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試探

#07 試探

飛馳的摩托車停在了高懸着“六本木綜合醫院”這幾個大字的建築物門前。字是紅色的,在霧蒙蒙的陰天裏看起來就像凝固的血,有些發黑。

狡齧沒有摘掉安全帽,和槙島一起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布滿攝像頭的醫院裏。

不得不承認,槙島發明的這個安全帽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

乘坐電梯上了最頂層,走出電梯門之後,狡齧摘掉了笨重的安全帽。這一層是六本木綜合醫院人流量最少的一層,畢竟在西比拉系統的監視下,人類的心理問題早已化為了PSYCHO-PASS數值,像精神心理科這樣雞肋的科室鮮少有人問津也是意料之中。

因此,頂層是整家醫院唯一沒有設置監視攝像頭的一層,狡齧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摘掉安全帽。當然,這些都是槙島提前調查清楚的情報。

迎面撲來一陣冷空氣,狡齧不由打了個噴嚏。

“你看起來挺結實的,難道實際上是體質很差的類型?”

槙島笑着扭頭,旁邊,狡齧正把手指頭放在鼻子下蹭來蹭去。

“你是想承認自己曾經被體質差的家夥逮捕過嗎?”

“是麽?我怎麽記得逮捕我的人是那個女性監視官?叫常守朱的吧!”

聽到常守朱的名字,狡齧眼底深處微微動搖了一下。

當初他不顧自己監視官的反對就是為了殺死槙島,可如今這個男人卻依舊活的好好的,然而他卻再也做不回常守朱的執行官了。

“你這副表情可是很容易叫人誤解啊,該不會……你喜歡那個常守朱?”

循聲扭頭,狡齧發現槙島的聲音和臉色雖然和平時差不多,始終維持着波瀾不驚的表象,但總覺得哪裏不太一樣。随意地将一只手插進褲子口袋裏,他翹翹嘴角,坦率回答:“是喜歡啊……作為上司的話。她是個相當出色的人才,有她在,刑事課,不,是整個公安局都不會有問題的。”

“這還真是非常了不得的評價,你對那個小姑娘。”

“嘛……她的确有得到高評價的資格。”

狡齧笑着說道,完全沒注意身旁的槙島倏然沉下來的臉色。

難不成……我是在吃醋?怎麽可能……

心中突然浮現出令他感到好笑的自問自答,槙島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到狡齧的臉上。

那張臉,在笑。

只有提到常守朱的時候狡齧才會露出這種笑容,不像和他在一起時尖銳的冷笑,現在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胸腔仿佛遭到了什麽東西重創,掀起一陣莫名的不适。

這種感覺……叫嫉妒!

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也會有嫉妒的時候,嫉妒使狡齧露出這種笑容的……那個女人。

“怎麽了?怎麽不說話了?”

異樣的沉默引起了狡齧的警惕,只要是和槙島在一起,他就無時無刻不能松開腦袋裏那根繃緊的弦。

扭頭看去,身旁的男人依然很安靜,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這家夥,在想什麽呢?臉色好像不太好……

傾斜着目光觀察槙島,狡齧一邊猜想槙島的心思一邊繼續朝目的地走去。

突然間,他意識到了一件事。

似乎從知道槙島聖護這個男人開始,他就一直在試圖走進槙島的世界裏——解析槙島的思維,預測槙島的行動,挖掘槙島的孤獨,包括扼殺槙島的生命……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他始終都在圍着槙島打轉。

“呵、呵呵呵……”

一串笑聲從喉嚨裏傳了出來,這聲音聽上去倒是莫名的愉快。

“有什麽好笑的?”

槙島停下腳步,扭頭看着咧開嘴角的狡齧。

“沒什麽,只是突然發現,我好像跟個傻瓜似的一直在追你。”

“哦?”

槙島也禁不住微微一笑,“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是傻瓜而是跟蹤狂了吧?”

“對對,是跟蹤狂。”

“可是,跟蹤狂的話不是因為喜歡才會變成跟蹤狂嗎?你的情況卻是正好相反呢!”

聽到槙島自我嘲諷般的話語,狡齧漸漸斂起笑容。

正好相反麽……

說起來他并不認為自己是抱着恨意才那樣瘋狂地追尋槙島,但大概……也不是因為喜歡吧!

半晌,狡齧和槙島終于來到了位置偏僻的精神科診室4——織田清也的辦公室。

織田清也,36歲,六本木綜合醫院精神科醫生,也就是在這個時代早已過氣的心理醫生。

昨晚在gay吧,槙島只是一時興起才會把被狡齧抓住的嫌疑犯的樣子拍下來,沒想到剛好派上了用場。

花了點時間通過一些技術手段,他終于揭開了這位嫌疑犯的神秘面紗——

織田清也,就是那位撲朔迷離的嫌疑犯的名字。

在同狡齧一起騎摩托車來到這家醫院的路上,他向狡齧做了簡明扼要的說明。

野島晃、伊東哲、佐野征十郎,被殺害的這三個人都是織田清也的患者,這是在他調查織田清也人際關系時發現的,也就是說,抛開一切不切實際的巧合,得出的結論是:狡齧的直覺沒有錯,錯的是那把将殘忍殺人魔判定為犯罪系數只有35的Dominator。

于是問題出現了,為什麽萬能的Dominator會出錯?究竟這個織田清也是不是和他一樣擁有免罪體質?抑或是,這個嫌疑犯有什麽特別之處?

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就是槙島今天來到這裏的課題。

“記住了,從現在開始你叫水島,我是用這個假名幫你預約的。”

“嗯!”

狡齧點點頭,現在他即将踏入的房間就是被野獸嗅覺鎖定的嫌疑犯的地盤,只是這個嫌疑犯的犯罪系數不可思議的只有35。

“啊,等等。”

敲門的手停頓了,狡齧轉身,看到槙島正眯着金色的雙眸朝他微笑。

“幹什麽?你這樣笑的時候準沒好事。”

“是麽?”

槙島歪歪頭,視線從狡齧的臉移動到了被厚厚的毛領裹住的頸項上。

說起來,人類為什麽會被頸項吸引,會被頸項挑起欲望,這始終是個不解之謎。

“嗯……穿的太多了。”

毫不客氣地伸出手,槙島唰地一下将狡齧的外套拉鏈一路拉到底。

“喂你……”

“噓!”

食指輕飄飄地抵在唇上,他身體前傾,把狡齧整個人壓在了門上。單薄的唇貼近微微泛紅的耳朵,他壓低聲音,吐出溫熱的話語。

“如果門內的家夥真的是兇手,就意味着他對同性有着又愛又恨的扭曲感情,所以你要盡可能去試探他。”

“哼,你還不如直接說叫我去勾引他呢!”

一把推開槙島,狡齧咚咚敲了兩下門直接擰開把手走了進去。

門外,槙島背靠牆壁,揚起的視線穿過走廊的窗戶,飄向了遠方愈發陰霾的天空。

這樣的天氣,總會讓他不自覺地回憶起一些往事——

蒙上厚厚的灰塵,擦也擦不淨的往事。

“你就是水島先生?”

走進診室的狡齧看到,坐在凳子上的織田清也緩慢地站起身。

就是這個男人……

如果槙島的情報無誤,織田清也的年齡應該是36歲,然而,眼前披着白袍用虛假笑容僞裝的男人顯然比實際年齡蒼老太多。

凹陷泛紫的眼眶,枯槁蠟黃的臉色……令人禁不住懷疑此人要麽是吸食毒品過量要麽是不治之症晚期。

這是怎麽回事?

狡齧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以他常年做執行官訓練出來的敏銳直覺來判斷,這個織田清也絕不可能擁有犯罪系數35的淺色色相。

和他經常打交道的重刑犯差不多,這個男人的眼睛裏同樣沒有光——生命之光。

“水島先生,你不必太緊張……關于你的PSYCHO-PASS問題我已經聽你的助手說過了,這種時候會來找我這個心理醫生,你一定下了很大決心吧!”

織田清也用手掌指了指狡齧腿邊的椅子,請他坐下。

看來對方是誤解了他的警惕,才會以為他在緊張。

說起來,那個助手指的應該是槙島了吧?真是的,他什麽時候堕落到需要罪犯當助手了?

沒有多做解釋,狡齧從善如流地坐到了織田清也的面前。

目光掃過後方的窗簾、玻璃、衣帽架、櫃子、床……最後落到了織田清也的辦公桌上,一絲微妙的違和感鑽進了他的心裏。

太整潔了!

整間診室整潔的不可思議,窗戶一塵不染,床單連一處褶皺也找不到,毛巾都是全新的,辦公桌桌面就不多說了,可是連下方的桌角都沒有一點清掃不淨的痕跡。

這個男人……該不會是有潔癖吧?

這樣想着,狡齧故意用手撣了撣自己褲子上的灰塵,然後在接過織田清也遞來的一次性水杯時碰了對方的手一下。

“啊!”

嘩啦——

水杯翻倒,裏面的水灑了一桌面。

“抱歉抱歉,是我沒拿穩。”

狡齧點着頭道歉,兩只眼睛卻目不轉睛地觀察着織田清也的反應。

不出所料,織田清也立即漲紅了一張臉,閃爍的目光左看右看就是不敢與他對視,被觸碰到的手也不知所措地時而蜷曲時而顫抖,而另一只手則拿着紙巾拼命擦拭桌面上早已經幹了的水。

果然,這家夥有潔癖。

在肯定了這一點的同時,狡齧又覺得織田清也的潔癖表現有些奇怪。

例如,那個不斷擦桌子的動作。

“醫生、醫生?”

對狡齧的叫聲置若罔聞,織田清也仍然在擦桌子。

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狡齧覺得織田清也瞠目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在擦桌子,除非他跟那桌子有着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個男人……有古怪……

紙巾早已變成了碎屑,但織田清也還在不遺餘力地擦着,用力的手臂凸起一根根血管,手掌也被桌子不夠光滑的表面磨紅了。他就像在同什麽東西做鬥争似的,瞪大的眼睛恨不得立刻瞪出眼眶。

“喂,你在幹什麽!”

突然,肩膀被抓住,激烈的疼痛促使織田清也停止了瘋狂的擦桌子行為。

“啊……啊、我……”

神智仿佛清醒了,擡起眼簾,空洞的瞳孔映出了狡齧繃緊的臉。

織田清也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

“對、對不起……”

驚慌地縮着肩膀低下頭,他仿佛要把自己藏進那件有些寬大的白袍裏。

嘆一口氣,狡齧松開手,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醫生,你沒事吧?”

“沒、沒什麽……”

雖然這樣說着,但織田清也倒水的動作明顯慌了陣腳,即便是喝水壓驚,看在狡齧眼中也變得非常別扭。

總覺得,這家夥在忍耐着什麽,隐瞞着什麽,還在壓制着什麽……

半晌,織田清也終于恢複成比較符合一名心理醫生的正常狀态,開始了對狡齧的提問。

“聽你助手說,你很在意自己的PSYCHO-PASS,即使數值很正常,可是你還是非常擔心它會升高,是這樣的吧?”

“嗯!”

狡齧老實地點頭。對于自己的PSYCHO-PASS,從部下慘死自己降職為執行官後他就從沒擔心過。什麽依照西比拉系統和PSYCHO-PASS來決定人生,那種東西讓它滾蛋吧!

“西比拉系統,不是值得你拼上性命守護的東西。”

突然,腦海中閃過槙島重生之前對他說過的話,心髒的某一處像挨了一刀,很疼。

“水島先生?”

“啊,抱歉,我……有點害怕……”

及時糾正自己的思緒,狡齧裝出一副擔憂的樣子。眼下,他只要扮演好一名被PSYCHO-PASS困擾的病人就可以了,雖然這種事他并不擅長。說穿了,他不過是不想在槙島面前示弱罷了。

即便不是執行官,即便沒有Dominator,他也依然能抓住他想抓的人。

“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麽?為什麽會擔心PSYCHO-PASS數值升高?”

上鈎了!

聽到織田清也的問題,狡齧暗自在心中大笑了一番。

雙手不經意地交握在一起,他咬咬嘴唇,裝出一副不情願的表情。既然要演,自然要逼真一些,這是槙島告訴他的。

“醫生……”

猛然仰起頭,他用力吞了口口水,一對明眸流露出不容懷疑的真誠。

“我……我和別人不一樣……和很多人都不一樣,我覺得我快撐不住了,我想要一個人,想要的不得了,但是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應該是這樣的!”

“別激動、別激動……”

被一個極有可能是連環殺人犯的醫生安慰,狡齧不免覺得好笑,可他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強迫自己忍着。

“沒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別擔心,先來說說看,你為什麽會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像被吹滅的蠟燭,狡齧低下頭,用沉默回應對方的提問。

記得他在來到醫院之前,槙島千叮萬囑,告誡他千萬不能心急。

“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太熱血了,別忘了,你現在不是熱血警察,而是……對,是頭孤軍奮戰的狼。”

真是的,什麽孤軍奮戰的狼啊,硬要說的話,也是頭有助手的狼吧?

想到這裏,狡齧突然一驚!

他怎麽會把槙島當成同伴?從什麽時候開始把槙島當成同伴的?

這樣想着,腦海中一下子閃過槙島噙笑的面龐,銀白色的發絲仿佛在飄動,只是這樣而已,只是這樣就讓他産生了真的看到槙島本人的錯覺。

“水島先生,我是醫生,就是來解決你的困難的,請你相信我,不要有所隐瞞,好不好?”

織田清也的語氣很輕,狡齧想,如果他不是早就抱着試探的心理或許真的會被這位醫生老好人的外表所欺騙。不過,一想到織田清也剛剛擦桌子時扭曲的樣子他就心生疑窦,眼前這個為他排憂解難的醫生,和剛剛那位潔癖症重度患者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醫生……你真的能幫我?”

“嗯,當然了,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專長啊!”

“……”

“這裏只有我們兩人,放心說吧,你為什麽會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沉默片刻,狡齧緩慢仰起頭,裝作吞吞吐吐,半晌,用伴着喘息的沙啞嗓音做出了回答。

“因為……因為我是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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