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妄念
那一瞬他們靠得極近,她甚至能感到鎖骨觸感微涼,是他的鼻尖。
頓時無比震悚,急急往後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他瘋了不成?!
這麽一退,燈罩中本就微弱的光,竟就徹底熄滅下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一步一步靠近,直到與她近在咫尺,呼吸也交纏在一起。
“娘娘可還記得,泰和三年的上元節。”
泰和三年?
卿柔枝眼神微微迷離。
他說的,是……
那一夜,太極宮燈火通明,她為陛下獻舞。
而九皇子則被父親罰跪在丹墀下。
他的上衣被褪了幹淨。
少年身量還未完全長成,卻也能窺見日後強大的體魄,修長的身體筆挺如劍,肌肉白皙緊實,腰線漂亮驚人。
當着宮中奴仆的面露出身體,這對任何一個皇子來說,都是奇恥大辱,他卻平靜至極。
周圍鄙夷不齒的眼神,完全無法幹擾到他。
他擡眼,直直看向前方,看着那個,完全不屬于他的世界。
他跪在沒有一絲光亮的雪地裏,與黑暗幾乎融為一體。
而他前方,那扇朱紅色的門後,隐隐有泛着金色的光芒透出。
絲竹管弦,輕歌曼舞,金碧輝煌。
與他,泾渭分明。
少年挨着一道又一道,裹挾着君威的鞭笞,一聲不吭,宛若一座感覺不到疼痛的雕塑。
這是尊貴的天子,大越的主人,為他打上的烙印。
獨屬于他這把刀的烙印。
他并不怨恨,他平靜到甚至冷漠地接受了這份浩蕩皇命,雷霆君恩。
忽然,殿門被緩緩打開。
一名女子從中走出,她削肩細腰,面容薄紅。額頭有汗,她以手帕拭去,飽滿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穿着單薄,但不知為何,褚妄從她身上感到了一絲溫暖。
非要形容的話,就像一雙凍僵的手,突然放進燒開的水裏。
剛開始可能根本沒有什麽感覺,漸漸地會覺得疼,而且會越來越疼,仿佛皮肉都要從骨架上掉下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她,注視着她慢慢走到自己的面前。
三十鞭,一個成年男子都捱不下來,這少年卻硬生生挺了過去。
眸若孤狼,身如青松。
怎麽壓都壓不彎似的。
她眼底閃過一絲不忍,一抿紅唇,纖白的指按上肩膀。
緩慢褪下那件華美的外袍,只留一件素白舞裙,裹着窈窕的身姿。
那襲外袍被她簌簌展開,如同蝴蝶張開華美的翅膀,罩住了他赤.裸的身體。
将旁人或輕蔑,或憐憫的目光,徹底隔絕。
她沒有說任何一句多餘的話,只盡職地傳達陛下的旨意:
“陛下有意為殿下選妃。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
無孔不入的香氣,在他因疼痛而有些昏沉的腦海裏,硬生生地,鑿出一線清明。香氣纏繞着口鼻,讓他瞬間生出一種,火燒火燎的饑餓之感。
而她秀眉微蹙,毫無警覺,俨然不知在一只饑腸辘辘的惡狼眼中,她已經,與一塊肥美的血肉無異。
……
“承蒙當年您贈衣之恩,兒臣會晚點對卿家動手。”褚妄笑着,指尖一顆一顆撚動着黑色的佛珠,眼裏情緒淡得不可捕捉,“先清理一些礙眼的蟲豸。”
卿柔枝一默,哪裏不明白他的意思: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董家?”
殺雞儆猴。
他要用這樣的手段使滿朝文武敬畏,就如他在東宮所做的那樣。
東宮那些人,他本不必親自動手。
只他本性嗜血,尋求玩弄生死,奪人性命的快.感。
董貴妃的兄長,董晖,身為兵部尚書,卻敢與虎謀皮,與褚妄裏應外合,開城獻降。
只是董晖這只老狐貍死都想不到,褚妄會在入京之後直接翻臉,将董家滿門盡數逮捕下獄。
恩将仇報四個字,被他做到了極致,想毀盟約,便毀盟約;想殺誰,就殺誰。
用來束縛和規範世人的道德和制度,對他,根本無用。
第一個,是董家。
下一個會不會就是卿家?
卿柔枝不太敢讓褚妄看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低頭道,“老弱婦孺無辜,殿下可否,放過他們?”
他不意外她會說出這話,“娘娘是想做第二個懿德皇後?”
斬草除根,他從來如此。
她自嘲一笑,是啊,明明是跟她毫無關系的人,何必開這個口呢?她本就做不到如長姐那般十全十美,她也不再奢求。
誰知他竟然道:“想要本王放過那些人,也未嘗不可。”
卿柔枝一怔,很快反應過來。
他從不做虧本買賣。
她別過臉去,漠不關心,“殿下打算怎麽做,都與我無關——”
他卻驀地打斷,“兒臣以為,人應該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欲.望。而不是任由它在心中膨脹,卻又無法發洩。人生來就該不擇手段地取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母後您說,對嗎?”
不擇手段地,得到想要的一切?
卿柔枝徒然感到不安。
他臉上有一種詭秘的笑意,卿柔枝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層笑意。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會抓上來。
卿柔枝心下一跳。
或許,壓根就不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呢?
他口中的欲.望,大抵是指,想要親手殺了她那種吧?
她一步步往後退,直到脊背微微抵住什麽。
是一個人。
脖子刺痛,被一根簪子壓住,粗啞的女聲在耳畔,陰恻恻地響起,“主子說的不錯,你二人早有私.情!”
那人枯黃、瘦削的面孔暴露在卿柔枝視線之中,竟是董靜婉的貼身侍女海棠!
卿柔枝一時間駭得說不出話,此人難道一直躲在暗處偷聽不成?!
挾持着卿柔枝,海棠沖着前方男子厲聲道:
“殿下若是再近一步,我便殺了皇後!”
褚妄腳步微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們。
海棠眸色陰狠,鋒利的簪子沿着卿柔枝的脖頸往上,抵住那張吹彈可破的臉蛋,充滿嫉妒地說道:
“殿下還不知道吧,卿家二小姐待字閨中時,便是個下.賤至極的貨色!當年元後病逝,先帝下榻卿府,她就敢光天化日勾.引姐夫,當晚便脫光了爬到姐夫床上,第二日醜事敗露,那場面就連卿府的小厮都看了去。原本失貞之罪,合該亂棍打死,卿大人到底疼惜女兒,只将她鋪蓋一卷送進宮中,這才有了今日的榮華富貴,聖寵不衰,真是叫奴婢好生佩服啊!”
往事被人當面揭開,卿柔枝臉色煞白,雙肩微顫。
那婢女要的就是她這樣的反應,不禁快意至極。握着簪子的整條手臂都在震顫,陰沉的笑聲搔刮着她的耳膜:
“哈哈哈哈皇後,你好了不起啊!竟然這麽快就勾上了新帝!主子鬥不過你,終究是主子命不如你!今日我便替主子了結了你,也算報了七殿下和主子的大恩!”
說罷握着簪子狠狠刺下。
“噗呲”,皮肉被劃破的聲響,預料中的痛楚沒有傳來,卿柔枝腰間一緊,落入一人懷抱。
“皇後娘娘——”
聞聲趕來的坤寧宮衆人,跪倒一片,看到眼前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出。
只見,皇後腳邊淌過一條血溪。一名婢女雙眼大睜,心口直直插着一把刀刃,可見下手之人的快狠準。
然而更駭人的是,臨淄王竟然将皇後,他名義上的嫡母,摟在懷中。
皇後潔白的裙擺染着大片血污,如潑墨桃花,灼灼人眼。
卿柔枝腦袋埋在男人寬闊的胸前,細窄的肩膀輕顫,不加掩飾的恐懼。
然而在誰都看不見的地方,她摘下了他腰上的令牌。
“娘娘打算這樣抱多久?”
就在她将令牌迅速收進袖口時,他冷淡的聲音突然從頭頂傳來。
她擡頭,臉頰堪堪擦過他的下巴。
他眼神突然變得古怪。
她渾身一個激靈,立刻從他懷中退了出去,唯恐避之不及。
“本宮失态了。”
褚妄擡手一摸下巴,看到他的動作,卿柔枝也下意識一撫側臉,指腹果真沾着黏紅。
她有些尴尬,想了想,向他遞去一直緊緊攥在掌心的手帕,“多謝殿下解圍。”
素白薄絹,就像她新換的這身衣裙,沒有多餘的花色。
她對新寡的身份倒是适應得很快。
卿柔枝看上去絲毫沒有受到那婢女的影響,僅僅眼神有些疲憊。
褚妄接過手帕,沿着白皙的下巴,自下而上緩緩擦拭起來。
一邊擦,一邊盯着她。
“娘娘倒是自在。”
卿柔枝垂眸,她畏懼權力,是因為權力會奪走她的生命,但她不會再因為一些不痛不癢的指責,感到恥辱了。
“娘娘的心,當真是冷啊。”
他似嘆非嘆。
冷嗎?也許宮裏待久了,所有人的心都會變得一樣冷吧,卿柔枝沒接話,只福了福身,帶着宮人離開。
衣裙沾了血,穿在身上很是難受。
只是她沒想到,褚妄竟也跟了過來。
她正在內室寬衣解帶,裏衣褪到一半,露出圓潤的肩頭。
一側眸,驚覺屏風上投下一抹修長高大的黑影,鬼魅般駭人。
她在屏風裏,他在屏風外,相隔不過數步。這屏風乃是素白薄絹制成,雖不能窺探全貌,但對方的影子輪廓看得是清清楚楚!
她方才脫衣的動作,想必全都落進了他眼中。
卿柔枝驚怒之下,不免生出埋怨,若是有人通報一聲,也不至于如此,立刻她就放棄了指責的念頭,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
放眼皇宮,誰敢攔他?
他去哪裏,不都是如入無人之境嗎?
一走神,身體便無意識地放松了下來,有什麽東西從懷中落出,砸在地上發出聲響。
而後滾了幾滾,落在前面那塊織金的圍毯上——
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