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皇
倏地一凝,只見自己的衣袍,不知何時被她攥了一角在手心。
他以指尖捏住,驀地用力往外一扯。
這一扯便将她驚醒過來。
出于慣性地往前一撲,眼看就要撲向地面。
下颌,卻叫人用掌心托住。不偏不倚,包裹住她半張臉頰。
微帶薄繭的拇指抵在她眼下,觸着溫熱細嫩的皮膚。
她向下看時,褚妄能隔着皮膚,感受到她眼珠輕微的轉動。
好險……
卿柔枝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尖銳的折角。若是臉在上面一劃,十有八九要破相。
不由得瞳孔微睜,僅有的睡意也飛出了體外,頭腦也清醒大半。
竟完全沒注意叫他摸了臉。
還摸了個徹底。
女子皮膚滑嫩,褚妄輕撫而過,抽回了手,寬大的袍袖滑下,擋住手腕。
他若無其事,傾身便出了馬車。
卿柔枝這才意識到,他們到了。
下一刻,簾子驀地被人打開。雪地反射出的白光,刺得她眼眸微微眯起。
視線中,一只修如梅骨,冷感颀長的手穩穩朝她伸着。
“母後,請。”
他聲線清冷,做足了禮數。
卿柔枝擡眼看去,巍峨的宮門近在咫尺。碧瓦飛甍,雕梁畫棟,綿延十裏。
大越皇宮。
卿柔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還能活着回來。
她從他手裏,活下來了。
這是不是證明,她還能繼續活下去。
長長久久地,活過剩下的每一天?
思及這段時間經歷的種種兇險,她擡手置于他掌心,借着他的攙扶走下馬車。
再擡起頭時,她還是那個菟絲花般,柔弱可欺的皇後。
***
大越泰和十年,陛下第九子,臨淄王帶領親信,重返皇宮。
距離當年他被貶出京,已經過去整整三年。
文武百官夾道跪迎。
其中有一道目光,讓卿柔枝感到如芒在背。但她并沒有刻意去尋,她知道父親此刻,必定醞釀着滔天的怒火。
但,她已然顧不上了,也不想顧。
是,她自私,可她不過是想多活一天,多喘息一段時日。
她跟着這個即将成為大越新君的男人,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大越正宮的長階。
他突然開口,嗓音平淡,“這三年來,兒臣流落在外,未有宛京的半分音訊,竟不知聖躬安否?”
“……”這話,讓她心驚。
“如今,兒臣回來了,”
他唇角劃出一絲極淺的笑意,虛僞又陰冷,“也該為父皇盡孝了。”
他提出,要随她一同探望陛下。
卿柔枝無法,只能與他一起,抵達陛下寝宮,太極宮。
禦前總管高覆水攔住他們,只道陛下身子不适,不見任何人。
“陛下是天子,想見誰,不想見誰,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陛下并未同意觐見,還請殿下止步。”
“皇後娘娘,您擅自将臨淄王帶來此地,究竟是何居心?”
一聲冷哼,臨淄王身後的一名錦衣少年,竟當衆“唰”地拔出麗嘉長劍,指着高覆水:
“堂堂大越禁宮,何時輪到一介閹豎放肆?”
無法無天!當真是無法無天!
高覆水肩膀一瑟,突然越過少年,沖他後方高聲道:
“這就是卿大人引以為傲的家風?這就是大人所教養出來的,一國之後嗎?”
卿汝賢跪于一衆臣子之間,他雙鬓斑白氣度凜凜,身影醒目。
聞言卻斂眸無聲。
前夜,卿府家奴收到一件染血的冰藍色外袍,卿母劉氏看過以後,當即暈死過去。
他卻猜到是臨淄王對他的警告,因為與那衣物一同送來的,還有一瓶毒藥。
正是他親手交給卿柔枝的那份。
皇後,沒有動手。
她出賣了卿斐思,背叛了卿家!
卿汝賢怒不可遏,卻不能妄動,卿斐思的命還握在臨淄王的手裏。
那是他們卿家唯一的香火。
臨淄王拿住了他的死穴!
無人能擋臨淄王踏進寝殿的步伐,即便是代表了聖意的禦前太監。
高覆水被慕昭用劍架着,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黑袍男人,旁若無人地踏進內宮。
卿柔枝落後一步。
高覆水費力掙脫,湊近皇後身畔:
“娘娘……”
此時的他完全沒了方才的嚣張氣焰,喘着氣,佝偻着身軀,卑微地請求:
“陛下這些年,待娘娘不薄。老奴懇請娘娘,務必護住龍體……”
“老奴願吞炭漆身為報。”
卿柔枝沒答應也沒拒絕,蓮步輕移,沉靜地走了進去。
內室燒着藥爐子,到處都是濃濃的藥味兒,爐子上煎着藥,咕咚咕咚冒着熱氣。
褚妄靜立在龍榻前,即便籠罩在盛大的燭火中,也無法為他增添一絲溫暖。他看上去蒼白而孤冷,還有深深的寂寞。
放下的明黃帷幔間隐約身影起伏,似一條沉睡的蒼龍。
正是褚妄的生父。
當今天子,褚隐。
卿柔枝心微顫,俯身查看,“陛下——”
她伸出的手,被一只溫暖削瘦的手握住。
陛下,竟是醒着的。
褚隐皮膚透着病色的蒼白,眼窩深邃,濃密的睫羽半阖。眼尾幾條淺淺的細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皇後。”
他的聲音因病,失了往日裏高高在上的威嚴,透出幾分人情味兒。
“臣妾在。”她顫聲。
自從太子失蹤的消息傳來,陛下的身子便垮了。早年在戰場上受的舊傷複發,一病不起。
禦醫皆嘆,聽天由命。
褚隐削瘦的手,輕輕一拍她的手背,這才慢慢将視線,移向那道筆直挺拔的身影。
“老九,你回來了。”
他聲平如水,說完,便低低咳嗽起來,握住卿柔枝的手也微緊。
卿柔枝扶着陛下坐起身來,柔荑輕撫他的後背,以舒緩他的痛苦。
病痛折損了陛下的容光,卻透出洗盡鉛華的沉穩。
九子之中,論相貌,最肖他的是太子蘊。
最不肖他是褚妄。
若說陛下是清淡如茶,褚妄便是那穿喉烈酒,看似冰冷清澈,實際辛辣燒灼。
一口下去,能要了人的半條性命。
“值此之際,不僅太子,就連父皇最為寵愛的女人,都不在身邊照料,”褚妄黑白分明的眼眸,瞧着這對相互扶持的帝後夫妻。
幽幽一嘆:
“晚景凄涼若此,着實令兒臣唏噓哪。”
卿柔枝咬牙。
三言兩語,便暗示她背棄陛下,轉投于他,故意刺激他病重的父親,不可謂不狠!
褚隐卻四兩撥千斤:“皇後會去見你,是朕的旨意。朕大限将至,恐朝堂大亂,這才命皇後請臨淄王回宮,主持大局。”
卿柔枝驟然擡眸,沒想到陛下會說出這番話維護自己,雙眸迅速凝聚濕意。
褚妄牽起唇角,皮笑肉不笑,似在嘲弄父親的虛僞,“哦?是嗎?只是兒臣,并未看到傳國玉玺的影子啊。”
他竟公然将話挑明!
明明之前并未表現出半分急切,也沒有逼着她将玉玺獻上……
卻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詞!
果不其然,褚隐弓起背,一陣猛烈的咳嗽起來,肩膀也在微微顫抖,卿柔枝慌亂之下,口不擇言,“臨淄王,你住口——”
被他眼風輕輕一掃,她便猛地駭住,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母後真當兒臣一無所知?”
他什麽意思?
褚妄揮手,便有宮人将一物呈上,“您所謂的獻玉,獻的便是此物?”
看到那托盤上的東西,卿柔枝整個人一瞬間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當年,大越高祖與皇後伉俪情深,以和氏璧打造傳國玉玺。
并用餘下的料子,鑄造了皇後鳳印。
所以認真算起來,這和氏璧,舉國上下共有兩塊。
她手中自然沒有傳國玉玺,所以,所謂的獻玉,是她略施小計,自作聰明地,以鳳印代了玉玺。
這一手李代桃僵,竟被他在此時揭穿!
他到底想幹什麽?
卿柔枝心髒砰砰直跳,難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相信過她的投誠?!
一點兒,都沒有?
“母後此舉——”那人掌心托着鳳印,冷道,“是拿本王當三歲小兒耍麽?”
他一松手,那塊以稀世美玉打造的鳳印便砸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陛下和皇後還沒說話,滿宮的宮人便齊刷刷跪倒在地,齊聲道:
“殿下息怒!”
“你、你們……”卿柔枝掃過這些宮人一個比一個陌生的面容,一瞬只覺呼吸困難,就連內宮都被清洗,換成了臨淄王的人。
他的動作比她想象中,還要快。
就連她最熟悉的皇宮,也牢牢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場籌謀三年的叛亂,他贏得完美,完美至極!
“玉玺,在何處?”
陛下臉色鐵青,劇烈咳嗽起來,他傷在胸口,就連吃飯喝水都會牽動舊疾。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嘶啞道:
“逆子,給朕滾出去!”
褚妄目露寒光。
卿柔枝飛快側身,以纖細的身子,隔斷他的目光。
她輕聲道,“殿下,何必急于一時?你是陛下的皇兒,這大越江山,陛下早晚會交到你手中。”
褚妄靜默片刻,嘆道,“母後明知,父皇不只有兒臣這一個兒子。太子皇兄尚在人世,兒臣這顆心,實在是難以安定啊!”
太子蘊……他特意提到太子,莫非,他已掌握了太子的行蹤?!
她心驚肉跳,忍不住回眸看去,只見那人正不緊不慢,施施然坐于紫檀木的太師椅上。
手撐額頭望來,眉眼深邃,連神明都要仰望的莊嚴與威儀:
“父皇,何日廢太子?”
陛下喘了口氣,沉聲:
“太子無過,何以廢得?”
褚妄聽了,點點頭黑白分明的眼瞳,緩慢移向父親身側。
修長冷白的指骨在桌上輕叩,一聲聲,似催魂咒語,“那就母後來說說吧,這九五之位,父皇坐得,皇兄坐得。”
“本王,坐不坐得?”
他唇角揚起,目光卻如有千鈞般的重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卿柔枝只覺,若是她的回答不能令他滿意,今夜她與陛下,便要做一對鬼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