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妩媚

卿柔枝舔了舔唇,強壓着心底不斷湧上來的恐懼低聲道:“本宮當年救你一命,将你引薦給陛下。”

“你身為北鎮撫司最高長官掌管诏獄風頭無量,人人恨你怕你。唯獨本宮時常向陛下美言,替你粉飾太平。”

“可你是怎麽回報本宮的?你殺了本宮的親叔叔!”她嗓音微顫,質問道:

“你忘了,曾經答應過本宮什麽嗎?”

随着她裙擺迤逦漸行漸近,一股幽幽的清香飄滿四周氤氲不去。

那香氣自她周身逸散,很是特別,似花香又似果香,極甜極媚,嗅着叫人不自覺地口齒生津、腹如火燒。

一瞬間,水殿風來暗香滿。

一串黑色佛珠被宮裝女子褪下,緩緩推到少年那蒼白削瘦、布滿傷痕的手腕上:

“今後在這宮中,你依附于我。永遠聽我的話,永不背叛,好不好?”

回憶閃過,男人漠然輕笑:“母後的諄諄教誨,這三年來的日日夜夜。”

“兒臣銘刻于心,莫不敢忘。”

他接着道:

“所以您就好好看着,兒臣是如何坐上那把龍椅,君臨天下。又是如何将大越的文武百官,悉數鍘于刀下。”

濃濃的血腥之氣,壓抑不住的暴戾。

他果真是回來複仇的。

君父棄他,他便叛了君父;兄弟欺他,他便斬了兄弟;天下人負他,他便殺盡天下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跟這樣的人合作,無異與虎謀皮。

褚妄離開之後,卿柔枝也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營帳。

袖口輕輕一振,取出那個裝着毒藥的瓷瓶,凝視片刻,她合上眼簾。

難道真的只有毒殺褚妄,這一條路?

女子身影投射在營帳的篷布之上,風鬟霧鬓,清姿窈窕。

***

一大早,昨兒那少年又來了,一見她張口就道:

“我有句話,你替我帶給皇後娘娘。”

他抱着一把劍,聲音清朗:

“謝豹覆面,猶知自愧。唐鼠易腸,猶知自悔。”

卿柔枝一夜未睡,聞言茫然不已。

“不識字?”少年皺眉,“那就記着句子,原封不動念給你們皇後聽。”

“……”

她默了默:“這是殿下的原話?”

“自然,堂兄被她害過,豈是一句投誠便能揭過的?”少年神色倨傲,卿柔枝卻捕捉到堂兄二字,此刻看他只覺面熟。

這人若是褚妄的堂弟,便是親王之子。

陛下如今只有一位兄長尚存于世,駐守在千裏之外的建陵,掌兵數萬。

他難道是建陵王世子,褚慕昭?

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竟連建陵王也倒戈向了褚妄!

當真是天意要他稱帝?!

心髒怦怦直跳,她面上卻換了一副慚愧的神色:

“當年事,妾也有所耳聞。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姐姐請講。”

“當初皇後娘娘确是無情無義了些。可這幾年她也時常同妾提起九皇子。說她生平最愧對之人,便是殿下。今日有幸得小将軍提點,妾在這裏代娘娘,向殿下賠罪。”

說罷她深深行禮。

少年詫異:“皇後當真有心悔過?”

卿柔枝正色:

“是。否則也不會派妾前來,千方百計讨好于殿下,投誠明志。”

慕昭露出明了的笑:

“姐姐怎麽稱呼?”

“妾名淮筝。”

“淮筝姐姐,”少年擡手,指了指她身後什麽,“那是姐姐的琴麽?”

卿柔枝也随之望去,眼神變得溫柔,“是我已故的長姐留下的,”

“小将軍想聽琴麽?”

慕昭點點頭,她便蓮步微移,坐于古琴之後。羅袖微擡,纖纖玉指落于泠泠七弦。

指動而音起。

“是《玉妃引》,”慕昭抱劍閉目聽着,吟誦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清冷的琴音,飽含着歲月的颠沛,塵世的洞悉,仿佛來自仙境。

這不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女子能夠彈奏出來的曲子。

“宮裏三千多株白梅樹,傾訴了陛下對已故元後的懷念,而這琴曲,有着同樣的思念之情。”那女子不知為何幽幽一嘆。

少年霍然睜眼,“陛下情深義重,怎又納了元後的親妹妹為繼後?”

沒等她說話,他又摸着下巴,“傳聞繼後美貌,乃九尾妖狐再世,有一身魅惑君心的本事。看來是真的咯?”

卿柔枝雙手置于弦上,停了琴,靜靜看他。

慕昭一摸鼻子:“抱歉,我并非有意妄議皇室,”他笑,完全看不出歉意,“只民間諸多傳聞,我實在好奇。”

卿柔枝也笑了:

“小将軍,妾教您一些宮中禮儀吧。”

“禮儀?”

慕昭不感興趣,卻見女子紅潤的嘴角微微翹起,當真是含俏含妖,香嬌玉嫩,尤其一雙明眸,水遮霧繞地,媚意蕩漾。

“不必”二字在嘴邊滾了一圈,到底沒吐出來,他矜持地點了點頭:

“也好。”

卿柔枝緩緩起身。

被那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也毫不露怯。身體直立,兩手相扣,右手在上,放于左腰側,被衣裙緊緊包裹的身體緩慢地轉向少年,微微俯身屈膝,肢體呈現出舒展且妖嬈的狀态,風情萬種,勾人魂魄。

片刻後,她啓唇輕喚:

“小将軍?”

慕昭這才大夢初醒。

她教她宮廷女子的萬福禮,是變相罵他不懂禮數!

少年臉上發熱,他有哪句話得罪了這位姐姐嗎?

***

“堂兄。”慕昭笑着喚道。

男人長身玉立,烏發用一根玉簪挽起,兩側鬓邊垂下長長的穗子,一襲黑色皂緣的氅衣襯得身量高挑,與眉眼帶笑的少年一比,更顯穩重成熟。

方才那首曲子,堂兄肯定也聽見了,慕昭回頭一看,那道倩影已經不在,只餘香風一陣陣地吹拂過來,想起堂兄昨兒晚歸,身上帶着同樣的香氣,慕昭揶揄道:

“如此色藝雙絕的美人,堂兄不如收為己用?”

臨淄王聞言看來。他打量少年片刻,薄唇輕啓,喃喃吐字:

“收為己用?”

慕昭渾然不覺他眼神中的怪異:“皇後派出此等美人來投誠,說是獻玉,我看倒更像是獻人。您身邊正好缺個床笫間伺候的,我看她就不錯。”

想着方才的畫面,他一臉回味:“要我說,淮筝姐姐這樣的才叫女子,比那動不動甩鞭子的母夜叉好多了。”

褚妄卻不為所動。他鳳目微擡,視線向遠處延伸,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麽。

少年努嘴。

他這堂兄,是個和尚性子,對女色毫無興趣,只差一步便要羽化升仙了。

“不知慕小将軍口中的母夜叉,說的是何人啊?”有人樂呵呵地問。

“當然是宋尋歡那個——”

話未說完便叫一只大手狠狠擰住耳朵,疼得他連聲叫喚起來。

“玉,留下,人,滾出去。”

卿柔枝蹙眉,瞧着這位玉面将軍,只見此人身材高挑,眉眼清秀。手握鐵鞭,大馬金刀地往她面前一坐。

一開口,卿柔枝才發現是個女子。

宋尋歡也在暗暗打量卿柔枝,越看越覺不喜,這女子的長相過于妖媚,與說書人口中的紅顏禍水像了個十成十:

“識相的,乖乖将玉玺交出來,別逼我動粗。”

“将軍可有殿下的親筆印信?”

宋尋歡不答,手裏撫着鐵鞭,眉眼間煞氣隐隐,“姑娘細皮嫩肉的,想來不知軍中酷刑的厲害。”

說完使了個眼色。

兩個士兵會意,就要摁住卿柔枝。

“宋尋歡!”一聲清喝,慕昭殺了進來。往那一站,擋在二人中間。

“你這潑婦,想對淮筝姐姐做什麽?”

宋尋歡翻了個白眼:

“慕小将軍來得可真及時啊!我為殿下分憂,你摻和個什麽勁?誰知皇後那毒婦派個女人過來,打的什麽鬼主意?”

“你不也是女人?”

“說你是呆子,真把腦子吃了不成?!”

宋尋歡眉眼一厲,一甩鞭子,吓得慕昭連忙将“柔弱美人”護在身後。乖乖,這可是他為堂兄物色的寶貝,別打壞了。

“瞧你沒出息的樣,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笑死人了!”宋尋歡嘲笑。

慕昭一聽就急了,吭哧捋起袖子,卻被卿柔枝拉住:

“小将軍,不可。”

這一聲止住了他的動作。少年猛地轉頭看來,眼眸微亮:

“姐姐若是真心想要留下,我這兒倒有個好主意,”

他清清嗓子,“做我堂兄的侍妾吧!”

此話一出,卿柔枝宋尋歡雙雙驚了。

卿柔枝震驚于這句話的荒唐無稽,宋尋歡則是震驚于忽然出現的那人。

“殿下。”

卿柔枝聞言看去,果不其然,來者正是臨淄王。

他逆光而立,神情莫測,想來是把那句“做我堂兄的侍妾”聽了個清清楚楚。

空氣中彌漫着尴尬。

臨淄王治下甚嚴說一不二,如何處置這位侍女,他尚未表态,誰都不能擅作主張,宋尋歡再不情願,也只能被慕昭生拉硬拽地拖走。

留下卿柔枝獨自面對褚妄。

一時間,相顧無言。

許是覺得周遭太暗,男人踱步到桌邊取出火折點燃了燭臺。他掌心護着那團黃豆大小的微弱火焰,直到它越燃越亮,在眼睑拖出濃長的陰影。

他道:

“母後當真以為自己傾國傾城,碰上哪個男人都會為您傾倒?”

卿柔枝一怔,他這說的什麽話?

他繼續道:“即便是想搭上建陵王,您選的時機也不對。”

卿柔枝倒沒他想的那麽多,正色道,“我與建陵王世子交好,沒有目的。”

“我在意他,”觀察他的神情,她輕柔說道,“是因為慕昭,讓我想起了從前的殿下。”

褚妄毫無反應。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裏,不過困獸垂死前的掙紮。再惺惺作态,也不能令結果有任何的改變。

人在瀕死時,往往會有凄豔之美麗。

“即種孽因,便生孽果”。

他不介意多欣賞一會。

一拂衣袍落座,周身籠着一層溫潤蒼白的燭光。男人眉目如畫,修長潔白的手指曲起撐在臉側。

一眼瞥來,帶着令人發怵的強大威壓,偏偏語氣很是溫和:

“你我相識一場,我也不願場面鬧得太難看。娘娘收拾一番,早日離開吧。”

這是在下逐客令。

回想他之前那一番殺心極重的話,若就這麽回去,屆時大軍入宮,她這個皇後,只怕是死路一條……不,定會落得比死還凄慘的下場!

“殿下可不可以,讓我留下?”

卿柔枝攥緊袖口,帶着點商量地說,她的聲音本就柔媚至極,即便正常說話也像是在挑.逗,輕易挑動人的心弦。

作者有話說:

褚妄:我跟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樣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引用自元代詩人,王冕《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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