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後
男人五官俊美棱角分明,所有情緒都被塵封在那雙狹長的鳳眸之中,看不出半分。
而他對座的軍師摁下一子,溫聲道:
“既是故人,殿下何不見見?”
臨淄王敲着棋子,似在思索下一步。
聞言側眸,語氣平淡無波:
“本王的命令,不想重複第二遍。”
這是不見的意思。
小兵一悚,連忙退了出去。
卿柔枝等了不到一刻,人就過來了,卻沒了之前的殷勤,反倒惡聲惡氣:
“殿下不見!玉留下,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
“請大人想想辦法。”
卿柔枝褪下手镯,姿态放得極低。
士兵收了镯子,臉色這才緩和,“殿下正與軍師下棋,沒空見你們。娘子還是原路返回吧,再糾纏,沒得把命丢了。”
卿柔枝為難:“玉玺是貴重之物,需得親手奉上,妾才能安心。”
她請求:“可否容我等在此休整一晚?”
“這……”
小兵正為難,見她又遞來一塊金餅,登時眉開眼笑。
“只有一晚。”
晚間氣溫極低,淮筝人沒跟來,卻給她備了紫銅手爐,雙手便能捧住,走到樹下,望着皚皚冰雪,還有不遠處亮着光的營帳,卿柔枝嘆氣。
褚妄不肯見她。
那她要如何探他的口風?
愁眉不展之際,一名穿戴着铠甲的少年沖她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你是坤寧宮的侍女?”
卿柔枝擡眼:“小将軍是?”
少年與她對視,微微一怔,那小子倒不曾誇大,當真是位絕色美人。
他摸摸鼻子,“我是殿下的副将慕昭。你一再求見殿下,到底有何要事?”
美人低垂眼睑,語氣哀傷,“實不相瞞,妾此次前來名為獻玉,實則是代娘娘向殿下投誠。妾有娘娘親筆書信一封,還請小将軍過目。”
少年接過卻不看,展顏笑道,“姐姐一路辛苦,那些粗人不懂憐香惜玉,竟連茶水也不給姐姐準備,真是該打!姐姐且随我來。”
說罷他領着卿柔枝笑嘻嘻往營帳裏走,一路上遇到的士兵無不低頭問候,而他壓根不作理睬,頗為傲慢。
看來在軍中的地位極高,深受褚妄信任。
安置好她後,那少年便頭也不回地去了主帳。
“什麽?你把人留下了?”
少年得意洋洋,反手将那封信拍在桌上,“若皇後肯與我們裏應外合,行事定然方便許多。殿下的千秋大業,不就差一封名正言順的皇诏了麽?”
臨淄王卻是看都不看一眼,拿起佩劍便起身出去。
少年啞然,“殿下怎麽瞧着不大高興?”
有人笑他:
“你這呆子。”
是臨淄王的另一名副将,宋尋歡:“你道當初殿下為何被流放?還不是這位卿皇後吹的枕邊風!”
“這位繼後啊,天生的禍水胚子,小小年紀就勾得今上神魂颠倒,破格納她入宮,從才人坐上後位。”
“若非卿老兒性子愚忠,一心擁戴太子蘊,這大越江山早就改姓了卿!”
說着,宋尋歡冷哼:“當初那杯毒酒,便是卿皇後親自端給殿下的。”
“什麽?!”
少年的嘴巴半天合不上,竟是皇後害了殿下?
宋尋歡說是,“那侍女奉皇後之命前來,定是心懷不軌,想要對殿下不利——”
“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眼珠一轉,已有了計較。
臨時搭建的營帳無法禦寒,卿柔枝的指尖凍得慘白,實在坐不住,遂攏緊狐裘,對守在門口的青年說道:
“二哥,我出去走走。”
“莫要走遠了。”
卿斐思囑咐。
畢竟他們身在敵人的包圍圈中,一不小心就有喪命的可能。
卿柔枝點頭。
沒走多遠,密林深處忽有異聲傳來,似刀劍相擊,借助面前二人合抱粗的大樹隐藏身形,她悄悄探頭。
夜色茫茫之中,一名身量極高的男子背對着她站立。
披肩長發垂洩而下,在月光中呈現出黑色絲綢一般華麗的光澤。
他腳邊倒着一個氣絕身亡的刺客,辨認後,卿柔枝大吃一驚。
竟是她的随行侍從之一!
定是奉了父親的命令。
卿柔枝望着男人背影,暗暗忖度。
父親不信她會乖乖聽話,是以讓死士混進随行隊伍,伺機刺殺,以助她一臂之力。
真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這就是娘娘所謂的投誠?”
一只修如梅骨的手從刺客的喉嚨上拔出帶血的長劍,轉身準确無誤地朝她走來。
竟是一早就清楚她躲在暗處窺伺!
月光之下,男人的身形輪廓逐漸清晰。
只見他黑發黑衣,長身玉立。
相貌清新俊逸,肌膚欺霜賽雪。
走動時,鬓發兩側垂下的長長穗子微微晃動,金質玉相,飄逸至極。
他用左手握劍,修長光潔的手腕上空無一物。
一照面就被拆穿了身份,卿柔枝有些答不上話。
好在四周并無人,否則大越皇後現身敵營,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騷動。
整理好表情,卿柔枝儀态萬方,沖他一禮:
“九殿下……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陰暗的牢房,她看着他飲下那杯摻了毒的酒。
青年半邊肩膀陷于龐然陰影,身形陡峭孤絕。
反正不是什麽美好的記憶。
褚妄生得不像陛下,五官深刻冷豔,有一種十足男子氣概的漂亮。
臉上濺到的血漬還未擦去,眉間薄薄一層緋紅,眼睑處亦是微紅。
一雙眼瞳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看來時仍舊帶着少年般蠱惑人心的純真感,很容易讓人忘記他骨子裏是個什麽樣的人。
卿柔枝動了動腳步向他靠近,誰知此處是個小型陡坡,又有積雪,不可避免地腳底打滑,好在被他伸手虛扶了一把。
他體溫極低,不再如少時那般滾燙,而是冰冷如寒霜,死人一般讓她狠狠一顫。
收回指尖,褚妄臉色冷淡:
“此地不是娘娘該來的地方,請回吧。”
這個回,自然指的是回宮,“回去之後,娘娘最好多勸勸令尊,莫再做無謂的掙紮。否則,本王不介意往生死簿上添名。”
他眸底血色閃過,是她熟知的褚妄,冷漠的語氣底下藏着無邊的殘忍和嗜血。
“臨淄王,”總算接受他已脫胎換骨這一點,她有點艱難地說,“三年前,你無诏殺害朝廷重臣,觸怒陛下。陛下将你奪權下獄逐出宛京,永不召回。你心中怨恨陛下,連帶着也怨恨本宮,是也不是?”
褚妄平靜聽她說完,眉眼間掠過一絲厭煩,“娘娘不必拿話激我。”
他看出她想試探他對當年一事的态度,便毫不留情地點破,半點不留臉面。
卿柔枝只覺棘手。
三年的時光讓對方變得陌生,光是站在那裏就讓她感到濃重的不安,攥住手心,她垂眼輕聲:“良禽擇木而栖,我雖為一介女流,卻也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不管你是否相信,刺客之事,與我無關。”
“今夜,獻玉是真心,投誠也是真心。”
她感到他冰冷的眸光緩慢落到身上。
他道:
“在娘娘心裏,太子蘊才是大越正統,不是嗎?”
提醒着她這個事實,男人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只那笑意半分不達眼底。
“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她咬了咬唇,飽滿嫣紅的唇瓣齧出一道痕跡,“正不正統,全由勝利者書寫。”
他因為吃驚而微笑了一下:“三年不見,娘娘倒是讓我刮目相看。”打量着她,似是随口說道,“這一次,娘娘不站在父皇和皇兄那一邊了?”
“實不相瞞,陛下病重,命不久矣。太子在青州失蹤,亦不能護我,”卿柔枝半真半假地說,面容凄婉,眼尾濕紅。
“我還年輕,總要為将來打算。”
褚妄不置可否,他垂着眼眸緩緩擦拭着長劍上的鮮血,“是娘娘自己要來,還是卿汝賢讓你來?”
直呼國丈之名,沒有半分敬意。
卿柔枝的視線落在他白皙的指尖,“是我自己要來。”
他動作一頓。
擦拭幹淨的長劍被他緩緩插回劍鞘。
一道陰影驀地籠罩下來,他突然的靠近讓她措手不及,有些招架不住。
男人眉眼冷淡,呼出的氣息也是冰冷的:“我還以為,娘娘會很有骨氣,就如卿大人一般鐵骨铮铮,寧死不事反賊。”
卿柔枝心口一緊,避開了他的眸光。
骨氣是什麽。
這種東西她原本也是有的,然而七年前那個夜裏她就被打斷了所有的硬骨頭,又在寂寂深宮之中,重鑄了一身血肉。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少女,沒有那麽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圈雪白的絨毛圍着尖尖的下巴,她側着臉,露出一截纖細白嫩的頸項,“我是深宮裏爬出來的,知道只有活下去的人才配談論未來。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褚妄的目光閃了閃,似是這句話引起了他的共鳴。
也許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唯一一個共同的心願,就是在那虎狼環伺的地方活下去。
僅此而已。
“若殿下願護我,護我卿家滿門,妾與卿家,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她知道,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名正言順,而她身為皇後執掌六宮,可以省去他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褚妄定定看她,倏地拊掌贊嘆:
“娘娘真是大慶的好皇後,父皇的賢內助啊。”
卿柔枝抿着紅唇任他諷刺。
濃長眼睫下的明眸如兩泓春水,微微閃動着。
誰知,他又俯身而來,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不過,娘娘的投誠,我一個字也不信。”磁性的聲音清冽如雪,震得耳廓發麻,一路酥麻到了心底。
“娘娘的要求,我也不會答應。”
說罷舉步便走,将她一個人留在原地。
純黑色的長袍拂動草木簌簌,轉瞬便要融入濃濃的夜色。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
“褚歲寒!”
那道颀長的背影因為這三個字而頓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