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十一
明堂拿出錄音筆放在桌面上, 翻開了他的筆記本,朝邱少揚點了個頭。
邱少揚清了清嗓子,“魏老, 你準備好了咱們就開始?”
魏海點頭。
邱少揚開始提問,“您在屠宰場做了多年的廠長,在您工作期間,有沒有曾經與屠宰場發生過矛盾?比如對屠宰場制度不滿這類的。”
魏海喚醒沉睡了多年的記憶,開始回想曾經在屠宰場發生過的事情, 過了一小會兒才說,“有。”
“在30年前的鎮上, 殺豬還沒現在這麽現代化, 我們一般的流程是提前一天去将要宰殺的豬拉回廠裏關進豬圈,給豬注射是苯巴/比妥鈉這種麻醉安眠類的藥物,隔天一早過來以後, 由專門的人負責宰殺, 然後運入工作間根據客戶的要求進行切割分包出貨。廠裏不時就會發生苯巴/比妥鈉失竊的事件,因而我們采取了一些措施, 将偷盜的員工抓住送到了公安局。”說起當年的事情,魏海的情緒有些激動。
邱少揚問:“這位被開除的員工叫什麽名字?”
魏海道:“楊韬。”
“除此之外還有嗎?”邱少揚問。
“情節嚴重的就屬他了。”魏海說,“其他的小打小鬧, 偶爾偷一只兩支的, 也沒多少錢, 我們也不會太深究。”
“那有沒有發生過工傷後沒有得到妥善解決的事情?”
魏海仔細的回想了一下,點頭, “是有這麽幾起。咱們畢竟是個大工廠, 屠宰場裏的刀具多數鋒利, 曾經出過一起惡性的持刀傷人事故, 持刀行兇的人叫方群,是老板娘劉曉娟的一個遠房親戚,被傷的人叫曲師豪,是張義安的哥哥張義連老婆的表哥。曲師豪當時左胳膊被剁了一刀,上到了骨頭,左手基本上是不能用了。”
“那這事兒後來是怎麽解決的?有報警嗎?”邱少揚問。
魏海嘆了口氣,“沒有報警,方群家裏人不想讓方群坐牢,讓方群上門道歉。曲家人不願意,方家人就求上了張義連夫婦,畢竟他們有那層關系在裏面,張義連又是個耳根子軟的人,從中周旋,張義連的老婆趙婉受不住婆家這邊的攻勢,幫着他們和曲家說了好話,娘家人罵她吃裏扒外。曲家要求方群賠他10萬,少一分錢都不幹,要知道在80年代,十萬塊錢對于咱們農村出身的人來說,可能半輩子都見不到那麽多錢,婆家這邊的人又怪趙婉沒用。到頭來,她是兩邊都沒讨到好。”
“那這件事的後續是怎麽樣的呢?”
魏海感嘆,“趙婉的妹妹嫁的比較好,夫妻二人下南洋淘金後賺到錢了,趙婉的妹妹回國在城裏開了一家小型的貿易公司,将咱們這邊的茶葉出口到南洋,夫妻倆進城投奔妹妹,幫着倒騰茶葉。随着屠宰場的生意越來越好,而能開大貨車的司機不夠用,張義安便去游說張義連,家裏兩個老人也是幫着說好話,張義連耳根子軟,便回到鎮上給屠宰場做起了貨運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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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張義安對他哥哥還是不錯的,每年年底的紅包給的是相當的豐厚,絕對比他在城裏給趙婉妹妹做貨運司機拿的多。”
“那張義連的腿又是怎麽斷的呢?”
魏海回想起來,連連擺頭,“當時是有一批肉弄錯了時間,沒有按照規定的時間送到客戶那邊去,張義連只能連夜給人送貨,當晚雨太大,開夜車遇上了山體滑坡,翻了車,腿被長期的卡住血液無法正常流通導致壞死,為了保住命只能截肢。”
“那當時趙婉是什麽反應?”邱少揚問。
“那當時的反應可大了去了,因為當年曲師豪的事情兩頭受氣,男人又因為幫張義安送貨斷了一條腿,當時兩家的關系一度鬧的很僵。”
這和當年的調查結果可不一樣,邱少揚提出疑問,“周邊的鄰居不是說他們關系挺好的嗎?”
魏海擺擺手,“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後來也不知道是趙婉想通了還是因為張義安的态度,兩家的關系慢慢的就緩和下來了。張義安出錢給張義連裝了最好的假肢,雖然行動沒有以前那麽方便,好歹是能行走了,張義連也開始幫忙回到廠裏面幫些忙,複雜的做不了,貨物進出這類的簡單交接的活兒,他還是能幫着做一做的。”
邱少揚了然的點了點頭。
“那趙婉和張義連的關系怎麽樣?”他想起了趙帆說的,兩個人經常吵架。
“這我就不知道了。”魏海也不是一個愛八卦的人。
邱少揚繼續問:“那除了張義連的事故之外,還有類似的事故嗎?”
魏海點頭,“有的,不過都不太嚴重。最終都是出錢解決了。”
“那張義安的合夥作伴之類的,有沒有誰和張義安的關系不好的,或者張義安在生意上,有沒有的罪過什麽人?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
“我主要管廠裏的營運,生意上面的事情一般我是不管的,你要問我廠裏的事情,我還能幫得到你,但你要問生意上的,那我是真的愛莫能助了。”
該問的該了解的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邱少揚便結束了此次的談話,給魏海留了明堂的聯系方式,“您要是最近想起來了什麽其他的事情,就給這個號碼打電話就行。”
魏海送他們出門,“那就希望你們能盡早的破案。也算是給張義安一家一個交代了。”
坐進車裏,明堂沒急着啓動車子,而是将視線放在邱少揚的身上,“你怎麽看?”
邱少揚思考了一會兒,将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首先,我覺得張義連和趙婉都有作案的動機,畢竟他們都間接的因為張義安受過傷害。”
“但趙婉有不在場證明。”明堂說道。
邱少揚聳了聳肩,“不在場證明這個東西是可以做假的,我記得案發當時她是在工廠裏上夜班。當天的打卡記錄裏确實是有她的記錄,加上當晚确實有人看到了她,因此她的不在場證明是非常的有說服力的,人證物證她都有,所以他被警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物證可以造假,人證當然也可以造假。
而且,俞智煊與趙婉是姨親關系,俞智煊知道30年前的兇手是誰,卻不願意告訴他們也就能解釋的通。
明堂還是覺得有問題,“就算趙婉的不在場證明有問題,她也很難将張義安一家都殺了吧。”
“她一個人做不到,但如果他有幫手,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邱少揚道。
“沒有證據。”明堂覺得太牽強了,一切都只是邱少揚的想象。
邱少揚只是淺淺一笑,“如果趙婉真的是兇手,他的不在場證明就肯定還是有問題的,仔細調查肯定能查的出來。”
明堂發動車子,“那張義連又在這場謀殺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呢?難不成是他們夫妻二人籌謀了這起謀殺嗎?”
邱少揚搖了搖頭,“只能靠調查了。”
邱少揚和明堂去拜訪了一位當年參加案件偵破的當地派出所警察,如果說這個案子,除了趙同峰他們最了解真實情況之外的,那就只剩下當地參與案件偵破的警察了。
老警察叫鄭文,今年63歲,剛剛退休沒幾年。
邱少揚他們去的時候,鄭文在陽臺上擺弄着花草,給他們開門的是鄭文的妻子蘇霞。
蘇霞是一名退休的醫生,以前是鎮上診所裏大夫,現在也退休在家了。
蘇霞人很和藹,将他們二人迎進門後,給他們準備了水果,“老鄭聽說你們要來,可開心了。”
鄭文坐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人看起來還挺精神的,“從前總是聽人說明局家的兒子如何如何,今天見到了,還真是名不虛傳。”
明堂謙虛的笑了笑。
邱少揚這些年不在國內,也沒有做警察,對于明堂的事情,了解的僅限于唐岩說的那些,以及他最近在明堂身上看到的。
無論是澤陽市局的領導還是眼前的這位退休老警察,似乎對明堂都是客客氣氣的。
鄭文的視線從明堂身上轉移道邱少揚的身上,上下的将邱少揚打量了一番,朝他微微的笑了一下。
邱少揚回國這幾個月,當地不少新聞都報到過他,包括邱子玉被投毒的案子,邱少揚可謂是在風口浪尖上,鄭文每天都要看報紙,自然對這個年輕人很有印象。
邱少揚從警的生涯很短暫,但他和警察的緣分一點都短,有一個聲名遠揚的叔叔,而他自己在警界也是響當當的人物,雖然只是短暫的做了幾年的警察,破過的大案卻不少。
在整個公安系統裏,但凡是老一點的警察,就算沒有和邱少揚見過面,多多少少都還是知道這麽號人存在的。
有些人,是老天爺追着喂飯的,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
有些人做了一輩子的警察,或許都沒有邱少揚短暫的幾年時間裏的成就。
明堂這幾年雖然沒有在石城警界,但石城和春城本就是相鄰的兩個城市,又是明局的兒子,這幾年在春城幹過什麽,多多少少他們石城的警察還是知道一些的。
或許當年的案子,真的能破。
鄭文不免得情緒有些激動。
他從警有40年的時間了,他們那個年代很窮,能有書讀就是好事,警校是免費的,警察這份職業屬于是鐵飯碗,他當警察的初衷只是為了能養活自己。
畢業以後他就進了鎮上的派出所,那時候沒有車,要去辦案全靠兩條腿走,後來情況好了,開始有車了。90年代的時候,出去辦案,都是騎自行車。
屠宰場挂屍案,是他從警生涯40年來,辦過的最大的案子,也是性質最惡劣案子,卻也是他從警生涯裏最大的遺憾。
他仍然忘不了那個早晨,他剛剛到派出所上班,便有人沖進派出所報案,說鎮上的屠宰場裏死人了。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即将面臨的是什麽。
等他趕到的時候,現場已經烏泱泱的圍了一大堆人,案發現場早就被破壞了。
他好不容易擠進人群,看到的畫面,讓他将隔夜的飯都吐了出來。
屠宰場的車間,每個工位面前的鈎子上都挂了肉。
有手,有腳,有腿。
這是他第一次,直觀的認識到分屍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況,以往都是別人的口中聽見。
至今回想起來,還是會毛骨悚然。
當年的交通很不方便,他們鎮上有公路通往市裏,但那個時候的公路都是人工挖的,不想現在全部是水泥路,那時候的路就是土路,從市裏到他們鎮上開車要三個多小時。
派出所算上他一共也就十位民警,安逸慣了的他們處理這種案件是一點方法都沒有,加上鎮上的人愛湊熱鬧,導致案發現場破壞嚴重,物證污染,很多證物都沒辦法使用,而當年的刑偵技術又非常的有限,因此這個案子最終也就被懸在了哪裏,成了一個無法破獲的陳年舊案。
不要說他們,當年的警察大多數都和他們一樣,即使是負責案件的專案組組長趙同峰,也是憑借過往的經驗辦案。哪裏像現在的警察,整體的業務水平提高了不說,技術層面也非常的先進。當年的案子要是發生在現在,不至于變成破不了的懸案。
鄭文問二人,“你們這次找過來,是想和我了解什麽?”
明堂道:“最近發生了一起案子,和30年前的案子有些瓜葛,因此我們是想來找你了解了解當年自己的情況。”
鄭文表示理解,“想問什麽你們就問吧,我是當年第一個到現場的人。”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明堂和邱少揚才會選擇來拜訪他。
趙同峰他們到的時候,案發現場已經被破壞的差不多了,所謂的證據其實已經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了。
明堂問:“您當年到現場的時候,現場圍觀的人多嗎?”
鄭文道:“少說也有百十號人,雖然當年也是個鎮,但畢竟是農村,大多數人都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根本不懂什麽是破壞現場,他們認為自己只是湊了個熱鬧。特別是參與案件調查的警務人員,幾乎全部都是從抽掉過來的,鎮上的人十分的排外,因此在警方走訪調查的時候,他們也是相當的不配合,甚至有些人還因為私人的恩怨,亂給別人扣罪名,情況別提有多混亂了。”
想起那時候發生的種種,鄭文就覺得心累。
都說青山惡水出刁民,這話一點都不假。
有挨揍熱鬧的,有愛造謠生事的,也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甚至還有串通做僞證的。
當年沒有監控,全靠口口相傳,互相作證,證詞的可信度其實并不算很高。但在那種大環境下,也由不得你不信,何況涉案人員那麽多,很多警察在調查的初期就在鎮上人的刁難之下受了一肚子的氣,往來不方便,所有參與案件調查的警察幾乎都是住在鎮上的,村裏有些小孩子過分的調皮,或者是大人的教唆,沒少給這些警察找事兒。
大家都是憋着氣查案,加上幾個月回不了家,到後來的調查可以說是很敷衍。
差不多用了三個月,确實是找不出什麽證據,即使大家知道什麽,也不願意說的情況下,沒辦法只能撤出鎮上,這個案子自此被擱淺,真兇逍遙法外。
外調的人員撤走以後,關于張義安一家的八卦就沒斷過,然而多數都是瞎編排的。
屠宰場倒閉後,鎮上的年輕人多數都進了打工,或者是去了外省,張義安一家的案子也随着時間的流逝被埋沒了。
張家的房子因為是兇案現場,也沒有人願意去住,後來有一年山體滑坡就直接埋了進去。
等到了00年左右,鎮上開始搞建設,當年的房子和屠宰場一起被推了,建上了新房子,十裏八鄉的人開始遷入他們鎮子,慢慢的鎮子發展起來,規模逐漸壯大,哪裏的人都有,30年前的舊案也就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就算有人提起,也是當做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講完了也就過去了。
沒有看過當年的那個場景的人,感受不到那種氛圍,也就當做故事一聽,聽完了也就忘了。
30年前,他只是鄉鎮派出所的一個普通民警,當年的卷宗究竟是怎麽寫的,他也不清楚,他也沒看過。
他們還因為保護現場不利,被記上了大過。
要想晉升,就只能是有重大的立功表現。改革開放以後,沿海城市發展起來,當年的警察有的到了退休的年紀,有的看日子沒有盼頭就離開了警察的行業另謀出路。真正堅持下來的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二人聽鄭文這麽說,心裏其實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想,他們看到的卷宗,就是在那樣群魔亂舞的情況下調查出來的,可信度是真的不高。
而對于當年參與案件調查的警察來說,這個案子破不了,他們的職業生涯還沒有結束,在管理制度沒有現在嚴格的情況下,他們也不可能讓這件事成為他們職業生涯中的敗筆。
一作二三五,這個案子就變成了最終他們看到的版本。
這個案子真的要調查起來,可以說群衆将現場破壞的太徹底,也可以說技術水平不夠,總之可以找各樣的原因,将這個案子搪塞過去。
如果不是15年前兇手二次出現,這個案子或許就真的沉了。
如果不是15年前往前推出了這個案子,那麽30年後的7.13案件,也不會被高度重視,這個案子就真的會沉到谷底。
只能是懸案歷史上的一筆,淹沒在歲月長河之中。
“那麽根據你參與案件調查的心得,當年有哪些人,其實是有嫌疑的。”明堂問。
鄭文朝二人道:“你們等我一下,我去給你們拿點東西。”
兩人坐在客廳裏,鄭文走進卧室,沒一會兒從裏面出來,手裏拿着一個本子,邊角已經磨損的很嚴重了。
鄭文将筆記本遞給明堂,“這裏面是我當年辦案的時候的一些記錄,我們那時候的警察,都不能正兒八經的算警察,只能說是治安管理,我們壓根兒就學過什麽刑事偵查之類的。真正有了大案子,都是要往上面報,我們也就是處理一下十裏八鄉瑣碎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所以第一次見到大案的時候,便想着跟着城裏面來的領導多學點東西,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也不至于這麽被動。因此我做了不少的筆記,也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幫助。”
明堂翻開筆記本,裏面的字看起來是有些年頭了,紙都開始泛黃了,或許再遲幾年,他們就看不到這份筆記了。
明堂欣喜道:“鄭老,這是十分珍貴的東西。”
鄭文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慈祥的笑,“你們拿去吧,留在我這裏,也只能是壓箱底了。”
明堂将筆記本遞給了邱少揚,“謝謝鄭老,鄭老,有您的這份筆記,我們的勝算多了一分。”
“好啊,你們能把案子破了,我這一輩子,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明堂道:“鄭老,您放心,我們二人,一定盡全力而為。”
邱少揚看着這份珍貴的筆記,覺得有些心酸,“鄭老,雖然您沒有學過系統的刑偵,但您是一個好警察,你值得我們尊敬。”
鄭老擺擺手,“當年我所聽到的,看到的,以及猜測,基本都在這個筆記本裏,以及後來聽到閑言碎語,有些證實過的,都記錄在其中了。”
明堂道:“鄭老,您在澤陽生活了這麽多年,你覺得當年的案子,最有可能是誰做的。”
鄭文有些遲疑。
“但說無妨。”邱少揚堅定的說道:“既然我們來了,您這本筆記裏的所有疑問,我們都會替您一一的去證實,也包括您的猜測,畢竟您在這裏生活的多年,是直接接觸過當年嫌疑人的人。您的話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遠比當年負責的趙同峰有力度。”
鄭文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被兩個小年輕給感動了,眼裏泛起了淚花,他擡手抹去,說道:“張義安的嫂子趙婉有很大的嫌疑。有人說案發當天晚上好像是看見過她,我問過那個人,那人說不能确定,因為他當晚喝多了。”
鄭文說:“張義安他們家那件事發生以後,趙婉幾乎很少出現在鎮上,一開始還會出現,後來好幾年都不出現,我聽人八卦過她在城裏有人了,連張義連的葬禮她都沒出現過。順着這個反方向,或許能有收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