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懂濟蒼生
秦貞進了屋,僧人立刻把門關上,這更加重她的害怕。房裏早有人等着,一位漢家儒生面對着牆上那幅巨大的“禪”字,似在欣賞書法。秦貞只能見到他的背面,他的頭發幾乎盡白,年紀應不年輕,但站姿挺拔,有儒士的風姿。
聽到有人進屋,他回過身。果然是位老者,年在六十左右。秦貞見了老者,先有禮。老者還禮道:“老夫許衡,表字仲平。不知姑娘怎樣稱呼?”
雖然身為下賤,又困在浣衣局那種地方,集賢大學士許衡的名號卻也聽說過,而且真金也曾對自己提起此人。他乃當今大儒,天下儒生尊為師長,忽必烈請來治國的賢才。秦貞誠惶誠恐,又行禮道:“小女秦氏,賤名貞。不知是大學士,禮數不周,請勿見怪。”
許衡嫌她多禮,示意她快快起身,又請她入坐。
待兩人都坐下,許衡說道:“岩覺寺方外之地,到了這裏就沒有什麽大學士、浣衣奴,姑娘只需将許某當作長輩。長輩與晚輩說心裏話,沒有阻礙。”
秦貞稱是。
許衡問道:“比起宮裏,宮外的日子可好?”
秦貞已經猜出他是為真金來的,許衡身為漢法派黨魁之一,力扶真金為皇太子,如今真金離開皇宮,他們怎會不急?怕是來催真金回宮的。
“對小女來說,當然是宮外更好。”秦貞照實說,“在宮裏時時受人欺淩,到了宮外,雖要為生計發愁,卻自由自在得多。”
許衡扶須點頭,“是啊,宮外自在。姑娘如今出宮,打算做何營生養活自己?”
“還未想過。”确實未想過。不知真金怎樣安排的?他前次計劃過出宮,連住處都已安排妥當,應想過生計問題。但這次走得匆忙,作好的安排或許起了變化,就像在客棧時,原本訂好的房間已改租他人。
“所帶的錢鈔可夠用?”許衡問。
出宮時,車裏備了些寶鈔碎錢,眼下到是夠用,但也不可坐吃山空,若不去找活幹,再多的錢也不夠用。秦貞答道:“謝大學士關心。錢鈔都夠用,即使不夠,再苦再累,小女也不會讓燕王做百姓生計貶了身份,請大學士放心!”
“姑娘不要誤會,許某并非此意。”許衡解釋道,“但凡聖賢、王者,哪一個沒過百姓生活?哪一個不懂百姓生計?燕王殿下此番出宮未必是壞事。很多事,由我等相授,他未必能體會。許某此次來只是想确認燕王殿下安全,別無他意,不是喚殿下回宮,更不是拆散姑娘與殿下。時候到了,殿下自然會回去。”
“那是什麽時候?”她好奇相問。聽許衡這麽說,真金遲早會回去的。其實她也不希望真金久留民間,他不是屬于民間的人。
許衡回答:“等到殿下見了世事,心中有了覺悟,自會回去。”
“何以這麽肯定?”秦貞不信。“這世事有什麽好瞧的?蒙古人的天下,他身為蒙古皇子,見了會高興吧?”
大學士呵呵扶須,“給姑娘講點老夫的故事。早些年,當今陛下請我出仕為官,我未做多想,答應下來。有人責我——許衡,你乃讀聖賢書之人,怎去為胡人效力?我對曰——不如此,道不行。如果我不為合汗忽必烈效力,聖賢之道怎麽推行天下?蒙古力蠻,百姓多苦,唯有宣講聖賢故事,化其蠻力,才可推行仁政,救濟天下。前有長春真人、耶律楚材,今有我許衡及一幹同僚。為的都是天下蒼生,盼的都是太平盛世!”
秦貞望着他眨眼,聽得似懂非懂。不懂許衡講自己的故事與真金有何關系,但卻聽懂他有救濟天下、實現太平盛世的心願。秦貞也希望天下太平,自己以及與自己相同遭遇的人不再莫名其妙低人一等,不再受人欺淩。
“太平盛世?能做到嗎?”她問。她問能否做到,透露出一種心态——她希望他們做到,或許她也有同樣的心願,只是自己尚未察覺。
“難啊!”許衡長嘆,“道路長且阻,即使陛下有心實行漢法治國,各方阻力依然強大。蒙古人有蒙古人的打算,回回人有回回人的利益,就連漢人內部也有貪圖蠅頭小利的人,阻礙漢法實施。更何況陛下對漢人存有戒心,機要之職不會授予漢人。各司各部,漢蒙回夾雜,相互監視提防。”
“那該怎麽辦?”
“唯有等。等燕王羽翼豐滿。”
許衡到此,未将話說盡。
燕王與漢法,漢法與太平,存在着許多微妙的聯系,許衡這些話不是白說給她聽,秦貞又怎會不明白這些漢臣力扶真金的目的呢?真金只有做了皇太子,才有可能即位;只有支持漢法的皇子即位,才能排除萬難,推行漢法。可如今,真金遠離了漢法的理想,他們需要他回去,否則十數年心血白費。
“這些都是國家大事,我一個小女子哪聽得明白?”秦貞裝糊塗,“我會好好照顧燕王殿下,大學士放心吧!等哪天殿下自己想回去了,正如大學士所說,他自會回去的。”
許衡聽言,突然向秦貞行大禮。
“大學士!這是為何?小女受不起!”秦貞被他的舉動驚住,立刻去扶,但扶不住,大學士還是拜了下去。
許衡躬着身子道:“姑娘是明大義的人,天下蒼生的福祉就在姑娘一念之間!若燕王失勢,将來即位者必是四皇子!四皇子崇尚蒙古舊俗,到時天下恐再起殺戮!”
“天下福祉什麽的!我小女子哪擔得起!你先起來,快起來!”秦貞強扶,但大學士就是伏地不起。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拜她一個小姑娘,不是要她折壽嗎?
“畢竟是要毀人姻緣,老夫不敢強求,只請姑娘三思。多勸燕王,以天下蒼生為重!”許衡又拜,這才起身。
說不強求,這不是在逼她?秦貞扶住許衡,怕他再拜,為難萬分,不知該怎麽回應。
另一廂,真金進了禪房,等候已久的盡緣住持向他行禮。只說去年皇後大辦法會,他有幸參與,因而見過燕王一面,今日真金來到岩覺寺,立刻認出他是何人。
雖有預料,真金還是驚了半晌。盡緣住持此時表明态度,自己的行蹤怕已暴露,說不定接他回宮的人已在寺中。
似有看透他心事,住持釋疑道:“殿下不用憂心,殿下的身份老衲不敢伸張,只快書告知集賢大學士。大學士讓老衲傳語殿下,‘殿下行事在外,保重即可,不用急歸,朝堂變動有諸臣對應’。”
“老師真這麽說?”真金大感意外,原以為自己任性之舉會急煞幾位老師,急催自己回去。
“出家人不打诳語,況此事重大,哪敢亂傳。殿下放心在外就是。”盡緣住持雙手捧了只木盒,獻于真金。打開來,裏邊是一疊寶鈔,足有百貫。“大學士怕殿下在外不夠用,籌了些錢來,請殿下收下。”
真金雙手接下,感動不已。“老師是個樸素的人,平時自己都舍不得用……”
住持嘆氣,“哪個老師不愛自己學生?其實大學士還是盼着殿下回去的。不過大學士又說,‘既然出來了,就多走多看,對将來必有好處。合汗火氣很大,但畢竟是親父子,骨血相連,也不會真生殿下的氣。現在回去反撞合汗氣頭上,不如緩些時日,合汗久不見殿下,自會想念,那時再回去不遲’。”
“讓老師操心了……”真金愧疚萬分。
盡緣法師又道:“眼下唯有一件事未安排妥當——便是殿下的安危。大學士本想派人暗中保護,但又擔心反讓政敵覺察殿下行蹤,殿下反而危險。老衲鬥膽獻了個方法,只等殿下同意,看可行不可行。”
“大師盡管說!”
“老衲的劣徒空休頗有些武藝,他與殿下又已相熟了,正好派他跟着殿下。”
“如此甚好!空休師傅是個豪氣的人,我正喜歡。”真金一口答應下來。
盡緣住持合十喜嘆,“如此,這事便妥了。”
離了禪房,不見秦貞,她明明在屋外等着的,真金心裏突感不安。
“殿下。”正想着,秦貞緩緩走來。
“貞兒你去哪兒了?”
“肚子餓了,去看晚飯吃什麽。”
“你臉色不好,還不太高興。”
“因為餓了嘛!”
秦貞眯着眼睛發笑。
真金此時正高興,宮裏和朝廷裏有老師們為他打點,他與秦貞暫不用提心吊膽了。愉快地告訴她件事,“住持說,明日會讓空休師傅陪我們四處走走。到時就讓空休師傅帶我們去他說的村子瞧瞧。那裏不是缺教書先生嗎?或許我能做。”
“你一定做得好。把我教得這麽好,教小孩子一定行。”
“那不一定,小孩子才難教。以前幾位老師教那木罕讀書,那木罕淘氣,學堂房梁上都是他的腳印,躲在房梁上,老師找不着。父皇見了便訓他,人家書上說梁上君子,你是梁上皇子嗎?”
真金邊走邊說,秦貞聽着發笑。少女甜美的笑聲,孤單地輕響在寺院。
偶爾趁真金不注意,她偷偷回頭望,不知看的什麽。心裏想,許衡應該已離開岩覺寺了。他的要求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答應不了,她想與真金在一起,如果應下,意味着真金必須離去。但也拒絕不了,那是一位憂國憂民者對自己的懇切請求,不是出于私欲,而是為了她看不到,覺得好遠好大的“天下”,出于對這份情感的尊重,她忍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