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搖光不明白商骜為什麽要這麽說。
即便池魚不說,沈搖光也默認商骜與他如今的處境脫不開幹系。即便他相信聶晚晴所言,他是為人所害,但商骜與他的關系也絕不是普通的師徒這麽簡單。
畢竟,奪寶、囚禁,還有那漫山遍野的鬼兵,都表現出了商骜此人的不同尋常。
更何況,直到現在,即便他問,商骜也從沒正面回答過他,他究竟為何會落得這般田地——只一味地将他關押起來,讓他別想逃。
今日怎麽又同他說這些話?
沈搖光只得說道:“你自己也說過,你與我有仇。”
商骜一時沒有出聲,像是被他這句話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是。”許久之後,他從齒關中擠出了這個字。
沈搖光看他這副說句話都艱難的模樣,沉默片刻,緩緩嘆了口氣。
“商骜,如今你我到了這般田地,我雖心有怨怼,卻能夠理解你一二。”他說。
商骜猛地看向他。
那雙眼睛裏的情緒明明滅滅,竟有幾分像窮途末路的賭徒,既貪婪地想要抓住哪怕一點翻盤的希望,卻又輸怕了,使得貪婪中夾雜了些許畏縮不前的怯懦。
“什麽?”他涼涼的問,冷淡的語氣卻像是張皇地想隐藏起什麽。
沈搖光看着他,慢慢地說道:“人做什麽決定,總會有目的和理由。諸如我,你想要發洩的怨恨,和你想要得到的利益,而今應該都已經拿到手了。”
他說這話,純粹只是看在他與商骜當年那點單薄的師徒情分罷了。
商骜定定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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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池魚不同。”沈搖光說。“他無利可圖,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激怒了你。我與他二人的狀況天差地別,自然也無法同日而語。”
商骜半天沒有說話。
沈搖光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就見他盯着自己時,目光灼灼,像是要将他燙穿了。
“……你說什麽?”
“我說,池魚他……”
“我發洩了怨恨,還獲了利?”商骜問。
沈搖光愣了愣,才意識到商骜問的是什麽。
“是啊。”沈搖光只覺莫名其妙。
商骜氣笑了。
“這也是池魚告訴你的?”他問。
“不是。”沈搖光立刻否認道。
“誰跟你說的?”
“不用何人告訴我。”沈搖光說。
“你既能建立這般龐大的勢力,統禦萬千鬼修,便非一日之功。若你做下這些,是在你我仍是師徒時,恐怕并沒獲得我的首肯,自然,你我的師徒關系也并沒有多麽親厚。”
商骜的臉色變了變。
“當時如何,你怎麽知道呢。”
他聲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語,沈搖光甚至根本沒有聽清。
“如今,你囚我于此,上清宗又在你掌控之中。我的全部積蓄也在你的手上,那麽你想要的,我能給的,恐怕都已經歸你所有了。”
沈搖光的目光極其自然地落在了那枚須彌芥子上。
他倒是并不太計較這個物件。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這些身外之物于他而言都獲得得太過容易,使得他只是單純覺得,成王敗寇,不過是對方的戰利品而已。
商骜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指。
那裏,清亮剔透的水玉指環靜靜地套在他的指上。那指環的尺寸略有些小,自從他套上之後,便再沒取下來過。
确實,沒有修士會日日将須彌芥子放在這樣顯眼的位置上。将空間法器當做首飾戴在手上,對于修士而言,顯眼得無異于凡人将錢袋吊在頸上。
但是……
堂庭山剔透的水
玉在陽光下熠熠閃爍着清輝,一抹光亮被照進了商骜深不見底的眼裏。
那是高高在上的師尊将此物交給弟子時,細心叮囑其中存有哪些法器靈藥,又有多少靈石符紙,該在什麽樣的時候拿來使用。
囑咐到一半,師尊愣了愣,像是想到了什麽,輕輕笑了一聲。
他笑得好看極了,引得身側的少年目不轉睛,嘴巴也不聽使喚,自作主張地問道:“師尊在笑什麽?”
“無事。”師尊搖了搖頭,淡淡地看了那須彌芥子一眼。
“只是想起,曾有一世界中人,會将戒指作為信物贈與他人。戴在不同的指上,就有不同的意味。”
“道侶之間,也會贈送此物嗎?”那少年的嘴愈發不懂規矩。
實是他的腦袋此時有些不大夠用,只有一雙眼睛是聽使喚的。那雙眼只管目光灼灼地看着師尊,幸而師尊正垂眼擺弄那枚戒指,并未注意到他那灼熱的視線。
“也會。”師尊說。
“那戴在哪個手指上呢?”
“無名指。”師尊看向他,清淺的露出了個笑容,溫和地伸手,點了點少年左手的無名指。“就是這裏。”
微微發涼的手指輕輕觸碰到了少年的皮膚。從那之後,那枚芥子便被戴在了師尊觸碰過的那處,再沒有挪開過。
像是一件盔甲,死死地守護住了一處被人想要嚴嚴實實地私藏起來的烙印。
——
那水玉的波光稍縱即逝,只在商骜的眼中一閃,便消散了。
商骜擡眼,就對上了沈搖光淡漠又疑惑的眼神。
記憶中的溫度漸漸消散了去,記憶中清淺又溫和的笑容也不見了蹤影。
“你以為,這是我奪來的?”商骜說話時,齒關都因輕微的顫抖而在打架。
沈搖光看着他,沒有說話。
商骜擡手便按在了那枚芥子上,看那動作,似是要将那芥子負氣地一把摘下來。
可就在他正要發力的時候,他的動作卻停在了原地。
他看着沈搖光,許久,松開了緊握着的那枚芥子。
“你沒猜錯。”他盯着沈搖光,冷冷地說。“的确是我奪來的。”
他涼涼地笑了一聲。
“我想要的,的确都已經拿到了……”
他冷冷地說着,站起身。
“池魚我暫時不要他的命,你不用再問了。還有,池修年十日後要見你。”
他丢下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披風被他足下的風帶得揚起,他的背影高大而挺拔,卻不知為何有種落荒而逃的味道。
沈搖光不知,是因為他撒了謊。
這個謊讓它難以承受,因為它掩蓋了一處商骜碰都不敢碰的傷疤。
他想要的一切,确實都曾經全部得到了。他曾是天下最為富有的人,因為他曾經站在泥潭中晝思夜想地仰望着的,也曾被他攀折于手,牢牢地抱在懷中。
但現在,他将這一切都弄丢了。
——
地藏獄在九天山腳下的深淵之中。那地藏獄開鑿于石壁內,上不達陸地,下是無盡的深淵,只有緊貼萬丈懸崖的一條路能夠抵達。
地藏獄已經空置了多年,實是因為鄞都自建立起,便因強大且忠心耿耿的鬼修們而如鐵桶一般,鄞都的弟子信徒們鮮少敢在商九君手下觸犯條律,能被關押至此的人也少之又少。
直到近日,它才迎來了一位住客。
這裏把守的都是了無生氣的鬼兵。他們得了命令,只管關押此處的犯人不會外逃,卻無法保證這裏的人是生是死。
因此,這天夜裏,商骜親自來了一回。
“池魚。”
聽到商骜的聲音,池魚擡起頭,隔着縛魂鐵所制的栅欄,看向了門外。
那是浩浩蕩蕩的鬼兵簇擁着的商骜,居高臨下,神色陰鸷。
池魚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嘴卻仍舊硬,甚至強令自己露出了個挑釁的笑容。
“商骜,你終于要來取我的性命了?”他問。
商骜垂眼看着他。
“要先拔了你的舌頭。”他淡淡說。“地藏獄養了數條無常犬,尚未動過葷腥。”
池魚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他隔着陰暗的牢門,緊緊盯着商骜。
許久之後,他笑了。這一回的挑釁不再是強裝出來的,池魚看着他,目光中竟多了幾分了然。
“你不敢。”池魚說。
商骜涼涼地看着他。
“看今日沈宿哥的模樣,商骜,你連把以前的事情告訴他都不敢,你怎麽敢動我。”
“胡言亂語。”
“你不是自诩救了他麽?沒有你,沈宿哥如今便連命都不會留下,不是嗎?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是你救了他呢?”
商骜的神色變得很難看。
“池魚,你膽子大了。”他冷聲說。
池魚卻說:“你連把我關在這裏,都要來親自确認我的安全呢!商骜,你也知道你對不起他。”
“閉嘴。”
“你也怕,你不敢讓他知道,雖然你救下了他,但是他落得如今的慘狀卻都是因為你。”池魚撲上前去,握着冰涼的縛魂鐵栅欄,和商骜對峙道。
“你不敢說,是你欺他瞞他,背着他複活這些鬼怪,建立你的鄞都。你背着他做了多少惡事,殺了多少人,他早在知道這些時就不願再見你了,卻還替你擔了惡名,替你被整個修真界讨伐,險些喪命。商骜,你比誰都清楚,是你害的他。”
“我讓你閉嘴!”
“你竟還将他關在鄞都裏,不給他自由,讓他當你籠中的鳥雀!”
商骜左手微微擡起,真氣早彙聚在指尖,洶湧流轉着形成了一個紅光與黑霧交織的光球。
他的衣袍烈烈揚起,暗紅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地藏獄,也照在商骜陰沉冷厲的側臉上。
池魚在他真氣的威壓下猛地咳嗽起來,卻挑釁地笑着,看着他指間那被暴戾的紅光照亮的水玉戒指。
“這枚芥子,你也不敢讓他知道是他送給你的吧?畢竟,當時那枚號令鬼兵的傳國玉玺,就是藏在這裏面的,對不對?”
商骜盯着他,目眦欲裂。
“你哪裏敢說,你可是怕他會嫌你髒。”
池魚盯着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