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殺意

他臉色卻沒有多大的改變,只點了點頭,出于意料地沒有堅持,“既然如此,娘娘便按軍中規矩行事。”

一揮手,立刻有士兵上前将手中舉着的托盤放下。

只見裏面整齊疊着一件黑色衣物。

卿柔枝松了口氣,只要能夠留下,讓他放她一馬的事,可以徐徐圖之。

他卻忽然擡袖擋住了她想要取走衣物的手。

卿柔枝不解。

褚妄語氣平平:“錢貨兩訖,娘娘連這等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麽?”

他薄唇微揚,意味深長道,“我倒忘了娘娘這些年來養尊處優,自然不會将這種小事記在心上。”

這是諷刺她清福享得太久,一點常識都沒有了,卿柔枝暗暗咬牙,收回了手。

在宮裏,确實少有用錢的地方,她如今算得上是身無分文。

“玉玺。”他言簡意赅。

卿柔枝咬住紅唇,春水一般的明眸微微閃動。

不能給他。

東西被他拿到,她就沒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屆時叛軍入宮,她這個無權無勢的皇後便會淪為任人宰割的魚肉。

最好的結局也不過留個全屍。

橫豎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人在面前,索性忘掉昨夜的不快,誠心發問:

“殿下怎樣,才肯答應我的條件?”

褚妄凝眸,緩緩搖了搖頭,“看來,娘娘有些得寸進尺了。”

他起身,面容波瀾不驚毫無破綻:“就算沒有娘娘相助,我也能成事。天潢貴胄,滿朝文武,早已無一人能夠阻我。”

褚妄從少年開始便一直很少回避別人的眸光,這次也是,全然沒有男女避嫌的概念,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面龐,一雙狹長深邃的鳳眸,傳達出溫和而蠱惑的情緒:

“您應該知道,我不動手殺您,并非我不敢。”

卿柔枝頭皮發麻。

她知道他的意思。

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不屑為難她一個附庸于皇權之上的,如同菟絲花般軟弱的女子。

然,天命已覆,高山将崩。

想必不用他動手,就有無數的人為了讨好他将她這個傀儡皇後的性命雙手奉上……

看着男人舉步離去毫無留戀的背影,卿柔枝的手腳一瞬間變得無比冰冷。

只覺自己站在懸崖邊緣,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

通過一番打聽,卿柔枝得知臨淄王有在附近垂釣的習慣。

既然想要取得對方的原諒,自然要肯豁得出臉面。

戴上兜帽,頂着各色目光,卿柔枝按照慕昭所指的方位走去。

買下那身衣物的銀錢是向慕昭借來,乃是一件黑色的兜帽鬥篷,樣式極為寬大,不僅擋風還可以遮掩容貌。

看着眼熟,卻不太想得起在哪見過?

天地間銀裝素裹,道路兩旁排列着杉樹和松樹,枝桠上挂滿皚皚的白雪。

行走其間,仿佛置身于水墨畫中,卿柔枝長舒了口氣。

深宮是富貴金窩,更是四方囚籠。

很久沒有這麽自在地行走在天地間,她感到久違的輕松。

江邊空氣清新寒冷,她一眼看見那道黑色的身影。

于漫天風雪中,獨釣寒江。

他頭戴鬥笠,絲綢質地的黑發披散在兩肩,外罩一襲純黑色的缂絲長袍,長長的後擺如同花瓣一般鋪散在雪地上。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他垂着眼,濃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風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領上,寬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潔淨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間,風雪凄迷。

她陷入回憶。

那一天也是一個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宮中無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賤低等的宮奴,生下他就瘋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視的九皇子,是比泥土還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鳳辇停在太液池時,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畫面。

那個曾經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兩個宦官架着身體,脫臼的手臂耷拉在身側,就連垂下的指尖都是細碎的傷口,毫無反抗之力。

七皇子用力掰開少年的下巴,叉起一塊剛剛熄滅還帶着火星的熱炭,就要塞進他嘴裏。

“住手!”

她開口呵斥。

見是她這個風頭正盛的繼後,七皇子悻悻作罷,帶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縮在牆根,渾身是傷,猶如一只無家可歸的野狗。濃睫一顫,一雙眼瞳漠然看來,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讓她想起了從小陪她長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進宮的前一晚,它就死了。

她聽見他微弱的聲音,“……怎樣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樣,手握權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聲音沙啞難聽,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極。

想來并沒有認出,她便是那夜那個投井的才人。

她彎下腰,用無人可以聽見的聲音對他說:

“斷情絕念。”

斷私情,絕妄念。

只有這樣,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後來,她把他帶回了坤寧宮。緩緩褪下佛珠,戴在他蒼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後,就是你的母後。”

思緒來時洶湧,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還留着,是不是說明……看着男人平靜的側臉,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們可以談談麽?”

這一靠近便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終于意識到眼熟是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時,便是這一身裝扮!

褚妄……

給她準備這身衣物,是什麽意思?

時時刻刻提醒,她害過他麽?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須臾,聲音極淡地傳來,“說實話,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麽意外。”

“娘娘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懷期待,覺得我們之間,還存有什麽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沒有弟弟,也沒有自己的孩子。當初救他,一是他曾贈燈與她,二是拿他當成了弟弟看待。

那幾年除了她長姐,懿德皇後所出的儲君,她最關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後,縱使口誅筆伐,人人罵她狐媚禍水,她也是與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臺上為萬民祈過福,名正言順的國母。

亦是,他的母後。

如果褚妄不曾對卿家下手。

她絕不會選擇,與他為敵。

如果說少年時的褚妄還能被輕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濃霧,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陣對于未知事物的膽怯。

孤身前來,怎會不知要面對什麽?太想活着了,哪怕再難,她都想活着。

這是那個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我這一生原本只給陛下,和父親下跪,”

卿柔枝緩緩彎下了膝蓋:

“可是現在,只要殿下肯原諒我,我做什麽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

他喃喃。

她忽然覺得危險。

不知哪裏刮來的一陣狂風,掀開了她的兜帽,寒風如同刀子般刮着肌膚,滿頭青絲狂舞。

卿柔枝錯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扼住了她的喉嚨。

“那就請娘娘,把命送給我吧。”

他蠱惑地說着。

卿柔枝感覺到,他冰冷的五指,圈握住她的頸項,一點一點收緊。帶着薄繭的指尖抵住肌膚,不帶絲毫感情。

像是一把鋼刀架在脖子上,随時,會讓她人頭落地。

褚妄垂眼。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活色生香的美人,反而像在看一具沒有生機的玩偶。

他用的是戴着佛珠的左手,一顆顆黑色菩提子呈現出玉石般的珠光寶氣。

掌心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她頸部血管突突直跳,那是與心髒同步的躍動。

他的眸光,緩緩滑過女子青絲散亂的面孔。

她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卻是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扼住喉嚨,連反抗都不曾有。

原來。

她與旁人一樣。

命懸一線時。

也會恐懼無助,淚眼婆娑。

也會大睜着眼睛,一動不動如同待宰的羔羊。

讓人猜測,她的心與旁人一樣,是紅的,熱的。

“傀儡怎會有心有肺?”

他似嘆非嘆。五官在呼出的白霧之中變得模糊不清。他喉嚨發癢,眼睑更是微微發紅。

忽然,嘀嗒。

一滴又一滴,熱淚跌出眼眶,斷線珠子般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又墜在他的虎口。

順着他的手腕一路往下,将黑色的佛珠浸潤得更加瓷光透亮。

風一吹,透明的液體盡數冷卻。

源源不斷傳來的冰涼,使得那股流竄在四肢百骸的躁動慢慢平息下去。

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緩緩,把手松開。

就在他松開手的瞬間,她便踉跄地後退一步,撫上那還殘留着他指尖溫度的脖頸,驚魂未定。

胸口起伏着,不敢發出太大聲音,卿柔枝克制地輕咳,擡起衣袖一點一點沾去面容上的淚痕。

她眼尾紅腫得潋滟,一雙杏眼因水意而亮得驚人,身軀還在因劫後餘生而恐懼地發着抖。

冰冷濕潤的感覺殘留在肌膚上,褚妄眉心微皺。

卿柔枝緩過情緒,這才放下捂着脖子的手:

“謝殿下開恩。”

男人一點點擦去手上濕潤,聞言側目:

“娘娘就不怨恨?”

卿柔枝避開他銳利的眸光,呼出一口濁氣:

“我害過殿下,一切都是報應。這條命如果能夠彌補殿下所經受的磨難,我願意。”

她逆來順受地說,白嫩的頸子還留着指印,深淺不一。

深宮浸淫七年,卿柔枝是資深的戲子,即使怨恨也不會表現出來。

褚妄收回了視線。

鬥笠下劍似的長眉攏起,眼睑微紅:

“娘娘想要與本王合作,總得拿出點誠意。”

“您雖然是皇後,卻無實權,只是陛下和卿家推上後位的傀儡,”他咬字慢,嗓音低沉磁性,聽上去很是蠱人,“這讓本王怎麽相信,娘娘可以幫助本王?”

卿柔枝重新戴好兜帽,容顏隐藏在寬大的帽檐之下,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擡起腳步,往他站立的方向靠了靠。

借助男人高大的身形擋住刺骨的寒風。

态度毫無芥蒂,仿佛剛才的事,并沒有發生過。

菟絲花般依附着周圍可以依附的一切。随時,都會被毀滅在風雪的傾軋之中。

“殿下要我如何?”

男人的身形穩重挺拔,正好擋住了四面八方灌進來的寒風。

他的注意力放在那冰窟窿裏,一圈圈浮起的漣漪上。

手中的釣竿微微下沉。

魚兒,上鈎了:

“跟娘娘同行之人,是卿家二郎,卿斐思?”

卿柔枝心口一緊。

作者有話說:

關于男主這裏想殺掉女主:他是真的動了殺心,但發現自己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原因後文會講

然後兩個人是有信息差的,在這個地方,有一個很大的誤會沒有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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