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興味
卿柔枝道:“殿下功勳蓋世,自是臨危受命,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只是,內有奸佞未除,外有強敵窺伺,陛下又龍體抱恙,如何商議這改易儲君之事?”
“殿下千裏迢迢趕回,不如與軍中将士宴飲一番,待時局清明,再商議此事也不遲……”
他“唔”了一聲,似乎思考了片刻,笑道,“倒是兒臣疏忽了。兒臣心憂父皇龍體,着急趕來探望,忘了将士們長途跋涉,需要好生犒勞一番。只是,玉玺便罷了,”他起身,衣袍摩擦間發出簌簌的聲響,“虎符在何處?”
虎符自古以來便可號令朝廷兵馬,分為兩半。
一半在兵部尚書董晖手中,既然開城獻降,自然而然,便落在了褚妄的手中。
剩下的那一半,自然在陛下的手中。
如果被臨淄王拿到了這另一半,那麽大越江山,便徹底在他掌握之中了。
而她與陛下,也會淪為他爪牙之下的獵物,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間。
褚妄也不着急,在那緩緩踱起步子,他腰間懸挂的寶劍微微晃蕩,烏靴踩在相思方紋地板上有規律地咯吱作響,聽得人心驚肉跳。
原本按照大越宮規,不得劍履觐見天子,可他将所有的規矩都踩在腳下,還讓人覺得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陛下忽然開口:“皇後,你且退下,朕有話,要與老九說。”
卿柔枝卻是有些猶豫,一擡眼,看着陛下道:“臣妾心憂陛下龍體,還請陛下容許臣妾在這簾子後,守着陛下。”
褚妄性情陰戾難測,難保不會對陛下動手,萬一龍馭賓天後,給她一刀……
她不放心令二人獨處。
陛下點了點頭,見女子緩步離開,退到紗簾之後,這才看着褚妄開口:
“朕給你虎符,你接得住?”
褚妄微笑:“父皇不信兒臣?”
陛下實話實說:“你殺心太重,并不适合這個位置。朕不看好你。”
褚妄輕描淡寫:“可您別無選擇。”
“你,”陛下眼底浮起濃濃的陰霾,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你将他們都殺了?”
褚妄未答,但那雙鳳眸裏閃過的嗜血昭示了一切。
陛下陷入沉默。
褚妄微笑道:
“父皇且寬心,七皇兄的屍身,兒臣早已好生安葬。至于太子,兒臣也會盡快送下去陪您。不會讓你們父子分離太久的。”
他語氣平淡,好像說的是今年雪下的太大他很不喜歡。
陛下被他一激,捂住嘴唇悶咳起來,指縫溢出鮮紅。
“孽種!”
這一聲喝,夾雜了龐然的怒火。
卿柔枝不由自主地透過簾子望去,只見那人長身玉立,手持黑色佛珠,俊容含笑,冷淡克制到了極點。
他淡淡道:“是,父皇是完美的君王,絕不允許有一絲污點。所以我的出生,一向被父皇視為恥辱。”
“你既然知道,還敢來見朕。”
褚妄勾唇,“父皇啊父皇,您一句話用兒臣,一句話殺兒臣,不因為別的,只因您是帝王。可今後,該輪到兒臣來寫史書了。”
“你這是謀逆!”
“我的存在,就是謀逆。”
說這句話時,他黑白分明的鳳眸,直勾勾地看着父親,“三年前父皇想殺我,應該親自拿着刀來。而不是派出您的金絲雀。”
陛下臉色難看:“放肆,她是你母後。”
褚妄一哂,“兒臣若是想放肆,她就不會好端端地回來。”
此時,男人臉上虛假的笑意徹底消散。
他冷冷道:
“我與太子,本就是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兩者只能存其一。父皇作為下棋的人,不知被棋子反噬的滋味,如何啊?”
褚隐的臉色時青時白,他每一句話都戳在了一個皇帝的痛處。為帝君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曾經肆意擺弄的棋子吞噬,淪為砧板上的魚肉。
褚妄神情慵懶地整整袖口,目光忽然穿過珠簾落在卿柔枝的身上,滿臉意味深長:
“母後,本王之前的建議,您可以好好考慮考慮。”
什麽建議?
自然是,毒殺陛下。卿柔枝臉上一瞬間,血色全無。
陛下忽然道:“朕有一些體己話,要與你母後說。臨淄王,可否請你暫避。”
……
“皇後。”卿柔枝要跪,卻被他手臂輕輕一托,“虛禮就不必了,”
他儒雅的面龐含着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卧榻旁的位置,“來,坐到朕身邊來。”
卿柔枝依言靠近。
忽聽他道,“這宮中的白梅,朕怕是等不到它們開放了。”
他語氣裏有着深藏的遺憾。
卿柔枝适時地紅了眼眶,看得褚隐微嘆,指腹溫柔蹭去她眼角的淚,當今陛下有兩任妻子。
第一任是他結發之妻,他敬其賢,服其才,量其苦。
第二任小他頗多年歲,是他發妻的親妹妹,他愛其美,憐其少,惜其嬌。
“病重以來,朕對你多有疏忽,全然不知你的困境……當初是朕私德有虧,對你不起,九泉之下,也無顏見你長姐。”
“朕這一生,從無不可放下之事,唯有一個你……我去以後,你又該如何自處?”
卿柔枝握住他溫暖削瘦的手掌,“無論陛下如何安排,臣妾自當聽從。”
望着年輕的妻子,陛下無聲搖頭:
“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卿柔枝微微一怔。
“太子是你長姐唯一的兒子。老九性情暴虐,如他繼位,只怕太子的性命不保……”
“朕要你,做一件事。”
“皇後,接旨。”
卿柔枝垂下眼簾,緩緩退後半步,雙膝一彎,跪于地面。
看着陛下側過身去,拉開榻邊的一個暗格,取出一物,置于掌心遞來。
那是,虎符!
***
今年比往年嚴寒許多,天上又開始一片一片地落雪。寒風一陣陣朝身上襲來,卿柔枝卻感覺不到冷,只因一顆心,比這冰天雪地還要嚴寒。
陛下的聲音猶在耳畔,“蘊兒,他會回來的。”
“這個位子,是朕留給蘊兒的。只有他做了皇帝,天下百姓才有期盼,卿家才能保全。你,也才會是名正言順的太後。”
“朕去之後,會下一道旨意,令你去往感業寺修行。這虎符,你交給一個叫做裘雪霁的高僧,他會帶你見到太子。”
……
卿柔枝回神,看着仍然立在臺階之上的褚妄,她緩緩上前,咬唇,“殿下即将夙願得償,何必身染殺父弑君之罪?就不能放下,對你父皇的恨麽?”
“恨?”他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唇角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不。”
“我并不恨他,反而,我要感謝他。”
“是他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男人潔白修長的雙手籠在袖中,一雙鳳目微擡,視線向着遠處延伸,有種常人難以企及的高雅和曠遠的氣韻。
仿佛置身于一個與她截然不同的,更廣闊更堅牢的世界。
“順應天命,天必佑之。逆天而為,便是自取滅亡?這些,通通都是虛言!”
“天要亡我,我便殺天。”
天要亡我,我便殺天……
他要将世人奉為圭臬的東西,全都狠狠地踩在腳下。他要淩駕于他的父皇,淩駕于這延續了千年的皇權和父權之上!
這樣的褚妄,怎能不将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他的父親視為眼中釘?
褚妄忽道:“虎符在哪?”
卿柔枝心頭劇震,不明白他怎麽看出來的:
“我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
她側過身,不敢直面他充滿壓迫感的眸光,“殿下就算氣惱柔枝不肯協助殿下,也不必安插這樣的罪名。後宮不得幹政,這可是先帝立下的規矩。”
褚妄卻不以為然。
“娘娘之前還對本王百般殷勤,這才見了陛下沒一會兒,就對本王苦苦相勸。怎能不令本王生疑?”
“會有如此轉變,便是你自認手中,有了保命的籌碼。”男人擡起手掌,似有天光從他修長白皙的指間洩出,如同雕琢品般完美,“除了父皇從指縫間,漏出一些餌食給您,本王,不作他想。”
卿柔枝沒有想到他會如此敏銳,心跳如擂鼓中,她輕聲道:
“殿下就沒想過,柔枝只是看不過去。我身為陛下的妻子,會有不忍,不是應該的麽。”
褚妄微微一笑,“娘娘是天生的戲子。兒臣謹慎慣了,不得不防。”
處于權力中心的人,怎麽可能對權力毫無感知?
表面裝得再柔軟無刺,也掩蓋不住從腐肉毒血中生長出來的事實。
不過是他那擅于弄權的父親施舍出的點滴,就讓她沖他,亮出了鋒利的牙。
他黑眸浮起淺淡的興味。
卿柔枝也心知肚明,誠然如他所說,她這個皇後,除了一個陛下之妻的名分,與後宮那些莺莺燕燕,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但是,她能夠站在陛下的身邊,時刻看着陛下,模仿揣摩于陛下。
都是死過一回的人,她與褚妄唯一的一點相似,就是從骨子裏,缺少了一分對至高皇權的敬畏。
大越的帝王,是威嚴的上官,同時也是一名出色的老師。
她從陛下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便是,斷情。
而危險,恰恰在于此處。
他對她的了解是致命的,上位與下位的調轉,造成了心境的迥異……
他終究,不是當初那個坤寧宮中,可以被她一句話說動的少年了。
“既然殿下如此懷疑……”
“那你搜吧。”
她驀地邁近一步,雪白的下颌微揚,徑直沖他打開了雙臂。抹胸裙包裹着柔媚窈窕的身姿。女人纖長細嫩的頸項,起伏有度的曲線,就這般展露在他面前。
卿柔枝以為這樣,他就會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