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偌大的寝殿裏,只剩下了沈搖光一個人。

修道之人除五感之外,通常靠真氣探知四周,修為高深者,可瞬息間感知到方圓數裏的活物。但如今他修為盡失,再感覺不到任何氣息,只覺空蕩蕩一片,讓他很不習慣。

沈搖光獨自在床榻上休息了片刻,漸漸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才緩緩下床,走到了離他最近的窗邊。

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霧與雪,依稀可見他在一座極高的山頂上。白雪覆蓋下的寬闊階梯一路通往山下,漸漸與其他低處的山峰一同消失在雲霧之中。

窗外的廊下,靜靜站着穿着盔甲的士兵。這座宮殿極其寬廣,守備又很森嚴,光沈搖光的視線範圍內,便可見有數百個兵士。

沈搖光只能看見他們落滿積雪的背影,連呼吸都感覺不到,不似活物,倒像是立在雪地裏的盔甲。

肅穆莊嚴,了無生息,是沈搖光在修真界從未見過的景象。

沈搖光清楚,這裏便是他的囚籠。

作為一個一覺醒來、便成了被他人關押囚禁起來的仇人,他的下場只會比死更加痛苦。只是不知,商骜如今是想慢慢地一點點折磨他,還是正在猶豫該給他個怎樣的死法。

就在這時,遠處有個黑點在動,似乎在向他的方向走來。

他看見了一個人,也身着與士兵類似的銅色重甲,一路拾階而上,漸漸走近。

他的臉色好像有點白,但走得很快。行到宮殿門口時,那些死物一般一動不動的守衛,居然整齊地轉過身,朝着那人下跪行禮。

悄然無聲,整齊的動作裏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僵硬,在漫天大雪中,只有盔甲撞擊的聲響隐隐傳來。

沈搖光轉頭看向門口,下一刻,門被推開,寒風夾雜着碎雪,立刻吹到了厚重的地毯上。

沈搖光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個高大的男人,單手提着個銅盒,盔上的紅纓早已腐朽,在風中緩緩飄蕩。他銅盔之下的臉蒼白極了,沒有一絲血色,卻橫亘着一條駭人的、幾乎将他半幅頭顱都要切開的新鮮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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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瞳仁漆黑一片,竟沒有一絲眼白,木然地盯着沈搖光。

這又是什麽人!沈搖光一驚。

那男人眼珠動了動,似乎看出沈搖光的驚訝。他擡手掩上殿門,繼而朝着沈搖光單膝跪下,俯身行了個同殿外兵士一模一樣的禮。

“屬下衛橫戈參見仙尊。形容難看了些,還請仙尊莫怕。”

……懂了。沈搖光心下一片死一樣的平靜。

這樣的人出現,恐怕是來送他上路的。

——

沈搖光坐在了窗邊的榻上,眼看着衛橫戈将那銅盒放在他面前的幾案上,将裏頭的碟盞一樣一樣地取出來。

很快,熱騰騰的飯菜擺滿了一桌。

鴻門宴。

沈搖光辟谷多年,早沒了吃飯的習慣,直到香味飄到了鼻端,才久違地感到腹中空空,竟有些饑餓。

是了,他已沒了修為,肉身怕也重新成了凡人。

他并不知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後一餐,還是這飯裏早就下了毒,面前站着個形容血腥的鬼,還真有幾分斷頭飯的意思。

沈搖光看向衛橫戈,淡淡地說道:“多謝你。”

衛橫戈抱拳:“仙尊不必客氣。”

說着,他又想到了什麽,接着說道:“仙尊看着屬下的模樣怕沒有胃口,屬下去殿外等候。”

看他說完轉身就走,沈搖光叫住他:“不必,外面風雪太冷,你不用出去。”

衛橫戈停下腳步,似是一愣,接着竟輕輕笑了。

只可惜他臉上那道傷口橫亘在那裏,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猙獰。

“仙尊不必擔憂,屬

下并無五感,不會冷。”他說。

沈搖光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的脖頸上,問道:“我尚未見過……你是什麽人?”

衛橫戈答話倒是坦然。

“屬下并不是人。”他說。“屬下與外面的将士都是鬼,若無九君恩澤,皆是鄞都廢墟上的枯骨。”

鄞都,是凡間已亡的雍朝都城。收商骜為徒時,他聽說了一些,據說當時起兵的叛軍攻入鄞都,将數十萬雍朝将士和滿城百姓,連帶皇城裏的君王貴胄一并屠戮殆盡,一把火燒得只剩廢墟,只剩下身為雍朝太子的商骜,在宮人的掩護下從鄞都逃了出去,逃到了上清宗。

既如此,那眼前的這些人……

“你們是被複活的?”沈搖光問。

“是的。”衛橫戈說。“商君以血為祭,使我等重獲新生。但我等身為鬼魂,肉身只能重塑到剛死之時,因此模樣多少有些吓人。”

說到這兒,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屬下致命傷在面部,不大好看,本不該來服侍仙尊。只可惜九君身側的将領,只有屬下七情六欲最全,能使九君放心托付。”

以血結契,向來是修真界諱莫如深的禁術。血契可使被結契者受契主操控,如同傀儡,唯契主命令是從。

就算是沈搖光,也只在上清宗的典籍中看到過這種法術,卻不想這樣為修真界明令禁止的邪術,商骜非但用了,還以此操控了無數屍體和鬼魂。

沈搖光後背涼飕飕的。他行事作風向來端正,商骜做的這些事,可絕不是他教的。

沈搖光陷入了沉默。

衛橫戈提醒他:“仙尊,還請先用飯吧,飯菜要涼了。”

沈搖光點了點頭,坐起身,拿起衛橫戈替他放好的碗筷。

桌上的飯菜嘗不出味道,讓人有些難以下咽。沈搖光倒是不在意,衛橫戈也在旁側有一搭沒一搭地陪他說起話來。

衛橫戈說,自己原是鄞都守城将領,城破那日,他身負六箭,仍浴血奮戰,直至叛軍迎頭一刀,将他斬落馬下。一夜之後,鄞都成了個死城,而他們這些死在鄞都的人,因着陰氣過重,所以被困鄞都之中,終日游蕩。

一直到那日,商骜與他們結了血契,使他們重見天日。

由于他們是雍朝舊臣,商骜又是先帝第九子,故而尊商骜為九君。那日之後,不過寥寥數十年,商九君的名號便震動修真界,無人不聞之膽寒。

衛橫戈還說,由于魂魄不似生人完全,因此通常會丢失大半人的情感,七情六欲只剩一樣。而他幸運些,由于魂魄強大,七情只丢了懼和怒,因此與生人區別不大。

聽他描述,這些被商骜複活而起的鬼兵,雖人性不全,卻結了死契,唯商骜命令是從,簡直算得上最忠心耿耿的利器了。

這樣龐大的力量落在一人手裏,那麽整個修真界怕是都再無能與之匹敵的對手。

想到這裏,沈搖光又問道:“那修真界如今情形如何?”

衛橫戈見他已放下了筷子,便上前來替他收起碗筷:“仙尊放心,一切太平。”

“不知師兄可好。你可認得我師兄?叫方守行,如今應是上清宗宗主。”

便見衛橫戈微微一笑。

“仙尊的故人,還需親口去問九君。”

沈搖光問了個空。

他便不再言語,靜靜看着衛橫戈收拾起幾案,又給他倒了一盞茶。

卻也不知是不是人在飯後總易困倦,沈搖光靜坐片刻後,便愈發覺得倦怠,頭腦也昏昏沉沉。

果真是修仙太久,都忘記該如何做個凡人了。

待衛橫戈倒好熱茶,站到一旁,沈搖光坐起身來,便想拿過茶盞,喝些來醒神。

卻就在這時,暈眩感攜

着強烈的反胃翻湧而起,沈搖光撐着軟榻發出一陣幹嘔,繼而便是劇烈的咳嗽,眼前也模糊一片。

刺骨的冷,很快傳遍了沈搖光的四肢百骸,那早已支離破碎的經脈也随着疼痛起來。沈搖光趴在軟榻上不住地發抖,只聽得旁側的衛橫戈似是匆匆拿出了個符文,在手中飛速地引燃了。

原是想借此毒死他。衛橫戈這是完成了任務在向他複命?沈搖光恍惚地想。

不過這商九君也實在多此一舉。他即便恨他,一只手就捏得死他,竟還要這般拐彎抹角。

便在這時,宮殿的大門豁然而開。寒風未至,就先有個人沖上前來,一把将他裹住了。

只是這人懷中滿是冰冷的風雪,沒有一絲溫度,凍得沈搖光抖得更厲害。

他想要睜眼,但視線卻模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

只聽得有人聲似從千裏之外傳來,模模糊糊的,像是商骜。

“怎麽回事!”

“屬下該死,不知仙尊怎會如此!屬下只是聽命送來仙尊的膳食,剛用完飯仙尊便……”

“把言濟玄提來,快點!”

沈搖光咳得昏天黑地,冷汗在額上浮了一層。抱着他那人似是心疼得恨不得立馬死去,卻又無計可施,便緊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渾身的骨頭都勒斷了。

昏迷的前一刻,沈搖光視線模糊地睜開眼,正好看見了這人緊抱着他的手。

骨節分明,青筋縱橫,看起來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而就在那只手的無名指上,一顆亮晶晶的東西赫然撞入了沈搖光的眼睛裏。

堂庭山萬年玄水玉所制的指環,普天之下僅此一枚。

那是一枚儲物用的須彌芥子,也是沈搖光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百餘年來,他一直随身攜帶,攢下的靈石積蓄和天材地寶全在裏面,從不輕易示與旁人。

如今竟出現在了商骜的手上。

行,他這位徒弟,欺師滅祖、為患四海、擅用禁術、殺人奪寶,算是五毒俱全了。

沈搖光從沒覺得自己這般倒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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