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涼亭論時政
後山有座涼亭,雖因年久略顯破敗,不過足以遮陽蔽雨。高和尚來了興致,約三人到那裏與他暢談,真金、秦貞已打算離開岩覺寺,但見高和尚與王著極相邀,盛情難卻。亭內有石桌,四人各坐一方,各自介紹了自己,王著與高和尚的笑聲如洪,怕是寺裏的人都能聽見。
“趙公子怎心事重重?”王著發覺真金無法開懷,遂問。
高和尚也問:“莫不是有難處?有什麽事盡管告訴我,不要怕找麻煩。我就是專門解決麻煩的!”
他們都是好人,但真金說不出實話,這麻煩他們解決不了。
不能讓他們起了疑心,秦貞忙接過話說:“還不是為以後的事。我與公子雖逃了出來,但以後卻一點着落沒有,公子為此事愁心。今天還能住在岩覺寺,以後呢?連去處都找不到。”
“我當是什麽事,包在我身上!”高和尚拍打胸脯,“過了這座山,有幾個小村。我看公子是讀書人,在哪裏做個教書夫子到是不錯。我與那些村民熟,明日便介紹你們過去,你們看如何?”
“那就太好了!”秦貞歡喜贊同。
真金也喜,但卻喜得不自然。做個山野村夫或許另有番樂趣,可自己能過平靜生活嗎?只怕反會給人找來麻煩。
那邊王著嘆起來,“這年頭做教書夫子只怕會餓死!沒幾個願送孩子去讀書。我看,還得給趙公子謀份其它差事,不然哪養得了秦姑娘這般小嬌妻?”
秦貞頓時紅了耳根。
“王兄怎這麽說?讀書怎沒用了?”真金不贊同。不過剛才王著的話也讓他紅了臉。
“難道不是嗎?”王著答,“以前讀書能考科舉,能做官,書中自有黃金屋。所以人人勤奮,指望着憑此出人頭地。但現在如何?蒙古人不開科舉,大元的官位全被蒙古人、色目人,早選投降的漢人世侯壟斷世襲。有錢人尚可買個官做,而貧寒士子書讀得再通達,最多做些抄抄寫寫的差事。如此看來,讀書還有何用呢?九儒十丐,儒生地位與乞丐相差無幾。”
“話雖如此,王兄還是過于悲觀了。”真金先嘆世道,再解釋說,“蒙古有許多舊俗,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全改,但比起從前已好了許多。以前擄得人口,将人如牲畜般打上烙印,現在不是禁止此做法了嗎?科舉遲早會開,皇帝曾向大學士許衡問起科舉制度,可見皇帝有開科舉之心,只是時機未到。朝廷裏分歧極大,宗王與色目人反對之聲極高,但總會有那一日,不少投降的南朝大臣也相繼進入大元朝廷,漢臣派的實力正在增強,将來必會壓過宗王。”
“那得等到何時?黨派之争瞬自萬變,蒙古人豈會看着漢臣做大?坐在寶座上的就是蒙古人,忽必烈能眼見着漢人把蒙古人壓下去?其實開不開科舉是他一句話,至今不開只是不想開。對許衡不過問了一句而已,他身為皇帝,臣下的心思當然要過問幾句,說明不了什麽!”王著不信真金的話,自有番見解,“我看,忽必烈早就防着漢臣,一方面利用他們治國,一方面怕他們做大。不然為什麽要專設‘達魯花赤’,為什麽大量重用回回人?一個州縣僅有漢官還不夠,還得另派一個蒙古人做達魯花赤,一個回回人做同知,多費俸祿。分明是提防漢人!”
王著說的是實情,真金反駁不了,只好說:“那是因為早些年的‘李璮之亂’傷了皇帝的心,那件事牽連太廣,許多皇帝信任的漢臣都被牽涉其中,皇帝從此對漢人有了戒心。”
他這麽說王著就不樂意了,駁道:“都是借口!李璮叛亂,他就提防所有漢人?反他的蒙古還少嗎?早前他與嫡親的弟弟阿裏不哥争位,阿裏不哥的餘黨至今不服他,伺機作亂。現又出了個海都,在西北更是集結一批反王,要把他趕下汗位。這麽多蒙古人反他,怎沒見他提防所有蒙古人?朝廷裏的機要職位,還是都給蒙古人做。到底是‘自家骨肉’,漢人不可相比!”
真金駁不出話。
秦貞圓場道:“王大哥話說過了頭。但凡皇帝天子,哪個不希望自己千秋萬代?當今合汗也是如此。自己能取代前任,争得大寶,自然也怕別人替了自己。多疑是集權者的心病,要治這病,關鍵還在臣子,忠臣賢臣多,合汗的疑心就輕;奸臣佞臣多,合汗的疑心就重。如今的朝廷,忠臣奸臣各半,就看哪一邊能得勢,能影響合汗。”
“姑娘這麽說分明有意為忽必烈開脫。”王著反駁道,“什麽樣的君,用什麽樣的臣。忽必烈能用阿合馬那種人,他是什麽君,看阿合馬的作風就知道了!”
高和尚随即附和王著,“兄弟說得太對!阿合馬根本不是個東西!那回回人似要把人榨成汁,拿去鑄錢。我在附近化緣,聽了他許多惡事,沒有百姓不恨他!他又将賦稅翻了倍,理由是百姓都去買小鹽,不買官鹽,導致官鹽賣不出去,財政吃緊。百姓為什麽不買官鹽?因為阿合馬壟斷官鹽買賣,官鹽價格奇高,百姓買不起!他在鹽業上吸不到百姓的血汗,就加賦稅,還反怪百姓不守國法,這是個什麽道理?”
“販賣小鹽哪朝哪代都有,前朝都是打擊販鹽者,他怎麽打擊百姓?他應該去抓販小鹽的鹽商才對!”秦貞覺得真怪,阿合馬主管財政已經多年了,在宮裏聽到的都是對阿合馬的贊揚之辭,都說他有本事。宮裏要是缺錢,找阿合馬,他随時能拿出錢來;至于他是怎麽弄到錢的,宮裏的人到不在意。如今到了宮外,好似人人都罵此人,聽王著與高和尚講述,阿合馬這人的手段是太毒辣,完全為了錢不管百姓死活。
“他敢去抓嗎?”王著冷笑道:“他阿合馬就是小鹽販子,讓他抓自己?還有許多宗王,也私開作坊販小鹽,讓他去抓他的蒙古主子?他一面擡高官鹽市價,一面開作坊,價格只稍比官鹽低一點,賺的錢比忽必烈金庫裏的財寶還多。你說,他願意打擊小鹽生意嗎?忽必烈只管阿合馬能給他多少錢,錢怎麽來的,忽必烈可會過問?”
“皇帝怎會不過問?”真金急辯解道,“只是阿合馬這人能言善辯,将惡行裝飾得冠冕堂皇,大臣每每揭發,他便要求庭辯,無人能将他辯過。皇帝被他的花言巧語蒙蔽,至今不知他惡行。”
“說起來好笑,以忽必烈的多疑,怎可能不知?就算不知實情,但聽得這麽多大臣揭發抗議,也該去調查才是。我看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見阿合馬能為他謀財,裝着不知!”王著疑起真金,“趙公子有家人在朝為官?怎處處為忽必烈說話?”
“怎麽會呢?”秦貞笑道,“我們公子家是做生意的,常受回回商人擠兌,對阿合馬這種人很是痛恨。今天歡聚,當說愉快的事,提那惡人掃興!”
高和尚也道:“是不該提那惡人。看你們一說時事,我把正事都忘了!”
和尚說着,掀開涼亭旁的一塊石板,那下邊竟是空的,是個淺洞。和尚彎腰抱出只壇子,“這是我的珍藏,今日啓封招待各位,一起痛飲!”高和尚抛了抛壇子,那壇子其實有些份量,放在石桌上時,聲音沉響。
開封啓壇,酒香飄出,秦貞大叫:“難怪你一定要我們來這裏,你在這兒藏了酒!”
“嘿嘿,這是秘密,可別讓住持師父知道了!”高和尚舔唇,早等着這刻。
“師弟——”突然,跑來個和尚。
高和尚掩藏不及,想用身體擋住,結果坐上石桌時碰翻壇子,壇子傾倒,滾出桌面,“砰”的聲摔了粉碎。高和尚痛心,周圍人竅笑不已。
“找我何事?”為防師兄靠近聞到酒香,高和尚三五步竄出涼亭,将過來的和尚攔下。
師兄被他兇相吓到,保持距離道:“其實不是來找師弟,只是遠遠看見了,打聲招呼。師父命我來請趙施主和秦施主。”師兄說着,向真金和秦貞行禮。
秦貞預感不妙,難道真金說對了,住持認出了他們?
跟着僧人回到寺院,僧人請真金入住持的禪房。真金忐忑不安,望了秦貞,還是進去了。
秦貞緊張望着,但僧人關了房門,看不到裏邊。不安中,聽得僧人說:“秦施主,請随我來。”
“去哪裏?”秦貞警覺。
僧人回答:“有位施主要見秦施主,已等候多時。”說完,前邊領路。
秦貞惶恐不安,只怕出宮的好日子就要結束,她的好事從來都是這麽短暫。但又想應不是宮裏來捉他們的人,如果宮裏來人,早把他們拿下,押回皇宮,犯不着這麽神秘。反正躲不過,何不大膽一見?
夕陽下,她跟着僧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