻了臉。你師父當年可是親自把那兩人給趕出水月洞天的。”

極樂宮有無數勾引人的手段,夏青城少不更事只怕也難以抵禦誘惑。

夏青城是被訣塵衣趕出去的,那随後他們被屠滿門魂飛魄散,只怕訣塵衣都當做是自己的錯了。這麽些年來內心不安,所以才把他當成夏青城。

有理有理。

蒼魇終于松了一口氣,正在走神,又聽見老桃翁加了這麽一句話。

“說起來夏青城也跟你一樣頑皮,小時候撞倒了丹爐,背上燙了老大一個疤,我到現在還記得。”

作者有話要說:乃們就自由的欺負我吧,哼哼~~

30心頭魔起癡妄頓生(倒V)

老桃翁一句話,直說得蒼魇全身發冷。

訣塵衣睡了三天,蒼魇便在他身邊失魂落魄的守了三天。

“臭小子,你終于舍得回來了。”這天蒼魇在山間泉水裏好好洗了個幹淨徹底才轉回自己的小屋,剛進門就聽見了水鏡的揶揄。

“哦。”蒼魇随便回答了一句,一屁股紮進了椅子裏。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既回來了,怎麽還如此愁眉苦臉?”鏡子裏的水波動蕩不止,“你師父不會有事,只是元神損耗過多,修養些時日就會醒過來。”

“水鏡,讓我看看。”蒼魇走到鏡子面前解開衣帶,水鏡的鏡面立刻恢複平滑。

黑色道袍從肩頭嘩啦啦的直滑到地上。

把濕發撥到一邊,背後那個早已經愈合了的燙傷痕跡清晰的刻印在肩胛後面。

圓圓的痕跡,中間好像有些花紋似的東西。

恰似丹爐角上的獸面雲紋。

還是夏末的天氣,山間還不時傳出蟬鳴,若是多動兩下就會出上一身薄汗。

但蒼魇此時只覺得渾身發冷。

“臭小子,為何忽然對這傷痕如此在意?”

水鏡沒有五感六識,全靠波動來感知外界。尤其是情緒變化這類細微的改變,更加逃不過它的探知,就是想說謊也會被瞬間揭破。

“你知道我這會兒心緒不寧,有些事我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就挑你想說的吧。”

“水鏡,你在這兒多久了?”

“多久?”水鏡居然很難得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聽不出感情的口氣回答,“時間對我沒有意義。我只記得我的主人或者死去或者登仙,前前後後總有二十幾個吧。應該是很久了,久到我自己都不清了。”

“夏青城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水鏡只回答了兩個字:“記得。”

“師父傷得很重,在意識不清之即,他把我喚作青城。”蒼魇直截了當的問,“我是不是夏青城?”

“你哪兒來的這麽可笑的想法,從脾氣到長相,你們有哪一點相似?夏青城小時候縱然也很頑皮,和你這個惹禍精闖禍王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水鏡回答得清楚明白。

蒼魇愣了一會兒:“可是這個印記……”

他自小就在水月洞天長大,且不說夏青城自己的年紀和長相與他不符,夏青城一家子都已經灰飛煙滅魂飛魄散,就是想扯上關系也難。

唯一無法解釋的就是這個燙傷的印記。

“我不能告訴你這個印記從何而來,但你絕對不是夏青城。”

水鏡從不說謊,也不懂得說謊。即使是不能說,它也會回答得直截了當。

“哦,可是……”

“你師父的氣息波動有變化了,想是快醒了。”

“醒了?這麽快!”蒼魇早先還焦頭爛額,若是師父一睡十幾年,水月洞天到底該如何打理,實在想到他不過睡了短短三天就醒過來了。

“你若不想趕過去,我就用錦囊裏的分~身通知去知會老桃翁來照顧他。”

“別!我去我去!”蒼魇光着膀子在衣櫃裏一陣排山倒海的神挖。

水月洞天生活簡樸,絕不能像極樂宮那麽奢侈的給弟子添置一大堆嵌滿珠寶的衣服。蒼魇箱子裏原本也就只有兩三件替換,這次來回一折騰,撕破的撕破,染血的染血,就身上這件還髒得慘不忍睹。

“你還在磨蹭什麽?”

“沒什麽,我去了。”蒼魇忙不疊的披着髒袍子出門,一路奔到了藏書洞,翻出了那兩只藤箱裏的古舊道袍。雖然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那些衣服都散發着濃濃樟腦味道,不過布料的雪青色卻還明豔。

雖然他很不喜歡這種藍中帶紫的古怪顏色,不過總比光着身子跑去見師父要好吧。

匆匆整理了一番,又沖到廚房把老桃翁提前煮好的粥端了出來。

才一進門,蒼魇就看見師父斜支着身子倚在床頭。

聽到有人進來,訣塵衣便睜開的眼睛。

看到蒼魇的時候他的眼神裏略微讀出了一點詫異。

“師父,你醒了就好!喝粥喝粥!哎喲!”蒼魇加快步子卻被長長的衣裾絆住,趕緊原地借力飛旋了兩圈,跟雜耍似的穩穩把粥碗接在手裏。

“總這麽冒失。”訣塵衣無力的一笑。

平時總束在發冠內的長發垂落在身側,他的聲音和神情都淹沒在清明透亮的月輝當中,出奇的纏綿溫柔。

這一切都溶化在朦胧的月色裏,仿佛置身于夢境之中。

蒼魇立刻看呆了。

“蒼魇,你過來。”

“哦……哦!”蒼魇趕緊甩了甩頭,端着粥跑到床邊坐下,“師……師父你好點沒有?”

“淨化邪氣耗費了不少功夫,不過已經不礙事了,調息兩天即可痊愈。”

“哦,那就好。”訣塵衣外表那麽溫和,骨子裏卻要強得很。訣塵衣若是沒有了,水月洞天也會跟着隕滅。兩天之後就算再勉強他也會說自己痊愈了吧。蒼魇嘆了口氣,把粥捧了過來,“師父,喝點吧,我還朝裏邊扔了兩顆消渴丸,吃了生津止渴,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啊。”

“丹藥放在粥裏?”訣塵衣的表情很複雜,不知是在心疼那兩顆被暴殄天物的丹藥還是感嘆這種驚天動地的用藥方法。

“嗯,甜的。師父你試試?”蒼魇的面子有點挂不住了,趕緊獻粥。其實粥裏放藥到底什麽滋味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萬一真的難吃到極點也只能算師父倒黴了。

“好,我喝。”訣塵衣剛想伸手接過來,忽然頓了一頓,“你胳膊怎麽又受傷了?”

平常穿的道袍短裾束袖,胳膊上的傷是不會被發現的。

長裾大袖的道袍穿起來果然除了看起來比較上道之外一無是處。

“沒事,摔的。”

“這傷不是摔的,是指甲抓出來的吧?傷口發青,還殘留着些許屍毒。”訣塵衣托着他的胳膊,手指在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上輕輕撫過,“上藥了沒有?”

潤涼的手指在傷口上移動,那種熟悉的微微麻癢卻無端的引起了一道古怪的熱流。

還是那雙手,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

蒼魇猛的一顫,粥碗碎在地上。

“怎麽了?你……”訣塵衣再次伸手,蒼魇卻慌忙避了過去:“師……師父,我手滑了。你別起來,我再去給你盛一碗。”

蒼魇簡直是落荒而逃,訣塵衣在後面喊了一聲,他連頭也不敢回。

臉在發燙,頭在發暈。耳鼓裏是雜亂無章的心跳聲。

若是對玄清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應還情有可原,但對情同父子的訣塵衣……

他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些莫名其妙的悸動來得太突然,太詭異。

好像身體裏有一顆種子忽然滋長起來了,有些東西立刻開始随之改變。

蒼魇不敢再去見訣塵衣,把老桃翁硬扯起來去照顧病人之後就一頭紮進山間的溪水裏。

這道寒泉自地底湧上來,不管氣候是冷是暖,泉水的溫度常年都是冰冷徹骨。

但縱然被寒泉包裹,身體的溫度卻沒能降下來半分。

腦子裏亂作一團,這些日子經歷過的情景全部交織在一起,卻分不清到底是誰,到底是在哪。只是身體亢奮得無法自遏,罪惡的渴望在心頭燃燒成贏天大火,将這些年的修行都在一夕之間化為灰燼。

“別來打擾我!滾!都滾!”無法纾解的焦躁和罪惡感化作了無端的暴戾,一股熱流自泉底爆發出來,凝作一道水龍卷直把泉水轟上了半空。

嘩啦啦。

泉水碎作一場紛紛揚揚的細雨當空灑了下來。

發洩之後,身體的熱度和所有的氣力也随之而去。

“怎麽會這樣……我不想這樣……”躺在泉水底部的卵石上仰望天幕,蒼魇心裏湧出一股絕望。

身體麻木到已經沒有感覺了。

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熱。

只是累。

“哎呦,小祖宗你怎麽越鬧越大發了?大半夜不睡你跳到寒泉裏作甚!”群星璀璨的背景裏多了老桃翁驚魂未定的臉,“早晚水月洞天的山頭都得給你削平了!”

“哈哈哈哈哈……”蒼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這也像是一種力量的發洩。

只要把自己完全掏空,就不會再想也不用再煩了。

“還笑!這孩子……”老桃翁忙不疊的把他撈了出來,“喲,你身上怎麽這麽燙?是不是染了風寒?”

“若是風寒倒好……”蒼魇苦笑着披起衣服想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裏。剛走了兩步就站不住了,只能摟着旁邊的古樹又坐了下來,“我不礙事,你去照顧師父好了。我只是玩累了,一會兒就回去睡覺。”

“你就鬧騰吧!萬一老翁被你吓得一命歸西,看你師徒倆誰來侍候。”老桃翁已經照顧了個老的,哪有空再管這個小的,陪着站了一會兒就絮絮叨叨的走了。

蒼魇把**的腦袋重重的朝樹上磕了兩下。

樹葉和新出的果實下雨一樣噼裏啪啦朝下落。

簡直是一場毫無保留的嘲笑。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身體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麽纾解。

看來還是得去問師父。

好不容易拖着一身濕衣服去了訣塵衣的小屋,還沒進門就聽到了老桃翁的絮叨:“這孩子怎麽越來越古怪了,大半夜去玩水,還把個好好的寒泉也給糟蹋得七零八落。”

“我聽到龍嘯聲,他是不是用的極樂宮水龍吟?”

“是啊,他沒借助任何物件,全拿自己作媒介就引發了水龍吟。這孩子內息向來是極差的,現在收了這股極強的內息,也不知是福是禍。”

“蒼魇只是還不能控制這股力量,以後總會好的。他平常是頑皮些,但善惡對錯還是分得清的。”

“好吧,希望你這個混世小魔王別有一天成了滅世惡魔才好。”

訣塵衣輕輕的咳嗽了兩聲:“我相信他。”

他的聲音還是被釀在喉間輾轉一般的溫潤。

就像桃花露。

淺醉微醺,清和不争。

腦袋嗡的一聲,蒼魇瞬間便覺得渾身再次燥熱起來。

那些悖逆天理倫常的畫面,即使是他自己想到都會覺得惡心。

可他的身體卻亢奮着,雀躍着,渴求着。

就像期待着桃花露的香氣和暖意穿腸而過,順着經脈流向四肢百骸。

貓兒抓心一樣的難耐。

癢到發痛。

蒼魇連忙捂住了嘴扭頭就走。

怎麽忽然間就連聽見聲音都會這樣?這麽下去還怎麽照顧師父?

總不能每次都去轟個寒泉或者山頭發洩吧!

坐在山口上呆呆了吹了半個時辰的風,他終于想明白了。

是時候去把玄清找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我知道你們又要開始呼喚師父了~~

31剔骨尖刀噬心之瘾(倒V)

再次回到烏集鎮的時候,蒼魇忽然傻眼了。

玄清走的時候一點線索也沒留下,如今偌大的烏集鎮十幾家客棧數千人家,誰知道他到底是投宿呢打工賺錢呢還是混吃混喝呢?

沿着河邊一路打探,居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

偏偏玄清這好端端的大活人就像變成了一陣青煙,風一吹就沒了,連一片渣都沒給剩下。

“玄清?這名字聽着怎麽那麽像和尚?”從河邊一直問道了鎮子另外一頭,門口曬太陽的老大爺一聽這名字就樂了。

“不是和尚,是道士,道士。”蒼魇刻意加重了道士二字。

佛家道家雖然都導人向善,這年頭在外面降妖捉怪搶飯碗的雲游僧也不少,不過究其根本到底還是兩家。和尚成佛,道家成仙,大道通天各走一邊。

“哦,是道士,是道士。和尚不能娶媳婦,道士能娶。”

老大爺看上去年紀跟老桃翁差不多,早已經是老眼昏花加耳背,只怕連人都糊塗了。蒼魇知道和他解釋也是白搭,只好笑着回答:“是是。”

“再朝前走半個時辰就有處大院子。那裏面好多稀奇古怪的人。你要找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啊。”

蒼魇實在沒鬧明白這兩物件到底有什麽關系。

稀奇古怪的人就等于道士麽?

“謝過老爺子,那我告辭了。”

“我家老頭子糊塗了,你可別亂闖上門去惹一身晦氣。”老大娘從屋子裏端了一簸箕幹豆鋪在院子裏曬,“那裏不是道觀,也不是廟,只是一座沒什麽香火的祠堂。”

“祠堂?祭祀山神土地的?”烏集鎮不像鳳凰山,風調雨順也不鬧妖怪,好像來從來沒有過大災大難。這種地方香火要旺根本不可能。

“那地方供奉的不是山神,是藥王。”

“藥王?聽起來是個好神仙啊,怎麽會惹晦氣?”

“藥王不是神仙,是人。”老大娘神秘兮兮道,“烏集鎮年景一直都不錯,四十多年前渭河泛濫,下游有兩個村子被淹,有些難民就順着河朝上逃難,結果把瘟疫也帶來了。那年的瘟疫特別怪,慣常辟瘟的藥都用了,就是半點效用也沒有。那時候現在藥王祠那兒住着個古怪郎中,平常總見他瘋瘋癫癫的,到頭來卻只有他的藥對瘟疫有效。上門求藥的人多了,他就幹脆關門裝死,後來官府只好興師動衆上門請他。後來呢,瘟疫平了,郎中卻莫名其妙的去了。雖然他救人救得不情不願,百姓還是感念他的恩德,建了座祠堂供奉他。”

蒼魇都不知道要怎麽搭腔。這個藥王救人救得這麽不爽快,難怪香火旺不起來。

“藥王祠下面埋着藥王的屍骨,年年受着香火。可這個藥王跟死不瞑目似的,祠堂最初立起來的時候倒還太平,越往後鬧得越兇,白天陰氣森森,晚上鬼哭四起。前些日子還有人說親眼看見藥王祠附近有死人變的僵屍,吓得大家都不敢再過去了。”

“這個藥王真是奇人啊奇人……死了還是怨氣難消嗎?”救個人還救得這麽怨氣沖天,這種心理陰暗的家夥不管是人是神都算不上好鳥,能不招惹就別去招惹為好。

“聽說官府請了人去鎮妖,和尚道士也去了不老少。早先去的,折了法器的和吓破了膽的多見,卻沒一個人能鎮得住。最近去的,更是一個也沒能回來。”老大娘嘆了氣,“所以那種不詳的地方,惜命的還是別去了。來來,看你也累了,喝碗水再走吧。”

“謝謝大娘。”蒼魇也不好拒絕她的好意,乖乖喝了水之後告辭出來,朝來路上走了幾步又繞了回去。

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既然藥王祠那裏和尚道士去了不少,玄清那家夥會不會也走投無路跑到那裏去湊熱鬧了?

看來藥王祠再兇險也只能去走一遭了。

山下的果樹枝葉濃密,山上才剛剛挂果,天氣也要略冷一些。午後的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正好多了幾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慵懶。

溪水如同一道白練自山頂挂下來。

山風一吹,就有一股沁着涼意的水霧輕輕的撲到臉上。

衣衫下擺自深草間趟過,就像是小船劃破了水面一般,蚱蜢歡快的蹦着躲避着不常遭遇的驚擾,各色野花在風中自在搖曳,無拘無束。

一路上無驚無險。

大白天裏,這藥王祠附近還真景色怡人,絲毫察覺不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山腰上一處四合院一樣的古怪祠堂,遠遠的就看見門楣上挂着一塊匾。這地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修繕過了,匾額上‘藥王祠’三個金字早已經褪得很難分辨字形,門外的燈籠都積了一層厚厚的黑灰,屋頭牆角瓦片下面到處濃密的網,早已經成了蜘蛛的樂園。

果然,藥王祠就是這個唯一不和諧的存在。

“有人沒有?有……”蒼魇走近,還沒拍門,那門卻自行開了。

指尖觸碰門扉的瞬間隐約有些許發麻,也不知是誰布下了似像非像只能算是半調子的天雷網。

院子裏不是沒有人,而是有很多人。

和尚道士都有。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戒備。

大家僵持了一陣,終于有一個四五十歲模樣的道士站起來迎他:“貧道奉真,這位新來的小道長不知從何而來,又要如何稱呼?”

“我來自水……水雲觀,你們叫我蒼道人就好。”道人的自稱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一般自號道人的多半都是有些修為的道長,再往上道尊天尊玄尊什麽的,都是修行百年根基深厚的老道了。感覺到了周圍射來那些不明所以的古怪視線,蒼魇自覺自己失言,趕忙撇清幹系:“我不是來搶生意的,你們不用搭理我。我只是來找人的,找到了就走。”

“找人?不知道你找的是什麽人?”

“你見過一個叫玄清的小道士麽?”

“小道長真是說笑了。這裏來往的道士這麽多,大小道觀裏玄字為名的少年弟子更是多如牛毛。光烏集鎮附近千裏,玄真玄機玄清這樣通俗名字的只怕沒有兩三千也有七八百吧。”

“哦,他大概這麽高,長得很好看。對了,他那會兒一身白道袍,頭頂琯着個道髻,戴着大鬥笠,披散的頭發到這兒……”

奉真搖了搖頭:“人已經都在這兒了,在的便是活的,不在的,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我上別處去尋,告辭了。”蒼魇眼神自院子裏粗略的掃了一遍,果然不見玄清的蹤影,眉頭一皺就要出門。

身體剛剛挪到門口,門洞裏方方正正的空間卻似忽然生出一股推力,立刻把他推了回來。這股力道無形無質,想要破解都無處下手,比之進來時那道天雷網不知道精妙了多少。

“這地方被下了咒,只要進來便出不去了。”奉真搖頭苦笑,“能自由來去的,只有死人。”

“我進來的時候明明只察覺到天雷網……”

“天雷網是我們布下的,為的只是不讓僵屍進來。藥王祠外面還罩着一道禁咒,只能進,不能出,我們這些人都被困在裏面很久了。在這道禁咒之中分不清晨昏變化,也覺察不出冷熱饑渴,究竟被困了多久,誰也說不清楚。”

蒼魇揉了揉太陽穴。

為什麽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情總會讓他遇上。

玄清果然是命裏帶衰之必備佳品。

既來之,則安之。

這麽一大堆和尚道士都聚集在這裏,若是能出去,只怕他們早就一鼓作氣拼死沖出去了。

仰頭望天,院子頂上的天空不見日月,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恰似風雨欲來之前彤雲密布的樣子,卻久久不見有雨滴下來。

有極其宏大的哀嚎哭叫聲隐在雲裏,忽遠忽近。

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那麽那些聲音應該是只能被法力感知而無法被真正聽到的。

陰陽道中,萬鬼哭靈。生死徘徊,不得解脫。日月昏聩,無生寒暑。

好像這整座藥王祠都被搬進了屬于亡魂的領域——陰陽道。

這裏只能進不能出,若是有無常指引入了幽冥之地,然後就是生死輪回重新來過,若是心中還有未了之願,就只能永遠守着執念在陰陽道徘徊。

不管那一種選擇,都是有來無回。

他一步步走向藥王祠的正臀,既沒人攔他,也沒人敢跟上去。

奉真也不敢靠過來,只是遠遠的招呼他:“你可別亂走,大家聚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我只在臀裏走走,你們不用管我。”蒼魇大步邁過了正臀的門檻,周身忽然一涼,好像是從水裏上了岸。回頭看時,外面又是一片灰蒙蒙,什麽也看不見了。難怪那些和尚道士這麽害怕,若是真的退回去,還不知道又會去向哪裏。

大臀上打掃得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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