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7)

出去多會兒,又喝!你當人家的藥來得輕松嚒!全天下就你奇怪,想見她,擔心她,回來了,卻又躲着她不肯露臉……哪日一口喝死,還要賴我替你收屍,真不該一時心軟随她進了你的店!”

一把奪過酒葫蘆鎖進了櫃子,又給小京倒了杯水端過來:“寒酸極了,讓你笑話。”

“呃……還好啊。”小京難得拘謹。才要站起來接水,卻忽然勾了裙子,一杯滾燙的水便将将撒了魏阿常滿身。

一時間窄小的屋子裏他握她的手,她拍他的衣,好一番手忙腳亂,倒把那旁的風韻女人晾成了陪襯。

直看得紫蘇想笑,笑着笑着眼裏便又生出了羨慕……這樣的年紀就該有這樣婉轉的情愫不是麽?哪兒像她,早早的就被不愛的男人壓在了床上,恨他,卻偏偏還要對他曲媚迎歡,甚至替他生了孩子……她的人生,還比不過一個丫頭自在呢。

瞟着小京,桃花眼眸兒一彎,心裏頭的羨慕偏要惡作劇地化成一縷狡黠調侃:“呵,你別看他如今硬氣起來了……他那點兒過去,蠻得着別人,卻瞞不過我呢……你不知道他,原來可是個伺候男人的……”

才說着話,一顆酒葫蘆便甩了過來——

“拿去拿去,喝死算了!趕明兒我也走了,看誰好心留下來管顧你!”最怕提及的就是那些不堪過往,還偏偏是今天,魏阿常氣極了,打開櫃子扔了酒葫蘆過去。天大地大,若不是要來京城尋他妹妹,偏又身無分文、上路不得,何必拖上這麽個大包袱?

知眼前少年是個嘴硬心軟的角色,這一路天寒地凍,若非他照顧,自己一條性命如何能拖延至今?紫蘇便再不逗他,高舉着酒壺懶懶地灌下去一大口,一雙桃花眼兒掃了掃身旁局促的大嘴丫頭:

“你是哪個富貴人家的丫頭啊?趁我這兒還有些銀兩,若是你倆真個好上了,挑個好日子就把事情辦了吧。我瞅着你是個好丫頭,我這一輩子只餘了這半途上粘來的弟弟,交給你我也才好安心閉了眼睛,呵呵~~~”

“姐姐你們在說什麽啊……”小京局促地站起來,晃得腰間挂鈴的将軍府木牌子“叮叮當當”直響。原還以為阿常口中那個無比野蠻暴力的姐姐該是個粗魯惡俗的潑婦,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個如此風華綽約的妩媚女人,比之自家夫人一點兒也不見遜色。

瞥着身旁清秀的少年公子,她雖對他有意,卻還沒想過要與他成夫妻之名呢。想到從前大清早撞見将軍攬着夫人親嘴嘴的場景,一時間臊得臉都紅透了:“奴婢是個下人,沒得我家将軍和夫人同意,哪兒敢輕易動這些心思……”

呵呵,這麽快便成了夫人了……紫蘇眉眼一暗,失色的唇勾起一抹淡淡自嘲:早該猜到了不是嚒?那樣一個女人,男人擋得了一次、擋得了兩次,日日相處,久了哪兒還能不生出情義?何況,他的脾氣,配她不是正正合适嚒?這會兒心裏頭又酸個什麽勁?

“嗤嗤~~,替我問你家夫人好呀~~白吃了這許多劑的藥,總也沒好好謝你們,待我過幾日養得好看一些了,我可要親自上門道謝呢。”

“呸,你再這樣喝,便是再将将等個十年,也變美不起來,謝不着人家夫人。”小魏擰了把熱毛巾遞過來。

不想一句話卻勾起小京心思,自家夫人那日莫名失蹤,遣了一府上下滿城兒的找,竟是一根頭發也尋她不見。雖報了官,那官府瞅着如今将軍失勢,便也打着哈哈的不理不睬;給将軍遞了信鴿,又屢屢的不見他回複,真心不知道該要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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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就是個愛操心的命,這會兒早忘了女兒家的羞澀,小京凝着眉頭:“啊呀不好,我家小公子要起床了!我得趕緊回去,不然不定太子殿下又要如何欺負他……”

紫蘇眼裏一瞬光影掠過,卻也不去攔她,由着魏阿常将她送了出去,懶懶的喝了口酒便裹緊衣服要睡覺。

才閉了眼睛,魏阿常卻推開門走了進來,面上表情有些怪。

“怎麽不去送她?”紫蘇問。

“哪兒還敢去送?你明知我這樣的過去,卻還要這般戲弄,天底下再沒有比你心腸更硬的女人了……”小魏沉着嗓音從院外攬進一捆細柴火,莫名的心裏頭有些煩躁。他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吃了無數的苦,如今手指頭兒遠不比從前光滑細膩,倒有了些男人該有的味兒。

“呵呵,不去送倒也好,免得日久生情,日後倒讓我難做人。”紫蘇便垂了眸子,懶懶翻了個身:“替我辦件事兒吧,讓我見個人……我把剩下的銀子全給你,了了這最後的一樁舊事,我也可以安心睡過去了。”

☆、娘子合歡

“城內的父老鄉親們聽着——!大将軍有話,此次天災**迫使衆人誤釀大錯,天意弄人,情有可糾——!但凡開城招安者概不追究責任,将軍情願舍棄宛城十傾封地,自行籌備糧食,接濟城內所有父老——!”

王粗魯吆喝着粗嘎嗓子,在城下喊了數十遍,奈何城樓上空空如也,連一顆人頭也不見露出來,氣得他一腳跺地,腳下的厚雪頓時塌下去好一個大窟窿。

“将軍!再這樣下去,莫要說攻城,便是咱們這些兄弟也得活活凍死餓死了!這仗,打得忒他媽沒意思!”

“對極!狗皇帝分明就是把咱們當烏龜耍!奶奶個熊的,真不想繼續幹下去!”一群将士紛紛洩氣抱怨起來。他們跟随大将軍多年,從來戰場意氣風發、洋灑熱血,幾時吃過這般窩囊?

其實真心不怪他們。

以三四千人馬敵對兩萬叛軍本就荒謬之極,偏偏皇上軍垧糧食全部斷了供應,早先大家夥還只是猜測,如今卻是連個傻子都看得明白——那狗皇帝根本就不是為了打戰,而是要将自家将軍整死熬死!

你說,這樣赤果果的窩囊氣,堂堂熱血沸騰的武将男兒如何肯巴巴吞下去?偏偏将軍也怪,若換成旁人,怕是早就揭幹起義了。只他,竟是怎也不肯被說動心思,全然不似漠北時候的凜冽作風,怎能不讓大夥抱怨?

玄柯兩道劍眉深凝,手握碧血寒刀高高坐于馬上。因着日夜焦心思慮,下巴上浮着一層淡淡胡茬,才不過半月餘的工夫,卻分明消瘦憔悴下去不少,越發顯得剛毅的五官精致而冷咧。

衆人的心思他如何看不清明,可是先皇的囑咐他沒忘,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他定然下不了那亂政的決心;況如今青娘與川兒被困于城內,那荒淫無度的五哥早已對她垂涎三尺,倘若自己這邊一叛亂,第一個害了的人,必然非她莫屬……那樣一副無骨虛軟的女人,怎受得了這些負荷?

一雙深邃眸子掃過周遭一衆的将士,除卻王石頭與張大海,餘下的盡都是率性有為的年輕兒郎,如今卻被折磨得各個滿臉風霜菜色……都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心裏頭沒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可是若要硬打,即便打贏了,僥幸活下的寥寥幾個人也守不下一座城。

頂好的就是讓老百姓自己将城門打開。

……

百姓們卻也不是傻子,一雙雙眼睛早已将形勢看得分明——若是朝廷果然肯招安,如何城外的将士們卻每日喝着雪水啃着黑面?是以,即便連連大雪讓城內斷了糧食,百姓們卻依舊是不肯将城門打開——不敢輕易相信那個荒/淫殘暴的朝歌啊。還不如先在一旁看着,看哪邊打贏了再跟向哪邊。

久久的,城內傳來一聲綿長喊話:“玄大将軍多年保家為國鞠躬盡瘁,我等一向最為敬重!不是不相信大将軍,我們不信的是朝廷——!倘若城下是将軍起義,我等二話不說,立刻将城門打開!但若是繼續跟着那吃人的朝廷,請恕我等誓死不開!即便是一城百姓餓死在城內,我們大王也定然不肯再受朝廷招安!”

說得卻是句句在理,即便是尚且穿着大宋軍服的将士們也都連連等頭……啧啧,這仗打得沒意思啊!從前打的是漠北荒蠻,打得爽快刺激,還對得起百姓;如今自己人打自己人算個什麽鳥/事?

“将軍,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啊!都是些老老小小的弱兵嘎子,方才三營又凍暈了幾個。”有旁的将官揪着耳朵跑過來彙報。說的是別人,其實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耳垂生了凍瘡,那紅腫處都化開了膿。

“唔,派去京城的人回來了沒?”玄柯沉聲點頭,胡茬上沾着細碎雪花,一身的滄桑凜冽。

人群後便走出來一個四品小将,皺着眉頭自責到不行:“恕末将無能……末将一個子兒也沒能帶回來。只說是皇上近日病了,已經一連多日不見上朝,朝中的大事都交給了何太尉,太尉大人說要等皇上病愈了再看發落……”

“幹!要我說,他們這分明就是存心要将咱們拖死!直接反了算了!”王粗魯一口打斷,大刀往馬屁股上狠狠拍去,拍得馬兒朝天嘶鳴,聲音好不凄厲。

那小将楞了楞,好似一瞬想到了什麽,趕緊又從兜裏掏出一只小物遞了過來:“對了,方才對岸撿來一只信鴿,受了傷,嘴裏頭叼着信,我猜度着大約是将軍府上寄來,便順道撿了回來。”

一只純白信鴿遞至手心,渾身凍得硬邦邦的,身上帶着箭傷,大約已死了好幾日。

玄柯從它口中取出信,不過略略掃一眼,才舒展開的清隽眉峰頓時深凝起來——“夫人失蹤多日,遍尋不到;小公子整日哭啼,日漸萎靡。此信為第六封,倘若将軍收到,望切切教老奴如何行事。萬般愧對主人,雖死不能抵罪。”

短短幾句,字裏行間的焦急與自責卻表露得淋漓盡致。

該死的……玄柯大掌合起,那半濕的信箋頓時在掌心裏搓/揉成團,一張在腦袋裏翻閱過無數此的臉頰又浮現于眼前——淡淡雀斑的小瓜子臉兒,從來一副睡不醒的軟趴趴模樣,難得的對你笑一笑,那笑靥嬌嬌的模樣,就好似全天下的花頓時都為她開了一般……

……五哥,你莫要屢屢這般逼我!

“……傳令下去,衆将士退後五百米紮營歇息。今夜……我親自回去!”玄柯終于下了決心。

“報——”一名小将從岸邊跑了過來,臉上表情好不焦急:“不好——,将軍!江上來了數艘大船,怕是旁的亂匪來襲!”

衆人聞言回過頭去,漫天灰蒙大雪的江面上,果然有數艘大船浩蕩行來,只略略低估,竟似有近萬餘人馬……格老子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見前排的将士要蹲下放箭,那船上領頭的将官忙急急揚旗高喊:“兄弟們,我們是自己人——!我等奉楊将軍之令前來共對亂黨,切莫要胡亂動手!”

“且慢放箭。”玄柯一衆人等愣怔,待那船上之人下得岸來,竟果然是漠北沖鋒營裏的牛大力等人。

卻原是那頂了玄柯職位的元将軍,到了大營後萬般苛刻壓制,戰士們氣憤不已,險些都要□。楊希迫于衆人壓力,直接不交還虎符,軟禁了元将軍,擅自派了部隊前來助陣。

牛大力卸下長刀,單腿跪地行了大禮:“将軍!我等一路行來,各路豪傑如今争相起義,卻盡都是些魍魉之徒,不成氣候。如今我衆人只等大将軍一言,若然将軍揭杆起義,楊參将立刻派人前來支援。漠北大營連着方圓數千裏的邊塞将士,全部都跟着将軍幹!半月不到必能推翻那腐爛朝歌!請将軍定奪!”

“請将軍定奪——”一襲話說得旁的将士熱血沸騰,齊齊拱手跪地。

玄柯眉眼間掠過一絲灼灼光芒。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分明指尖都在微顫,說出的話卻依舊不改慣常的冷咧沉着:“玄柯何德何能得衆位如此相待?衆将士若肯信我,且在此侯我三日。是從是反,此事容我從京歸來後必然給兄弟們答複……張大海,你帶三百兄弟随我即刻回京——”

“是,将軍!”

……

漫天大雪翩飛,四方白茫之下,百騎駿馬絕塵離去。領頭的英武鐵将一系玄色披風張揚亂舞,凜冽寒風擦過耳際,那“嘤嘤嗚嗚”的風聲,好似心上的女人一會兒在哭、一會兒在笑。

手心裏拽着的是缰繩,貼在心口的卻是她寄來的情思——“什麽時候回來吶?川兒又長了顆牙,整日的喊着‘大大’往你書房裏鑽,偏偏又尋你不到……”

“愛裝的男人最讨厭了,不想我為何還要日日寄信回來?寄來了又什麽都不肯說……”

“我近日渾身軟得不行了,你該不是哪天夜裏偷偷對我使了壞吧?你這樣的男人,外表冷冷的,卻從來表裏不一……”

那樣歪歪扭扭的滑稽字跡,螞蟻一般爬得整頁密密麻麻,每看一次,忍不住便要笑上她一次……那個好強的女人,倘若不是小京調皮偷偷寄來,怕是寧可将這些信捂到發黴也不肯給他瞧上一眼……

這半月來的日夜奮戰,即便身體疲累到極致,只想到她埋在桌上一筆一劃為他描字書寫的認真模樣,心裏頭便忍不住溢出一陣陣的溫熱暖流。恨不得即刻就将她攬在懷裏,狠狠地吻她、寵她、疼她,讓她承認她在想他,将她水一般化在他的掌心……

可是,她竟然失蹤了。

是被五哥掠去了……還是她完成了任務,終于要狠心将他抛棄?

該死的,她定然是舍不得離開他的……不然為何每夜羔羊一般蜷在他懷裏,連睡夢中都在呢囊喚着他的名字?

仿佛又看到十多年前那個紅衣女子将他堵在藏書閣,哭将将攬着他,求他将她帶離深宮的凄厲一幕。玄柯握缰的手豁然一緊——一樣的孽緣,他不容它再來一次。

青娘,你定要等我回來!

“駕——”一騎飛馬,滿目蒼雪,眨眼便在寂寥的天地間化做一顆黑點……

☆、娘子合歡

原是個清樸簡雅的書房,因着忽然多出來一張虎皮軟榻而顯得格調突兀。灰蒙的光影下熏香袅袅,有少年慵懶卧于榻上挑着香爐,想是在尋思着什麽極樂之事,一雙桃花眼兒迷離,好看的嘴角噙着笑,俊逸模樣十分勾人魂魄。

“殿下請用。”門外青衣奴仆進來,送上一盤新鮮糕點。

那少年便挑着指尖往茶幾上一摁:“放那兒吧。”

“嘤嘤……我也要……”牆角的黑影裏裹着一個墩墩小兒,嘴角挂着一滴清潤口水,想過來又怯弱弱的不敢靠近,小嘴唇吧吧的哆嗦着,可憐極了。

玄銘瞥了一眼,一股欺負弱小的快感湧上心頭,好不得意。頑劣地勾了勾指頭:“過來吧~~,本太子今日高興,賞你一小塊嘗嘗~~”

卻偏生不肯好好給他,手指輕掭,忽上忽下地在空中晃了好半天,見他可憐巴巴的又要哭,方才“啪嗒”一聲扔到了地板上。

“嗚嗚……”川兒腳尖都快墊麻了,趕緊地撅着屁股蹲□,撿起來揉進了嘴裏……甜甜的,軟軟的,真好吃呀……

吃完了不過瘾,仰着小腦袋又去看玄銘,鼻腔裏細細的蠕出來一句:“還要……”

卻沒人理他。

虎皮榻上小哥哥挑着熏香吸得好不過瘾,只看着那萬分陶醉的模樣,骨頭裏也癢癢起來,怯生生伸出小指頭在香爐邊上撥了撥,鼻子吸吸,一滴口水又淌了下來。

玄銘桃花眸子一瞥,不屑勾唇笑:“嘁~~也想吸一口是不是?”

“要……”川兒狠狠點了點頭,撅着小屁股才要彎腰去吸,香爐卻又被那小哥哥頑劣地高高舉起來,苦得他小嘴一撇,終究是“嗚哇”一聲大哭了。

心裏頭委屈得不行,先是大大騎馬出去再也不見回來,然後娘親又跑掉,小狐貍又不肯陪他玩,每天還要被這個漂亮的哥哥欺負……明明沒有犯什麽錯麽,為什麽所有的人都不愛他了?

眼淚撲梭梭的溢出來,沿着瘦下去的粉嫩小臉蛋滴滴淌到腳面上。小肩膀一抖一抖的,一時間好似自己成了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那奶聲奶聲的哀哀哭啼,哭便哭了,哭兩聲還要在中間“嘤嘤”莞爾一轉。直聽得玄銘心煩,熏香小爐推過去:“好了好了,給你吸一口就是……只準你一小口啊。這玩意兒吸多了可不好,要上瘾的……我原也不想讓你吸,誰讓你是他淩風的兒子呢?可是我又這樣喜歡你,現在我又後悔了,哎,真是麻煩……對了,小矮墩,你說你可喜歡我嚒?”

川兒匍在熏香上,用力吸着鼻子:“你是小的的。”

說得口齒不清,卻讓玄銘笑起來。

自小孤單清寂的小太子很高興,桃花眸子彎彎的,惡劣掐了一把川兒滿是淚痕的可憐小臉蛋:“呵,臭小子,你可知從來沒有人叫過我哥哥麽?他們都叫我太子、叫我殿下,一點兒人情味道也沒有。可惜我母妃死的早,不能再給我生個小弟弟……不過如今你娘也沒有了,你和我就是一樣的人,等将來我做了皇帝,我就封你做我的大将軍,除了我沒有人再敢欺負你。”

“嘤……不要将軍,要娘親……”一說起娘親,川兒才下去的眼淚又嘩嘩地溢出來。

昨天晚上夢見娘親給自己煮了一鍋糯糯的粥,小小茶鋪裏全是香香的奶味,娘親眉眼笑得彎彎的,一直喂啊喂,把他喂得肚子都漲到不行了……醒來卻發現自己又尿了床,小京姐姐自己睡得噴香,他挂着一身尿褲子,到了這會兒都沒有人幫他換……

還是那個矮矮的房子好啊,那時候的娘親只是他一個人的,軟綿綿也是他一個人的,連大大都不能吃它們。

哪兒知道青娘對于川兒的意義,只覺得這哭聲讓人心煩個不行。玄銘拂開熏香,慵懶站了起來:

“嘿,傻子~~我知道你娘親被關在哪裏,可是我偏偏不會告訴你。我沒有娘親,你既是我未來的将軍臣下,自然也就不能有娘親……等你習慣了就好了。我那時候才懂事,知道母後不是我親娘,我也哭,哭久了就麻木了……走吧,帶你出去玩兒。”

口中有一句沒一句道着,自從角落裏拿了件又寬又大的棉馬甲往川兒小腦袋上一套,抱着他出了屋子。

☆、娘子合歡

大上午的,酒樓裏無甚閑人。叫了個唱曲的妹妹,端了兩壺好酒,要上兩盤小菜,玄銘便自顧自悠哉吃起來。

川兒矮矮的,只能站在椅子上,那嘤嗚軟曲聽不懂就算了,連飯都不給他吃,肚子餓死啦,眼淚巴巴的就要往外淌。

真掃興,你有流不完的眼淚麽?玄銘不高興了,招了招手,将唱曲的妹妹叫過來:“甭給我哭喪着一張臉,爺可是付了銀子的!給唱點兒歡快的,再惹着我弟弟哭,小心我剝了你的衣裳扔下去。”

姑娘不過十三四歲,第一次出來就遇上如此刁專的主顧,心裏頭好不委屈啊,嘴裏哽咽着“是、是”,琵琶曲兒一調,唱起了豔歌行。

曲子倒是挺歡快了,可惱歡快過了頭。連吃飯都像在趕場,一顆花生米才剛放進嘴裏,還不及嚼兩下味道,趕緊速速地咽下去。

好生笨拙的女人!玄銘兩道好看的眉毛擰起來,玉竹扇子狠狠敲了敲姑娘的臉蛋:“換首慢點兒的~!聽你這樣快的唱歌,爺還要不要吃飯了?”

姑娘好生可憐,嘤嘤哭将起來,慢的曲子說是哭喪,快的又吃不下飯,這公子長得如此好看,怎生得萬般難伺候?

“哧哧~~這樣的怪脾氣~~”角落忽傳來一聲極為動聽的女子淺笑,玄銘頓了酒杯,不悅轉過頭去。

卻原是對面的桌子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紫衣美婦,肩裹一條火紅狐裘,軟趴趴靠在椅上喝酒。初時還以為是地底下那個倒黴了的女人逃出來,險些吓了一大跳;再細看她一眼,桃花眼眸瓜子臉蛋,雖蒼白,五官卻極為精致美麗,周身一股道不明的不俗風韻。

見少年看過來,紫蘇莞爾勾唇回笑,難得她一貫妩媚的笑容如此純澈和藹。

向來做慣了遭人冷落的惡劣少年,幾時受過如此溫暖親切的眼神,這感覺真是奇怪極了,奇怪到玄銘很不習慣。原還想繼續調/戲的,這會兒卻莫名有些放不開,很別扭地扯了一把唱曲妹妹的袖子:“幹脆別唱了~!去,給我弟弟喂飯。”

那廂紫蘇卻已款款走了過來,幾顆随銀子打發了歌女:“人活着都不容易,你又何苦這樣為難她?越是地位在上者,便越要學會仁厚為懷,不然如何讓大家死心塌地尊你為上?”

“可惡,本殿下還由不得你一個女人教訓。”玄銘彈開扇子,這會兒心裏莫名地又暖又空,竟也忘了去問她如何知曉他的身份。明明很讨厭這種被人洞穿的感覺,可是想發脾氣卻又奇怪地發不出來,惱得他轉兒就去捏川兒嫩嫩的小臉蛋。

“嘤……”川兒才在偷夾花生米呢,好容易揀起來一顆,疼得立刻又掉地板上了,小嘴兒一癟,眼淚撲梭梭掉下來。

“他還小,你不要總是欺負他。”紫蘇懶懶地遞過帕子,小心拭了拭川兒滿臉幹涸的淚痕:“可憐見的~~,你娘那一身媚骨頭,有了男人就忘了兒,可是有多少天沒給你洗臉了?”

“幹娘~~”川兒蠕着屁股爬下椅子,扭着小短腿兒纏着要紫蘇抱。

紫蘇淡淡笑着,伸手就要去攬他。我的寶貝兒,多好看的一雙鳳眸啊……也是,孩子又有什麽錯呢?有些人啊,天生的讓你心疼,你看着他,好似就看到了另一個你欠了債的人。仿佛是他急急投了胎,還要再來世上瞅一瞅你,無論天南地北的,你總能第一眼就将他認出。

“幹娘~~抱~~”川兒才要撲過去呢,小馬甲兒卻被惡劣的少年從後面生生拖住。

“臭小子,見了漂亮女人就叫娘~~”頂頂看不慣這個愛撒嬌惹人疼的小屁孩,玄銘捏着川兒的臉蛋,叱他道:“你別看他可憐,他娘可是只騷/狐貍,勾引了我皇叔,如今又來勾引我父皇……”

才要繼續往下說去,卻忽然将将頓了口。該死的,發了什麽瘋,竟然同她一個陌生女人說這些?

哦?竟然還進了宮麽……

“咳、咳……”紫蘇眉眼一暗,再不說話了,喉嚨裏忽然有些幹,見少年面前滿滿一杯熱酒,也不計較被他喝過,端了就往嘴邊遞去。

只酒杯才夠至唇邊,卻被五指白皙奪過,“嘩”一聲潑在了地上。

“你這樣的身體,再要喝下去一條命就沒有了。酒家,上壺茶水——”少年太子很別扭,連他也不知為何,只看着女人蒼白的容顏心中便糾得慌。

“哧哧~~你倒也不是全然的壞。”紫蘇笑起來,好似突然覺得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衣裳。

“殿下不得無禮。”梯上傳來一聲溫潤動聽的嗓音,卻原是蕭木白一襲寬袖白衣翩翩行至跟前,如玉面龐上難得的一絲嚴肅與不悅。

“師傅。”玄銘最是懼怕師傅,趕緊乖乖收起高翹的二郎腿。

“唔。”蕭木白沉聲應着,一雙炯亮眸子習慣性地掃過座上女人,微微凝了眉:“這位是……?”

“呵呵,才見了兩位公子可愛,便過來聊了幾句。”紫蘇站起來,也跟着回了一笑。見那廂魏阿常已在樓下備好馬,便裹緊紅裘颔首告辭。

一娓風韻之姿款款搖擺,直将腰上的紫玉挂墜搖得“叮叮”聲響。

“嘿嘿~~師傅可是覺得她像一個人?”少年太子嘻嘻的笑:“像極了那個醜女人麽?”

“倒是奇怪……”蕭木白轉過頭,一貫清風如玉的容顏上難得掠過一絲疑慮。颀長的身子彎下,将正匍在地上摳着花生米的小兒攬進懷中,方才肅了顏色道:“百善孝為先,皇上近日大病,你不回去看看他,卻整日的出來亂跑。以後不得随意帶着川兒出來胡鬧。”

太子吐了吐舌……哪裏是什麽大病,抓回了那個妖精,整日的躲在地底下伺弄她還差不多。卻也不肯同師傅多說,見蕭木白攬着川兒消失在拐角,便彈開扇子自尋了他的歡樂去。

——————

“不要,打、打……”白嘟嘟懷裏涼涼的,一點兒也不像大大那麽溫暖,川兒好生不喜歡,肥嫩小手一點也不吝啬地直往蕭木白臉上打去。

“川兒乖~~我是你木白世叔。”蕭木白竟也由着他打,如玉面龐上挂着淡淡的笑,那笑容寵溺卻偏生帶着一抹蒼白。

懷裏纜着一顆軟綿綿的生活小人,連心裏頭也跟着酸軟起來。說來時間也不過只過去短短二年,再相見卻好似隔去了兩世。那個昔日冷漠不語的清寂少女,忽然換做一身妩媚如蛇一般的骨頭,學會了笑、學會了怒,她有了自己的脾氣,再也不肯逆來順受了;她看着他的眼裏也沒有了恨,甚至,她的眼裏根本再也沒有了他。分明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只如今果然面對起來,卻好生空落……也不知到底錯了還是對了,到底是要歡喜還是惆悵。

“壞嘟嘟,打你……”小兒還在鬧,軟綿綿的小手打在臉上竟也十分的癢和痛。蕭木白小心握住他的手,在唇邊寵溺親了親……

去的卻是尋歡歸。

近日倒是開始營業了,色為人性之根本,即便天災**,店裏的生意卻依舊是熱鬧,正廳裏也依舊挂着一張大大的清秀美人圖,看多了反倒覺得上面的清冷女子陌生到遙遠。

三樓很安靜,漆黑的木門推開來,撲鼻一股淡淡的藥草香。才走到門口便聽裏頭在咳嗽,有絕色清冷男子一襲純黑長袍斜斜倚在黑木軟榻上,修長的手指捂着暖爐,見蕭木白來,也懶得動上一動,勾唇笑道:“把他帶來做什麽?”

蕭木白小心放下川兒,微微凝眉道:“這終究是你的骨肉。”

“呵呵,骨肉?……她不是十分狠心麽?我那樣拉□段請她回來,她都不肯。我病了,我說,這天下,我只吃她一人熬的藥,卻仍然打動不了她……你看,她都把那兒當成了家,你又何必這樣自作多情呢?”

鍛淩钰伸出修長手指捏了捏川兒嫩嫩的臉頰,見小兒立刻縮着圓鼓鼓的身子藏到了靠椅後,那冷咧的鳳眸便浮起一絲自嘲:“小東西,是她将你教得這樣讨厭我麽?……全天下的女人屬她一人最為狠心了。”

蕭木白從暖壺裏倒了一碗溫熱藥草,小心遞了過來:“錯了。谷主聰明一世,卻糊塗在一時。她那樣的脾氣,若是果然恨你,你若在她心裏果然一絲地位也不曾存下,又如何肯千辛萬苦替你生下骨肉?”

這世上最脆弱最難琢磨的就是情,有些情,恍恍惚惚,仿若迷霧一般罩着你的雙目,你模糊深陷其中而不自知,須得有旁人将她點破,你方能看得清明;

有些情,不恍惚,也不罩你的眸子,你卻永遠道不出、說不破……因為,那原就是一個虛浮的奢望。

蕭木白黯了眸子,攬過戰戰兢兢的小兒,小心喂了他一口糕點下去:“……這些年,她一人獨獨撐下這許多的苦,恨你是必然。你若再不去救她,她的心才真真是死了……何況,你用血在她身上植下合歡,她若不肯與你回去……那嗜心之痛……”

呵。

幾時看到過一向清風冷血的第一公子如此落寞神情,鍛淩钰鳳眸一暗:“不去救她,自有我的打算。那姓何的狗東西将她送進去了,只能夠讓她更恨他。她若恨極了她父親,自然她對我的恨意亦能淡開些……何況,若沒有足夠的刺激,如何逼迫玄柯反政?這天下我不想要,卻總該有個人去将天下撐起,你覺得還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嚒?

蕭木白搖頭:“可你這樣,只能是将她越往他身邊推。你不知……她根本不在宮裏,我已着賀公公将宮裏打探了遍,卻全然沒有她的蹤影。放置宮裏的美人,近日也個個不見,怕是皇上已經發現了不妥……”

好個吃裏扒外腳踏兩船的狗太尉!鍛淩钰豁然一楞,心裏頭止不住一瞬糾結起來,見識過她如今的軟骨與妩媚,倘若那個狗皇帝果然對她……該死的!

向來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絕冷之人,卻也不見他動怒,悠悠瞥過頭,冷咧薄唇勾起一抹月牙弧度,捏着小兒粉嫩臉頰道:“小東西,你可知道我是你的誰嚒?

這樣好看的男人手指為什麽這麽冰?冰涼手指摹娑着下颌,直覺得渾身都被冰塊冰起來了,吓得川兒小嘴唇狠狠地哆嗦,好似又想起來那個黑漆漆的惡夢:“嗚嗚,壞嘟嘟……娘~~”

“呵呵,我可不是你叔叔。你要叫我爹……叫了爹爹,我才肯去救你的娘親……”

男人卻還在笑,好似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恐懼。笑得那樣好看,潋滟鳳眸裏只獨獨映着他小小的影子,像能勾人魂魄一般,将他刻進了他的骨髓深處。

看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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