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言濟玄很快給他上好了藥,囑咐他近日不要亂碰,不要沾水之後,便起身要告退。
“九君就在前廳,我需先去向他禀報。”言濟玄說。
沈搖光靜靜點了點頭。
沉默片刻,言濟玄又叮囑道:“仙尊莫要嫌我多嘴。但仙尊如今是□□凡胎,萬事還請珍重自身。”
沈搖光看向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說。
言濟玄猶豫了一會,言簡意赅道:“仙尊需保重身體,方才有來日。”
沈搖光皺了皺眉,就見言濟玄眼神複雜,定定地對他點了點頭。
那表情,既像是在勸他要忍辱負重,又像是想讓他心懷希望。沈搖光與他對視片刻,最終緩緩出了口氣,說道:“我答應你。”
言濟玄收拾好藥箱退了出去。
寝殿的前廳就在沈搖光所在的卧房前方,隔着屏風和帳幔,燭火搖曳之下,沈搖光能看見端坐在那裏的高大身影。
即便很魔幻,沈搖光也不得不承認,方才與他交鋒糾纏過的男子,就是他剛收入門中的弟子商骜。
言濟玄提着藥箱出去,跪在商骜面前似乎說了些什麽。片刻之後,寝殿的大門打開複又合上,言濟玄離開了。
沈搖光靜靜等着,可外間的商骜卻一直坐着沒動,像是一尊擺在那裏的塑像。
沈搖光有些疑惑。他這是想幹什麽?
又過了片刻,商骜仍舊沒有進來,卻還是沒走。沈搖光不由得坐起身來,可卻不等他下床,外面一動不動的人就站起身,頗有點像聽見聲音的警覺獵犬。
他出現在了沈搖光卧房的門前,站在那兒,神色冷凝,目光兇狠,眉頭皺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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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濟玄的話,你沒聽到?”他問。
他語氣很兇,沈搖光卻莫名聽出了一點心虛,像是個十來歲、不小心做壞事情傷到人的孩子,後悔卻嘴硬,但卻分明能從僵硬的小動作上看出他的自責和心疼,還有手足無措的歉意。
就好像剛才他遲遲不進來,是因為不敢面對受了傷的他似的。
沈搖光多看了兩眼,卻換來了更加虎視眈眈的目光。
他只好直奔主題。
“言濟玄說,你沒騙我。”他說。
“你倒是不怕他也是迷惑你的妖祟?”商骜冷硬邦邦地問道。
沈搖光有點無語。他當然怕,但是他手腕受傷的事實擺在這裏。面對商骜興師問罪的質疑,他言簡意赅地解釋道:“事實如此,不必懷疑了。”
商骜冷冷的沒有說話。
“只是言濟玄未曾告訴我,過去的四十多年發生了什麽?”沈搖光問。
商骜仍舊沒有說話。
沈搖光打量着他的神色,又聯系起自己而今慘淡的境況,試探道:“你我之間是有什麽誤會,還是有什麽仇恨?”
商骜看向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
沈搖光又不明白了。在商骜的逼視中,他面露疑惑,正要再問,卻聽商骜緩緩說道。
“是仇恨。”他說。
這麽咬牙切齒,恐怕不是小事。
“我不知這幾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若我做了什麽錯事,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沈搖光坦然說。
他自認自己是個極講道理的人。
即便他已有八分認定自己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卻也承認自己穿越到了多年之後,無法保證過去幾十年的作為。
既如此,他不如直接問清楚。若他有罪,也算死得明白,若是對方窮兇極惡,就當他識人不清,活該受死。
但商骜卻似乎并不領情。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難看,像沈搖光說了什麽讓他難以忍受的話一般。
沈搖光看他這樣,只好接着說道:“我
自認為人磊落光明,若無誤會嫌隙,不至與你師徒反目至此。你即便恨我入骨,欲千刀萬剮,我如今也嘗得了惡果。”
說到這裏,他補充道:“既如此,即便要我死,也請你讓我明白地赴死。”
他明明已經很友善了,被弄得茍延殘喘還保持了這樣的平靜,但站在他面前的商骜,卻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
他顫抖着,眼眶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紅。那雙眼睛裏的血色重新活了過來,在如墨的漆黑中翻湧。
像是在忍着極其強烈的情緒。悲傷、痛苦亦或是憤怒,沈搖光看不明白。
許久之後,商骜再開口,嗓音已經沙啞得有些吓人。
“以為什麽都不記得,便可逃脫幹系了麽。”他說。
沈搖光心生不解。可不等他問出商骜所說的“幹系”究竟為何物,面前的商骜已然轉過身去。
冷風驟起,巨大的殿門被人一把拉開後又重重摔上,整個宮殿中陷入了一陣死一般的安靜。
只剩滿殿的燭火,不時發出細微的燈花爆開聲。
……就走了?
沈搖光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看着空蕩蕩的宮殿。這大殿有縱深十數丈之廣,堂皇巍峨,便是鋪地的玉磚都是靈氣流轉的天材地寶。透過緊閉的窗子,隐約可見窗外風雪呼嘯,雲層翻湧,似是在高不可及的神山之巅。
有恨,卻沒有立刻殺了他。
許久,沈搖光緩緩靠回了床榻上。
既不殺他,又不明說,只将他廢盡修為關押起來。
看來過去的那幾十年,自己與這位陌生的徒弟之間,還真有什麽難以逾越的深重仇怨。
——
九天山巅的風雪極冷,便是修為高深的修士,也會被凍得遍體生寒,皮肉冷徹,一直涼到了骨血裏。
唯有排列站在宮宇之外的士兵,身着早已亡國的大雍特有的重甲,手握刀劍,一動不動地任憑風雪落滿他們的身體。
因為他們早死了,如今只是被商骜複活的人形兵器。他們沒有五感,更無七情六欲,自不知寒冷是什麽樣的感覺。
商骜立在有崖殿外,風雪淩厲地落在他面上,很快便将他臉上微不可聞的淚痕凍僵,連帶着濕漉漉的眼睛,都凍得生疼。
他而今修為已至化神,本不該怕冷的。引天地之氣而成的修為能夠淬煉人的經脈骨血,使人堅不可摧,水火不侵。
但他感覺不到風霜雨雪,卻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沈搖光的目光。
他等了九年。
微不足道的短暫光陰,他卻是數着分秒熬過來的。他擄來了修真界無數的名醫修士,奪來了無數的珍寶靈藥,就是為了能讓沈搖光再睜開眼,看看他。
但他師尊不記得他了。
分明就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在呼吸,在眨眼,伸手就能碰到。
但他師尊看他的眼神,卻像那天他滿身泥血,肮髒地跪在上清宗門前,擡起頭時看到的一樣。
平靜,冷淡,帶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慈悲和寬宥,像是立于遙遠的雲端,即便商骜想殺盡天下人來墊在腳下,也觸碰不到他的一絲衣角。
商骜原本早已做好了準備。
當日他原形敗露,師尊逐他出宗門,立誓與他永不相見,他早準備好面對沈搖光充滿失望和仇恨的雙眼。他承認自己犯錯,也願意承受後果,只要不再将他師尊放回那個欺他害他怨妒他、時刻要取他性命的世界。
但是,沈搖光醒來,卻什麽都不記得,就像過去的一切都尚未發生一般。
甚至就這麽坦然地問他,兩人之間是否有仇怨,是否有誤會,他是否做錯了事。
陌生,冷淡,禮貌,戒備。那些刻骨的愛與恨,全都随之
消失不見了。
只剩商骜還記得。
這讓他怎麽說得出口呢,又怎麽用言語把那些過往和情感,描述給這個什麽都不記得了的人呢?
這風雪是有些冷,凍得商骜又開始發抖。
鄞都的宮殿遍布整座九天山脈,商骜所居的有崖殿則在九天山巅的最頂端。
雪下了一整日,覆蓋了長長的黑玉蟠龍階梯,直将整座鄞都深沉的墨色,都覆上了一層粉飾太平的白。
無盡的蒼白綿延千裏,似乎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天地之間,只剩下黑衣黑發的商骜,像是恰被上神遺落下的,唯一未被渡化的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