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整個洞頂都掀到了半空,再炸裂成細雪一般的碎片,紛紛揚揚落滿了水月洞天。
“玄清!你會法咒!”蒼魇驚呼一聲。
這明顯是廢話。
他不但會法咒,而且還強得可怕。
“訣塵衣,別來無恙。”玄清的聲音霎那間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帶着嘲諷的笑意,“這麽多年了,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老啊。”
風過雲動落花撲窗般溫和淡漠,淡得聽不出絲毫感情。
“你也沒見老……”訣塵衣捧着胸口努力止息翻騰的內息,嘴角艱難的拼湊出一個破碎的微笑:“……倪戬。”
“倪戬?玄清,你……你是鬼王倪戬?你怎麽可能是倪戬!”蒼魇就像從盛夏瞬間跌進了寒冬,背後汗毛倒豎冷汗涔涔。
倪戬,群鬼之王。
相識相知到那一線莫名的心動,不是對着懸壺濟世尖酸刻薄的昆侖棄徒玄清,而是群鬼之王倪戬。
“我為什麽不能是倪戬?呵呵。”玄清的手指忽然間收緊,“訣塵衣,這是你的惡趣味麽?你所鐘愛的人每一個都是這麽頑皮自負又……愚蠢。”
訣塵衣靜靜的坐着,好像眼前的一切與他毫不相幹。
“師……師父……”蒼魇已經喘不過氣,頸間冰涼的手指已經把他的呼吸近乎溫柔的掐斷。
從手無縛雞之力的玄清到刻意隐藏力量的倪戬,原本也只有一步之遙。
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很多麻煩都是自找的。
“訣塵衣,你不心疼麽?”
“既然你們有這麽一段緣分,這是他命裏的劫數。生死有命,我無意插手。”
“哦?難得找到這麽像青城的孩子,我以為你會愛逾至寶呢。”
“即使再像青城,他也不是青城。你要殺就殺。”
“哈哈哈,真沒意思……”倪戬稍微松開了手,低頭在蒼魇耳畔低低的笑,“訣塵衣,你還是這麽無情。”
倪戬問得漫不經心,訣塵衣回答得更是冷酷淡漠。
蒼魇心頭一痛,像被鋼針猛的刺了一下。
無論是倪戬還是訣塵衣,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如果你真想殺了蒼魇,他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用。”訣塵衣連看也不看蒼魇一眼,“說吧,你花了那麽多心思潛進水月洞天究竟要做什麽?”
“呵呵,你是看出我不想殺他才這麽有恃無恐吧。”倪戬眯起眼睛,“好吧,我問你,青城是不是還活着?”
“青城是你親手殺死的,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
倪戬靜默着,什麽話也沒說。
“青城一家的墳冢就在後山桃林。”談論着他曾經這麽在乎的人,訣塵衣居然還能笑得這麽雲淡風輕,“拜你所賜,他最後只落得灰飛煙滅,連一根屍骨都找不到。”
“是麽?”倪戬的手指微微一顫,又扣緊了些許:“水月洞天遍布迷陣,若沒熟人領路還真不好走。唉,我這般無法運轉周天的廢人,若不請你的愛徒為我引路只怕就得一輩子被困在山上了。”
“請便。”訣塵衣把眼睛一閉,還真是不管不問了。
倪戬是殘忍冷酷的。
訣塵衣卻是真正的心淡。
淡到對塵世間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無所牽挂。
蒼魇怔怔的望着訣塵衣,任由倪戬拖着他朝外走。
對,無論是倪戬還是訣塵衣,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就在快要出門的瞬間,背後傳來了訣塵衣的聲音:“倪戬,現在身上覺得疼痛麽?水月洞天乃是極陽之地,尤其是破曉與日落時分陰陽交替之際,山上的陽氣都會自行聚集以抵擋陰氣入侵。黎明到來之前你若還不離開,到時候只怕要身受兵解離魂之痛了。”
“多謝提醒。”倪戬還真是客氣的謝過了。
“你要帶我去哪?山上直上直下就一條路,犯不着要我領路吧。我打不過你,要殺就給我個痛快……”蒼魇被拖着亦步亦趨的跟着走,身上疲憊至極,幾乎連腿都要擡不起來了。
“我暫時還不想殺你。”倪戬步伐輕盈的拽着他,“陪我走走。”
蒼魇不敢再說話,心裏卻恨不得趕緊送走這個瘟神。就算倪戬現在并沒有殺他的意思,難保他等會兒見了夏青城的墳冢會不會一怒之下把他的腦袋掀飛呢。
“我不能産生真氣更不能運轉周天,你怕我做什麽?”倪戬一臉無辜,輕輕的揉着他頸上剛剛被掐出來的指印,“疼麽”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害怕了?我不疼,不疼……”
開什麽玩笑,不怕才怪。
倪戬确實丹元空虛不能運轉周天,但他能吸取別人的力量為己所用。
即使吸取來的力量并不算強大,他依然能瞬間把蒼魇的微末道行放大多倍來對付訣塵衣。
黑白骨,姽婳,血鬼降,僵屍,放生偶。
這個曾經覺得可以抱在懷裏疼惜的人實際上卻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人。
從九天仙界墜落到十地黃泉的感覺也莫過于此吧。
“說真的,那座墳墓也沒什麽好看的,反正也就是個衣冠冢。”蒼魇渾身冒着雞皮疙瘩,極力躲避着他的撫摸。
“我知道。”
“咳咳,你……你知道?”蒼魇一愣。
倪戬笑道:“過來找你之前,我已經把那座墳冢轟開看過了。”
“你……你狠。”即使他從玄清變成了倪戬,那種糟糕的個性倒是從頭到尾都沒變過。
“狠?我對你好像一直都很仁慈。”倪戬終于放開了他,靠着路邊的小樹坐下,重新開始仰望已經開始發白的夜空。
“仁慈……上次以倪戬的身份相見,你差點把我的心挖出來。”蒼魇摸着疼痛的頸骨,也不敢再說什麽,只好趕緊送客,“既然你已經看過了,過不了不多就要天亮了,你趕緊出去吧。”
“你究竟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會再去對付你師父?”一針見血的刻薄毒舌本色也保持的很好。
“沖你們相看兩厭那德行,要真能殺了他,你剛才就動手了。”蒼魇不服氣的頂了一句。
“相看兩厭,呵呵,算你說對了。可他現在也殺不了我。”倪戬靠在樹幹上,發絲從肩頭絲絲滑落下來,“調息入定當中冒險打斷周天運轉,他這會兒大概比兵解離魂更痛苦。”
他笑的時候是極好看的,猶如花火衍生罂粟綻放。
自始至終都讓人覺得危險。
就像他現在的表情。
“玄清……倪戬,你為什麽……”蒼魇忍不住問了一半,卻忽然發現沒什麽可問的了。
最初在鬼王谷邂逅,他只看到了被推進地穴的白衣少年,卻根本沒有看清那個人的臉。
為什麽不殺他?
為什麽三番四次的救他?
為什麽要一直呆在他身邊,裝作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玄清?
從頭到尾他都在演戲。
“你想說什麽?”
“我和你,好像沒什麽可說的了。”
他為的就是能走進水月洞天,為了能在兩次晨昏交替之間親自來證實夏青城的死亡,還是……來殺訣塵衣?
35妖星現世神州巨震
“蒼魇,你覺得我騙了你,很難過是麽?”倪戬笑着看他。
玄清的臉,玄清的笑容,但那個人卻不再是玄清了。
“我怎麽敢跟鬼王耍性子鬧脾氣。人生苦短,就算修不成仙我也想多活幾年。說實話,我是真的不想死。”蒼魇頓了一頓,“當年是我不懂事,誤打誤撞招惹了鬼王宗,現在你利用我也利用完了,就當高擡貴手放我一馬吧。從今往後咱們天各一方毫不相幹,行嗎?”
“天各一方毫不相幹?”倪戬好像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話,唇角勾出半月般的弧線,臉上的表情全是不屬于他自己的邪魅,“你這麽喜歡我……從今往後都不見我,你舍得麽?”
“是,我是喜歡你。”蒼魇忽然間握緊拳頭,“但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關你什麽事?”
初戀果然都像一場夢,一半甜蜜,一半苦澀。
而且多半都沒有結果。
倪戬忽然間笑得前仰後合。
“是你!第一次在鳳凰山東村,那個附在何歡身上的魔就是你!”
“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牆上,摳都摳不下來,是麽?”倪戬側過頭來,“盡管用的是別人的軀殼,但這世上有膽子這麽威脅我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蒼魇倒吸一口涼氣:“怪不得第一次見面你就好像認識我,我早該想到的……”
就算是他露出過多少破綻,又表現出了多少的殘酷,但那是玄清,是他喜歡的人。
無論如何蒼魇都不會把他和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聯系在一起。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所以才有今天的痛徹心扉,所以才有今天倪戬的肆意嘲笑。
他自己先種下了因緣,如今的果報統統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你恨我?”
“恨你?不,即使從一開始就是圈套,我也要喜歡你。”蒼魇鼓足了勇氣,“可惜……我喜歡的人是玄清,不是倪戬。”
“有區別麽?玄清是我,倪戬也是我。”
“玄清已經不存在了。”蒼魇指了指胸口,“從師父喊你倪戬的那一刻起,玄清就死了,死在這裏了。”
倪戬止住了笑,靜靜的望着他。
“你要真是玄清多好。”蒼魇轉過身,“天真的要亮了。我走了,不送。”
驀的似有一股大力卷起了蒼魇周身的空氣,整個人都被扯得飛了起來,呼吸忽然間被頸間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掐斷。
“怎麽又來這招!”蒼魇欲哭無淚。
“我沒讓你走。”
蒼魇努力的吸了兩口氣:“……那我看着你走行吧?”
“跟我回鬼王宗,做我的徒弟。”
“師父對我這麽好,叛出師門又會被整個道門中人唾棄,我不幹。”開什麽玩笑,這個人真是一陣一陣的,從玄清變成倪戬,他兇殘不講理的本性也跟着一覽無餘了。
“你天賦魇來,所學雜糅不精又頑劣不教。訣塵衣那麽多年教你的東西,還不如我一夕之間教你的化榮轉枯。你不是更适合做鬼王宗的弟子麽?”
蒼魇苦笑一聲:“叛出師門,受盡唾棄,然後像夏青城一樣魂飛魄散麽?”
提到夏青城,倪戬的心情果然急轉直下……但只是一瞬間而已。
“死也好,魂飛魄散也好,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還是笑。
還是那麽漫不經心的刻薄。
夏青城對他這麽重要,但他仍然可以連眼都不眨的讓夏青城一家魂飛魄散。
他對待任何人都是殘忍的。不管對方是男人是女人。他漂亮得如同有毒罂粟的外貌下藏匿的靈魂是絕對屬于地獄的,而且他也沒打算爬回來。他漫不經心的實施着他的罪惡。與其說他心腸太冷酷,不如說他根本沒有心。
他代表了一種不可逾越的強大力量。
代表了強橫的,無妄的,永遠不會獲得寬恕的沉淪。
和這樣的人在一起,無疑只能讓自己傷痕累累。
“天真的要亮了……咱們好聚好散,讓我走吧。”蒼魇推了推他的胳膊,想不到他居然真的放手了,立刻如蒙大赦扭頭就朝山上跑。
“蒼魇,你會回來找我的。”
蒼魇不敢回頭,繼續埋頭前進,生怕下一秒他又變了主意。
“你以為你師父真是什麽超脫凡塵的聖人麽?救你也好,照顧你也好,其實他更想你死。”
“你不用挑撥離間,我不會信你的。”蒼魇依舊沒有回頭,卻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對你動了逾越師徒之情的心思,只要你還活着,他就無法超脫,無法羽化登仙。”
“你少胡扯,我說了不會信你的。”
“我是不是胡扯,你很快就會知道了。種在你心裏的豔骨昙不是已經發芽了麽?”
“豔骨昙是什麽玩意兒!”蒼魇猛然回頭。
晨曦初現,漫山雉雞啼鳴不止。
倪戬的影子已經蕩然無存,就好像徹底溶化在了裹着氤氲霧氣的陽光裏。
終于送走了煞星,蒼魇趕緊三步并作兩步沖回了璇玑洞。
“師父!我回來了!師……”才進門蒼魇就看見老桃翁扶着訣塵衣服食丹藥,趕緊上去想搭把手幫忙。
“別過來!”訣塵衣忽然一掌揮出,蒼魇完全沒有防備,直接撞在了山壁上。
肋骨痛得鑽心,胸口一陣腥甜,立刻有血湧出來。
對面的訣塵衣捂着胸口心髒的位置,同樣嘔出一口鮮血。
這一掌雖然沒動內息,卻使足了力氣,就在一掌擊中蒼魇的時候,還有勁道回逸。
傷人七分之時,故意自傷三分。
懲罰蒼魇的同時也在折磨自己。
“師父……你還生氣麽……”蒼魇輕喚一聲,艱難的挪了半步,“我不知道他是倪戬……我真的不知道……”
“出去!”訣塵衣背轉身子不去看他,只是捧着胸口輕輕咳嗽。
“師父……”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惹了這麽大的禍事還在這吵鬧。”老桃翁一頓腳,“你看不出你師父情況很危險麽?快出去!”
剛才蒼魇已經覺得不對勁了,訣塵衣的臉色褪盡了蒼白,卻泛着一線詭異的紅光,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怎麽了?師父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蒼魇又要靠近,卻被老桃翁攔了回來。
“就是走火入魔你也幫不上忙,快點出去吧,小祖宗。”老桃翁把他推了個轉身,“要氣死你師父才甘心啊!”
“好……好吧,師父你好好調養,我就守在門口,有事你就喊我。”蒼魇從沒親眼見過走火入魔的人究竟會怎樣,典籍上說有的人會神昏錯亂躁狂瘋颠,還有的人會氣息逆流筋脈盡斷,反正不會是什麽好事。
“不用,你走遠點。”訣塵衣冷冰冰的回答道,“越遠越好。”
“好……徒兒知道了……”蒼魇咬緊牙關抵受着疼痛,不肯露出半點痛楚的表情。訣塵衣忽然間對他如此冷淡,可能确實是走火入魔所致,等他回複本性,沒準要有多自責難過呢。
“以後沒有我的傳喚,你都不能來見我。”訣塵衣的聲音聽不出一點溫度,“記住了嗎?”
“好……徒兒……記住了。”
蒼魇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走回小屋裏的。
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訣塵衣剛才看他的表情這麽的厭惡,這麽的憤怒。
從小到大蒼魇都是這麽随心随性頑劣不教,就算他三番四處胡鬧惹禍,訣塵衣也從沒真的沖他生過氣。
第一次生氣,就是從蒼魇誤入鬼王宗開始。
訣塵衣真的這麽恨倪戬,恨到甚至遷怒于寵溺了十八年的徒弟?
還是真的被倪戬說中了,訣塵衣本來就想他死,然後徹底解脫?
“臭小子,你的氣息太過混亂了,小小年紀沒必要想得太多。”水鏡的聲音聽起來猶如從井底發出來的,“你這次歷練之後修為大有長進了啊,連我探知外界的氣息都跟着你紊亂了。”
“哈哈,知道道爺我是有仙緣的人了吧!”蒼魇揉着腦袋強笑。
“但這不是好事。”水鏡冷冰冰的回答,“你的修為忽然長進了,你卻沒有控制它的能力,早晚傷及自身。”
“水鏡,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麽?”蒼魇又頹喪的一頭倒回床上。
水鏡沒有再搭腔,屋子裏立刻安靜下來。
明明奔走了大半夜又受了傷,可蒼魇始終無法入睡,心裏亂七八糟的理不出頭緒。
綠蘿幽幽,滿屋晨光。
蒼魇望着屋頂整齊堆疊的瓦片,遙遙的伸出手,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抓住什麽東西。
就算已經服了止痛和愈傷的丹藥,胸口依然撕裂般的痛。
到底是他想得太多……還是想得太少?
蒼魇煩躁的爬起來又躺下。
以後沒有我的傳喚,你都不能來見我。
訣塵衣已經不再親近他了。
對,無論是倪戬還是訣塵衣,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窒息般的酸楚自心底泛出來,忽然間超越了**的傷痛,即使大張着嘴,他依然透不過氣來。
“小子,你沒事吧?”
“沒……沒事。”蒼魇捂緊胸口趴在床邊拼命喘息,“對了,水鏡,豔骨……豔骨昙是什麽東西?”
“你不該提這個名字,豔骨昙不是什麽好物。”
“那你就是知道了?”蒼魇繼續追問道,“告訴我……告訴我!它到底是什麽東西!”
“豔骨昙是鬼王宗秘蠱的一種,成熟的時候就會像昙花一般在午夜于中蠱之人的胸口開放。忘憂蠱教人絕情斷愛忘卻前塵,豔骨昙正好相反,但凡人心裏有一絲感情,都會肆無忌憚的滋長,至死方休。”
“豔骨昙……”蒼魇苦笑出聲。
因為中了豔骨昙,所以他才會對玄清如此癡迷,甚至對師父也生出奇怪的念想?
嗡嗡!
挂在牆上的問仙忽然劇烈的震動起來,全視之眼徹底睜開,其中的瞳仁不住的四下掃視,妖光畢現。劍身上古拙的青銀光焰被燃燼一般的黑紅色焰光所代替,亮得連屋外的陽光都為之失色。
不,并不是強光令陽光失色。
屋外的陽光早已經消失殆盡,就好像黑夜在須臾之間再次降臨。
“水鏡!這是怎麽回事”蒼魇急喚一聲,卻沒有聽到回應。
屋角水鏡的鏡面動蕩不安,絲絲血線自水面以下浮上來,似乎有汩汩的水聲,卻又辨不出它的聲音。
蒼魇不敢再去碰明顯不太正常的問仙,三步并作兩步飛躍出門。
四野俱黑,太陽孤伶伶的挂在東邊,只剩下一個清晰的黑影。
沒有光,沒有熱。
天空是猩紅色。
就像是沉浸在夢魇裏一般,濃重到快要滴下血來的天空。
極其宏大的哀嚎哭叫聲隐在那些血紅色的雲朵裏,忽遠忽近。
一個光點自天際破空而來,迅速變成了光球,光華灼灼,色如焰炬。
水月洞天漫山的生靈無不噤聲。
聚斂的邪氣令人窒息。
“這是……掃帚星?”掃帚星蒼魇是見過的,那時候與師父在山頂一同觀星之時他也明明說過這顆掃帚星七十六載一現,如今十年不到,它怎麽會再次現身?更何況這顆妖星雖然也有尾巴,卻時隐時現,更引得世間魔物蠢蠢欲動。
轟!
妖星掠空而過,墜落西北,神州巨震。
天空留下了一道血紅色的軌跡,恰似滲血的傷痕,久久不散。
36一具軀殼兩個靈魂
妖星墜落之後,陽光複現,但太陽的邊緣始終蒙着一層濃厚的血色。
仿佛一件血紅色的紗衣籠罩着整個天下。
蒼魇三步并作兩步的沖向璇玑洞,到了洞口剛要往裏鑽,訣塵衣卻已經緩緩的自洞裏走了出來。
“師……師父?”蒼魇的下巴都快掉到腳面上去了。
訣塵衣之前險些走火入魔,情況已經十分危急,可他入定調養到現在也不過就那麽一兩個時辰,竟然就能行動如常,他是真的已經強逾神境還是在勉強自己?
“妖星現世,神州大禍将至,你随為師去一趟昆侖。”
“哦……師父,你真的沒事嗎?”蒼魇想上去扶訣塵衣,卻被他一揮袖重重甩開。
訣塵衣眉峰一揚,冷冷道:“我沒有準許你靠近我。”
蒼魇窘迫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盯着腳尖跟蚊子似的輕聲哼哼:“哦……”
訣塵衣沒有說話,蒼魇也不敢再随便打岔。
“那師父你先等等,我和老桃翁去收拾行裝。”兩個人都不說話,再這麽站下去氣氛只能越來越尴尬。
“你都這麽大的人了,收拾行裝還需要假手他人麽?”
“那……那我自己收拾。”蒼魇知道倪戬的事情令他非常生氣,但就為這麽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訓斥他一頓,怎麽看都是沒事找茬了。
但沒事找茬這種事,根本就不是訣塵衣的風格。
“師父,你……你真的沒事麽?”
“你看我像有事麽?”訣塵衣傷在肺腑,又差點走火入魔,但他此刻的氣色卻是異乎尋常的好,就連尋常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頰和嘴唇都染了緋紅的色澤。
“看起來是挺……挺好的。”蒼魇看得有點發怔,趕緊扭頭就走,“那徒兒這就去收拾行裝。”
“等等。”
訣塵衣每次用這種口氣說話都是準備責罵他,正準備大步出門的蒼魇連忙提心吊膽的轉了回來。
訣塵衣擦拭了一下嘴邊的血跡,第一次在蒼魇面前露出了嫌惡的神色:“這身衣服髒了,你回屋去把我箱子最底下那件拿來。”
“好。”
“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訣塵衣望了一眼衣服前襟和衣擺上的血跡,忽然間又改了主意,“你跟着我。”
“……是。”蒼魇徹底被他繞暈了。
一會兒一個主意,這樣的多變易怒,和平常的訣塵衣更是一點邊都不搭。
訣塵衣在前面輕飄飄的走着,蒼魇乖乖的跟在他背後,不遠不近。
血色彌漫,就像一個來得太早的黃昏。
滿溢着邪氣的風掀着訣塵衣的道袍翩然翻飛。
跟在背後的蒼魇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小屋就在近前,門口的樹木長得郁郁蔥蔥,顯然此處的靈氣彙聚得比其他地方更加濃厚。
師徒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子。
“蒼魇,去箱子裏把衣服拿來,最底下那件。”
又來!
“好,我去拿。”蒼魇無奈的走到牆邊掀開了那個半大不小的衣箱,裏面還是往日那幾件道袍,洗得光潔如新,染着檀木箱子溫柔清雅的香。
唯獨最下面那件是白色,月色一樣朦胧的白。
“是這件麽?”蒼魇一個回頭,差點當場背過氣去。
訣塵衣背對着他,一顆顆解着腰帶上的系扣。
每松一扣,道袍便自肩頭滑下一分。
訣塵衣的肩頭并不是很寬,就連體形都保持着那些本該随着歲月逝去的美好。
他彎下腰的時候,長發總是從肩頭緩緩滑落,如同星河流瀉。
伸手,自耳根撩起發絲在耳後順在胸前,亵衣領子裏露着一段後頸優雅的弧線。
心頭又開始發癢。
癢到發痛。
蒼魇狠狠的擰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心頭的可怕的sao動沒能減少一星半點。
理智告訴他,此刻他必須逃開,否則就會萬劫不複。
“師父……我……我讓老桃翁來服侍你更衣。行嗎?”
訣塵衣靜默了片刻:“老桃翁只是凡人,這些日子辛苦他了。難得他才歇下,這種小事就不必麻煩他了。”
淺醉微醺,清和不争。
他此時的語氣和往常一樣,但表情卻像是在玩味。
“你出去吧,我自己換即可。”
“是,是!”蒼魇如蒙大赦,放下衣服就飛快的溜了出來。
背後傳來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笑聲。
回頭的時候,訣塵衣正在緩緩把門扉合上。
門縫裏恰恰還露着他的笑臉。
訣塵衣心淡,淡到早已對世間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無所牽挂。所以無論他笑得多麽溫和親切,能從他的笑容裏讀出的感情卻近乎于無。
此刻他只是輕輕的提着嘴角,眉眼裏卻顯露着真實的笑意。
就好像黑白的世界忽然開始色彩斑斓。
蒼魇一陣窒息。
那笑容是極美的。
但那絕對不是訣塵衣的表情。
“老桃翁,老桃翁!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開門啊!”蒼魇實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好跑去和老桃翁商量。
“來了來了,拳打腳踢的做什麽!”喊了許久,老桃翁總算是來開門了。
“呼,再不開門我還以為你直接睡死了。”蒼魇一步跨進門裏,忽然發現桌上放着一個大包袱,零零碎碎塞了不少東西,禁不住一愣,“你這是……要逃難?”
“神州天劫,逃到哪裏不是個死。”老桃翁把煙鍋磕幹淨塞在腰帶上,“我打算趁着災劫到來之前到處走走,最後再看看那些許久不見的老親戚老朋友。”
“背着這麽多東西去?”
“老翁我如今也算功德圓滿,往後就不再侍奉你們師徒倆了。屋後地窖裏的桃花露全都留給你了,省着點喝。”老桃翁也不答他,只顧低着頭拾掇着那個超大包袱皮。
“老桃翁,你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那是,臭小子你往後就好自為之吧。”老桃翁連頭也不擡。
“你可不能走,你先去看看我師父啊!”蒼魇抓住他的袖子狠狠拽住,“他先前差點走火入魔,這會兒身體忽然完全康複了,整個人也怪得很,就連性子脾氣……”
老桃翁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
雖然老桃翁向來都是膽小怕事的模樣,卻很少真的顯露出恐懼的情緒。
“老桃翁?”
“命運皆是天注定,該來的總會來,由不得人改動半分。”老桃翁重重的喘了兩口氣,“蒼魇啊,你不用太過擔心。你師父受傷之後走火入魔乃至妖星恰好在此刻墜落,這些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因果。只是從今往後,你要多多小心你師父。”
“此話何解?”他不解釋倒好,越解釋蒼魇反而更是一頭霧水。
“天機洩露太多,只怕我還來不及走完親戚就要被天打雷劈了。”老桃翁扛着大包袱磕磕絆絆的出了門。
“這麽大的包袱,你帶得走才怪了。”蒼魇急忙上去想幫他提包袱,“天都要黑了,又四處都妖氣橫生,不如明天天亮再走吧。”
“對我來說黑夜和白天也沒什麽差別。”老桃翁拖着包袱緩緩走到屋前的水塘邊上,又重重的舒了口氣,“好了,你就送我到這兒吧。”
那一泓淺水靜靜的橫在那裏,波瀾不驚。
水塘裏的白鵝搖搖擺擺的上了岸,沿着竹栅欄靜靜的卧下。
“蒼魇,以你的高貴身份本不該扯進這一場紛争,但既然來了,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災劫。縱使你師父躲不過這場浩劫,我也希望你可以幸免于難。”老桃翁回過頭來,忽然間朝蒼魇重重一拜。
“老桃翁,你這是幹什麽!老桃翁,你快起來,起……”蒼魇想去扶他,手指的觸感卻冰涼滑膩,再也不是人類的溫暖。
嘭!
老桃翁身上忽然騰起一陣白煙,巨大的黑影躍上半空,劃了一道弧線之後重重的落進水塘,站在岸邊的蒼魇立刻就被潑了個透心涼。
定睛看去,老桃翁的衣衫全都落在地上,水塘裏卻有一條巨大的鲶魚正在來回游弋。
“老……老桃翁?”
鲶魚停在他面前,魚頭大得就像一架馬車,嘴裏不住發出老頭一樣的咳嗽聲,緩緩吐出了兩個字:“保重。”
“老桃翁……你也保重。”
鲶魚重重的一甩尾,叼着大包袱掉頭朝水塘底下猛的潛了下去。
水聲汩汩,水面上不住翻騰着自塘底攪起的水花。
這淺淺的水塘竟然深得像無底洞一樣。
蒼魇站在水邊上發呆,震驚過後是長久的無奈。
照顧他長大的老桃翁根本不是渭州逃難而來的河吏,而是訣塵衣當年在渭州河抓到的鲶魚精。他不但修成了人形,還能把自己的妖氣藏得那麽好,縱使相伴生活那麽多年,蒼魇依然沒察覺到他的真身竟然只是一條鲶魚。
水月洞天的地下水道縱橫交錯,總有一條水道能送它回渭州河吧。
贖完了罪,他終于可以回家了。
蒼魇緩緩擡頭,忽然看到了站在遠處的訣塵衣,立刻站起來招呼道:“師父!”
訣塵衣的身形剎那間就來到了身邊,就像從草尖上飛過來一樣。
“蒼魇,他對你說了什麽?”
“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說!我才來他就銜着包袱跑了!”蒼魇迅速橫在了訣塵衣與水塘中間。
“真的?”
“真的真的!比珍珠還真!”縱然老桃翁真的說了什麽他也通通聽不懂,說了和沒說絲毫沒有差別。
“蒼魇,”訣塵衣的語氣還是那麽溫柔,但他的眼神裏卻透露着令人膽寒的殺氣:“是不是為師平時對你太過放縱,你才會一再對為師說謊?”
“沒有……我……”
“好,你不說,我只好請他回來說個清楚明白。”
咕嚕嚕,背後的水塘慢慢的翻滾着氣泡,水面上籠着一層溫熱的水汽。
只在一瞬間,冰冷的水塘就變成了翻騰的熱泉。
訣塵衣的左手背在背後,依稀可以看見有火紅的焰光從他背後透出來。
晷景明光咒。
再有片刻,這個水塘就會變成滾燙的開水,不管這個水塘到底有多深,潛藏在裏面的生物注定無一幸免。
晉書有載: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測,世雲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出,奇形怪狀。
就是說通過燃燒犀牛角,利用犀角發出的光芒,可以照得見肉眼所看不到神怪之類。但此刻即使不用燒犀,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在水面之下掙紮翻騰的古怪水族。
它們好像知道此刻逃命已經無濟于事,于是全都聚集在水面上張合着嘴,像是在求饒。
溫熱的水霧浮着訣塵衣的發絲,白衣翩跹。
他依然在笑,眉宇間雲淡風輕。
“師父!你別殺它們!”
“它們都是無法成形的精怪,和時間的蝼蟻山間的雜草毫無區別。”訣塵衣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悲憫同情。
“師父!師父你別殺他們!別殺老桃翁!”蒼魇腦子一熱,忽然撲上去抱住了訣塵衣。
轟!晷景明光咒的光球轟然碎裂,光的碎片四散飛逸,像一場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