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暧昧
她一僵,只能任由他動作。他生着薄繭的手強硬地握着她的手,在诏書上,一個字一個字,往下寫。
卿柔枝只覺時間過得無比漫長。
他呼吸掃在耳側,似有若無地掠過她白玉似的耳垂,将那處掃得微紅。
壓迫感如影随形。
寫完最後一字,他卻依舊将她右手緊握在掌心,拿起那枚不知何處尋來的傳國玉玺,端端正正,蓋在诏書之上。
塵埃落定,鮮紅刺目的玺印赫然入目,昭示着,就是今夜,他繼承了他父皇的江山,他父皇的一切。
赤.裸裸的,宣誓主權。
當一切确确實實在眼前發生,她才覺出天地颠倒的暈眩,甚至忘了自己還在他的懷裏。雙腿已然酸軟如泥,她只能靠手臂死死撐着桌面,眼眸充血,盯着那封由她親手寫下的诏書。
衆人低下頭,眼觀鼻鼻關心,可誰都忘不了那一幕——大越的繼後,被他們未來的新君圈在身前。
他修長有力的手臂摟着繼後,女人面比花嬌,腰顫如柳,二人打破了那平時尊卑有序的距離,竟似比夫妻還要親密。
皇後,可是他父親的女人啊。
卻同時有人,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想道,繼後與陛下,老夫少妻。
就算陛下去了,繼後也正值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更別說擁有這樣懷璧其罪的美貌。
再一細想,已經淪為乞丐的董貴妃,和那則宮闱秘辛……
一時間,人人不寒而栗。
走出熏風殿時,慕昭眉頭深鎖,而一旁的宋尋歡,更是一臉陰沉:
“這繼後,真是紅顏禍水!”
她毫不掩飾對卿柔枝的厭惡。
慕昭剛想說點什麽,就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又咯血了!”
***
卿柔枝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她跪在寝殿外,軟枕墊在膝下,卻仍舊感到一種刺進骨髓的寒冷。
淮筝告訴她又下雪了,雨夾雪的天氣,總是要比往日冷上許多。
宮中的白梅,也果然開了。
冷冽的寒風送來絲絲縷縷的梅香。
這一刻她想起很多往事。
她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陛下。
初見陛下,不是在卿府。
是在她很年幼的時候,陛下還不是陛下,是九殿下,先帝最寵愛的皇子。
時隔太久,只模糊記得,是個親切英俊的少年,笑起來的模樣像春日裏的暖陽。
那時,他已經與長姐結為夫妻。
二人依偎着站在白梅樹下,沖她盈盈微笑。
那幅畫面深深留在了年幼的她心中。
她對愛情所有美好的憧憬,便是從那一刻萌芽。
可是後來……
“娘娘別想了,那件事,不是您的過錯。”
淮筝跪在皇後身畔,掌心蓋在皇後弱白的手背上,寬慰道。
“娘娘已經足夠勇敢,從那些苦難之中,走出來了。”
她真的,走出來了嗎?
卿柔枝自問,卻沒有答案。
她擡眸,歷代帝王龍馭賓天之前,顧命大臣,衆妃嫔都要跪候在外。
臨淄王進去了将近一個時辰,裏面卻遲遲沒有動靜,連一句口谕都無。
卿柔枝有些不安,“蘭絕……蘭大人回來了嗎?”
吐出那個名字,仍有輕顫掠過心頭,腦海中出現一道身影,那個如玉如琢,蘭花般高雅清貴的君子。
如果沒有當年那場意外,也許,她能獲得如長姐一般的愛情。
可是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淮筝道:“蘭大人三日前便動身,正快馬加鞭趕來。算算時辰,也該抵達了罷。”
話音剛落,一道清越的男聲響起。
“微臣蘭絕,參見皇後娘娘。”
聲若鳳鳴,皎若清月。
公子蘭絕。
卿柔枝用力握住淮筝的手,緩緩擡眼,與往常無異,滿是皇後對臣子該有的客套與疏離:
“蘭大人不必多禮。”
蘭絕白衣染塵,一進宮便直奔陛下寝殿,一絲不茍的墨發有些淩亂,看上去風塵仆仆,可周身那股蘭花香缭繞不散。
一雙烏眸沉靜,越過皇後望向緊閉的宮室,開口便是低沉一句,“陛下,可是将實情與娘娘說了?”
卿柔枝微怔。
她以為他會詢問陛下的病情。
“東宮。”他言簡意赅。
他竟然也知,太子還活着……是了,她猛地想起,蘭絕曾被認命為欽差大臣,禦賜尚方寶劍,行先斬後奏之權,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卻無緣無故,在三個月前被陛下調離宛京,緊接着太子失蹤的消息便傳來,實在是巧合得不可思議……
難道說一切,陛下早有先知嗎?
故意調走蘭絕,是想在病入骨髓,無力回天之際,再為他最心愛的太子,謀劃些什麽嗎……
卿柔枝隐隐發覺,自己陷入了一個龐大的迷局。
那麽,蘭絕回來,除了來見陛下最後一面……
卿柔枝立刻想到了那枚兵符。
詢問的話到嘴邊,又立刻止住,她餘光瞥到隐隐有人往這張望,顯然,在密切地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偌大宮禁,全在那人的掌控之中!
卿柔枝便佯裝拭淚,對身旁宮女哀聲道:“算算日子,坤寧宮後院的白梅,想來全都開了吧,淮筝,你去折三枝過來,本宮要獻給陛下。”
蘭絕聞言一怔,看着淮筝離開,又不動聲色地回眸望來。
視線相接,卿柔枝便知,聰慧如蘭二公子,已然明了她的意思。
“母後。”冰冷的男聲驀然響起。
她轉頭,只見褚妄高大的身影立在臺階上,不知往這裏看了多久。
淺淺吸了口氣,卿柔枝上前一步,“本宮要見陛下。”
褚妄卻揚袖攔住,玉面含笑:“要讓您失望了。父皇并不想見您。”
卿柔枝震住。
她可是皇後,天子之妻,陛下彌留之際,怎會将她拒之門外?
“蘭大人,久違。”褚妄卻徑直望向她身側,淡淡道。
“微臣見過臨淄王。”
蘭絕沖他行禮,身形優美如鶴,不卑不亢。
他出身簪纓貴族,自幼任太子伴讀,時常與太子一同在淩煙閣進學,滿腹經綸,驚才絕豔,十七便高中探花。
比起褚妄略顯淩厲的鋒芒,他更加從容內斂,溫潤如玉。
褚妄居高臨下,凝睇此人。
卿柔枝一直知道,他對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深惡痛絕,自然厭惡一切與他相似之人。
而蘭絕,恰恰與太子是至交好友,與太子一般都是光風霁月的君子。
他的視線落在蘭絕身上太久,久到卿柔枝的心髒微微抽搐,忍不住想要開口。
褚妄卻腳步一轉,讓了個身位。
“請吧。蘭大人。”
他言語頗為客氣,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派頭,卻讓卿柔枝愈發不安,一雙明眸望向禦前太監高覆水,對方卻一臉為難:“陛下确實只傳喚了蘭大人一人,還請娘娘恕罪。”
卿柔枝便知如今,唯有褚妄才能讓她見到陛下最後一面。
誰知對方目不斜視,擦過她大步而去。
卿柔枝不得已追了上去:“陛下當真沒有任何話,留給我嗎?”
褚妄回眸看來,他右臂握于身前,指節分明,白皙颀長。
卿柔枝忽然想到熏風殿的情形,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寫下退位诏書。噴灑在頸側的呼吸滾燙而灼熱,令人窒息的暧昧。
他們身旁,便是一株梅花樹,風過,雪粒和花瓣簌簌落下,在地面一陣紛飛翻卷,恰如她紊亂不定的心跳。
褚妄瞧着她,緩慢勾唇,“母後可想知道,父皇方才,下了怎樣的一道旨意。”
她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危險,微微蹙眉。
他反倒不回答了,只從袖口取出一物,“娘娘的手镯,別忘了。”
是那個被他摔斷的手镯。
居然被修好了……
不等她反應,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一只細腕,卿柔枝低頭,只見那镯子用銀環鍍好了缺口,被他握着給她戴上,溫潤的白玉壓着皮膚一點一點往腕骨處推去,壓得一片雪肌泛起紅痕。
直到将她,徹底套牢。
詭異的熟悉感傳來,當年她褪下佛珠為他戴上時,不也正是如此嗎!
她一悚直往回縮,卻被他緊抓着不放,被他用力攥在掌心,指腹按壓皮膚,疼痛與焦灼傳來。
他到底想幹什麽?!
她呼吸微急,一時間僵持不下。
“娘娘,東西取來了。”
是淮筝的聲音。她來的正是時候。
青衣婢女彎腰撐開一把傘,穿過霏霏的雨雪疾行到她身邊,卿柔枝順勢掙開褚妄的桎梏,慌不擇路地躲進淮筝的傘下。
手心驟然一空,褚妄垂手,指腹微撚了下,一雙鳳眸掠過,見那宮女一手握着傘,一手卻還抱着三根白梅枝條,枝上花團錦簇,冰清玉潔。
他不由得微哂:
“父皇病重,母後還有這樣的雅興,倒是讓兒臣很意外啊。”
卿柔枝呼吸一滞,冷靜道,“陛下寝宮裏的瓶梅,前幾日枯死不少,也該換了。”
“白梅忠貞,”褚妄點頭,“确是父皇喜愛的玩意兒。”
說罷,他黑眸仍舊緊盯不放,好似在尋找其中暗藏的玄機。
卿柔枝忽道:
“這把傘,送給殿下遮雪吧。”
她走上前去,把傘面輕輕往他身上一斜,擋住迎面吹來的風雪。男人高大的身影頓時叫薄薄的紙傘籠住。
褚妄注意力落回她的面容,久久不動,而她避開了他的視線,紅唇微抿。
當真是明珠點绛唇,素膚若凝脂。
男人垂眸,從寬大的玄黑袍袖之間伸出了手,修長冷白的手指,緩緩握住傘柄,“父皇讓兒臣,”
他慢條斯理,“殉了繼後。”
卿柔枝心下驟空,同時也松了手去,卻堪堪叫人裹在掌心,像是蓄謀已久。
她無措擡頭,卻跌進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眸。
“雪天路滑,娘娘當心。”
指腹擦過柔嫩,他一臉莫名的笑意,握着傘便要離去。
卿柔枝渾身發冷地喊住他:“究竟是陛下的意思,還是殿下的意思?”
“哦?”
“本王幾次三番放過娘娘,已是仁慈,”他輕嘆,好似極為惋惜,“可這次,是父皇要殺你。”
他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她,“本王早就讓娘娘先下手為強,娘娘不肯聽,又怪得了誰呢?”
“娘娘勇氣可嘉,曾經對着本王舉起弓箭,如今,陛下要殺娘娘,娘娘可敢對陛下,刀劍相向?”
他似乎很在意,她曾向他舉起弓箭這件事。
他擡步朝她靠近,白皙的指尖拂過她的鬓邊,幫她整理着微亂的發絲,語氣低沉磁性,蠱惑着她墜入深淵,“兒臣可以幫您,不會有人發現。等到父皇的遺诏公之于衆,一切就都晚了。做決定吧,娘娘。”
卿柔枝胸脯起伏不定,深呼吸,竭力讓自己清醒。
“陛下,不會讓我死。”
她的篤定,是因為虎符在她手中,是陛下親手交給她的。
以她對陛下的了解,絕不會無緣無故要她的命。
她的退後,讓褚妄的手落了空。他莫名安靜了一瞬。
驀地彎唇,冷冷一笑。
那把傘被他用力往地下一砸,頃刻間碎雪飛濺,傘骨支離,四分五裂!
作者有話說:
褚妄:夫妻情深,真是讓本王好生感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