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依靠
秋獵之後,岑皛的名字和事跡傳遍了伏硯地方,大家議論紛紛。因為伏硯榮氏沒有命令禁止,這種議論反而少了些突破權貴限制的的興奮感。不過,當事人岑皛仍然像個局外人。
岑皛是那個被冷落在一旁的人,仍舊在榮府裏劈柴、打雜,好像過着與世無争的生活。劉大娘對她的态度還是那樣,該罵的時候就罵,絲毫不曾顧忌什麽。府裏偶爾撞見的奴仆,亦如從前般冷淡。
這種一切如故的感覺,同樣是一種刺激。
這樣挨了兩日,岑皛終于忍受不住,她尋了個機會,偷偷跑了出去。逃跑這種事情,本就是驚心動魄的,如果逃得太順利了,反而會後怕。
岑皛順利離開榮府,走出伏硯城,走下伏硯山,站在平地上回頭望着,只見伏硯城高高在上,似遙不可及。她默默摸着心髒,這簡直跟做夢一樣,就這麽出來了?
既然已經出來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先溜走要緊。她的想法是,溜出去找唐闡,找他說幾句心裏話,然後就回來。她還沒有徹底離開榮家的意思,她還沒下這個決心。
那日,唐闡奉榮廷芝之令,送岑皛回榮府。二人一路上默默無言,倘若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也就罷了,如此二人,雖然沒有尴尬之感,氣氛卻是微妙的。
岑皛當時就想着要說什麽,可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錯過了機會。她冥思苦想兩日,還是忍不住跑出來了。
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跑出來?為什麽想要見唐闡?這些都得要個合理的說法吧。雖然心情激動的時候,不在乎那些說法,但稍微冷靜下來,還是要想想的。
岑皛心情煩躁,步伐淩亂,飛快地穿過一片稻田,氣喘籲籲地蹲在一顆大柳樹下,然後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她要去哪兒找唐闡?
她與唐闡,每次都像是偶遇。唐闡知道她的住處,她卻不知唐闡具體的住所。她想起唐闡說的榮家菜園子,就急急地去找這個地方。
伏硯榮氏的菜園子,當然是個非常顯眼的地方,所以路上随便找個人問問,也就能知道吧。岑皛這麽做了,她問了好幾個人,終于得知榮家菜園子的大致方位,便邁開腿前往。
榮家菜園子,是個很大的地方,岑皛遠遠地瞧見了。她猛地停下來,那種想要見一面的強烈感覺,就在那一刻變得很淡很淡。
從這裏可以看見菜園子的門,可以看見裏面勞作的人,隐約可以看見各色蔬菜。岑皛定定神,她現在已經到了所謂的榮家菜園子,可唐闡就在這裏嗎?
如果唐闡不在這兒,她該去哪兒找?如果找到唐闡,又該說些什麽?如果被別人看見了,唐闡的名字也會傳遍伏硯嗎?
岑皛躊躇着,剛剛得到的勇氣,又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她挪動步子,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想要離開,又舍不得離開,就這麽仿佛折磨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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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唐闡的背影毫無預兆地出現了,就在那菜園子裏,他挑着一桶水,應該是準備澆水。岑皛心裏一激動,步子不自覺向前,嘴巴張開,沒有發出聲音,旋即阖上。
唐闡正從容地給蔬菜澆水,按照他的動作,馬上就會轉過身,馬上就會看着岑皛這個方向。岑皛心裏一急,竟然在唐闡轉身之前,迅速躲開了。
岑皛躲到一片竹子後面,這真是個躲避的好地方,完全不用擔心菜園子那邊的視線,還可以偷偷瞧上一眼。
她覺得自己膽小如鼠,明明那個人就在眼前,卻在此時喪氣了勇氣。那麽,她從榮府裏跑出來,又算什麽?
她一邊責備自己,一邊偷偷瞧着唐闡的背影,心亂如麻。不可否認,她是想見唐闡,可是她不知道見面以後要說些什麽。更為要緊的是,她到此時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她要以什麽樣的身份去見唐闡?
她和唐闡之見,到底算什麽?萍水相逢的路人?救命恩人與被救之人?還是——岑皛不敢想,只要一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就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結果。
岑皛躲在那竹子後邊,默默地觀察着菜園子裏的動靜。唐闡很是忙碌,忙完一件又一件,不過是侍弄蔬菜,卻像是對待自家祖宗一般,不見有絲毫馬虎大意。
她就那麽看着,直到覺得腹中饑餓,腿腳困麻,這才沿着另一條路,悄悄地溜走。就這麽離開,她還不甘心,可也沒法繼續留下。倘若被人看見,必然不是什麽好事。
岑皛沿着一條不熟悉的路,慢慢地走着,竟然回到了熟悉的小道。她望着那條蜿蜒小道,是可以通往曾經的“家”的。
接下來要去哪兒,她終于做了決定。
踏上熟悉的歸途,她心裏一陣悲涼。那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是大部分記憶的來源,如今只能以這種方式,偷偷地回來瞧上一眼。
沒人住的房屋,從裏到外透着一股子冷意,野物在院子裏玩耍,看到有人來,才急急地尋找庇護之所,四下散逃。
岑皛眨眨眼,她現在對于這些野物,并沒有想要理會的心思。她推開院子的門,步入其中,此時已經入秋,青草不見長高,雜草還是冒了出來,野物的糞便滿地,風裏夾雜着一絲異味。
她蹙眉,這裏曾經是她無可争辯的“家”,如今她成了尴尬之人,此地也成了無人之地。她環視四周,應該沒有人住進來,否則也不會一片狼藉。
岑玖的養父是沒有請巫師引魂的,按照民間的說法,這就意味着他的魂魄會徘徊在原地。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才沒有人敢住進來。現在的岑皛,猛然想起這個問題,她竟然想要退縮。
對“家”懷念,終于還是占了上風。岑皛推開正屋的門,門沒上鎖,裏面像是被洗劫過一樣,一片狼藉。不過,這種情形應該是岑皛被抓走那一日留下來的,那些物什上邊,已經積了灰塵。
岑皛往裏面走了幾步,她一回頭,發現地上留下她的腳印。一陣風吹來,她覺得有點冷。出事那天晚上的苦等,又回到她心頭。
那一夜,可是養父的魂魄在作祟?她輕輕一笑,不自覺地瞥向養父咽氣的地方,如果人死了還有魂魄,如果沒有引魂,死人的魂魄就會在原地徘徊,那麽,養父的魂魄一定還在這間屋子裏吧。
岑皛感覺到了寒意,她笑笑,覺得不像話。倘若真的如那些人所說,她的養父的魂魄就應該在這屋子裏徘徊,那又怎麽會坐視自己的住處變成野物肆虐的地方?顯然是無稽之談。
就算人死後真的有魂魄,已經淪為異物的東西,無法阻止人間所發生的事,無法照管故宅,亦無法庇蔭子孫後人,那又有什麽意思呢?無能為力,就是死了也如此。
岑皛繼續往前走,她只覺得背脊發涼,腳步沉重,壓抑不安的感覺直上心頭。突然,她心念一動,調轉方向,頭也不回地跑到了外邊。
豔陽高照,不是夏日那種熾熱,而是暖意。岑皛只覺得冷,她回頭看着那間正屋,門沒有來得及關上,還敞開着。往事歷歷在目,此刻卻沒什麽好心情回憶。
就算無處可去,就算無可依靠,她亦沒有勇氣再回到這裏,她從心底感受到了恐懼,是從頭到腳的恐懼。無論是否相信鬼神,恐懼是真的。
本來還想去從前的房間看看,岑皛及時收起了這個心思。她想想,那裏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之物。那些兒時所珍視的,到了應當抛棄的時候,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抛棄。人的感情,就是這樣冷酷。
岑皛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陽光刺眼,逼得她用袖子遮蔽。時候不早了,此刻趕回榮府,應該還來得及。至于榮家那些人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她已經不在乎了。
岑皛轉身離開,就在某一刻,所謂“留戀”這樣的感覺,已經永遠留在了過去。她走上下山的小道,腳步輕快。她想遠離這個毫無生氣的地方,她想到有人的地方去,她想去伏硯城,哪怕就是被榮家的人逮住,也好過一個人待在死氣沉沉的地方。
她走上了岔路,走上了回頭路,走上通往伏硯城的大道,一直走到伏硯山下。身子已經發熱,汗水從額上冒出來,她停下來略作休息,擦了汗,繼續前行。
夕陽照應着上山的大道,伏硯城就在岑皛眼前。出人意料的是,一切如常,并沒有看到等待抓捕她的人。守衛城門的兵士,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岑皛到了榮府正門外邊,她瞧了一眼大門上的匾額,自覺繞着走,走她平日裏出入的小門。她走到那兒,沒有發現異常,當她從容走進去的時候,才意識到什麽。
果然,榮家的人正守株待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