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靈堂

“……”江開莫名沉默,片刻才道,“大人打聽這個做什麽。”

“我想不明白。”

宋尋歡不屑拐彎抹角,直言道,“殿下何等人物,他從不失誤,怎會因為失手殺害朝臣而被陛下貶谪?這不像他的風格。”

這個問題,随着新朝的到來,終于還是被人擺在了明面上。

北鎮撫司人人閉口不談的太子太傅,卿墨鯉之死。

只一眼,宋尋歡便愣住了,她從來沒在一個活人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仿佛那是一個決不能觸碰的禁忌。

過了許久,江開才道:

“你可知诏獄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人間地獄。”

“你可知诏獄之中,多少種酷刑。”

“十八種。”

“你可知誰一一受遍這十八種酷刑,卻還吊着一口氣未死。”

诏獄的酷刑只一種便讓人如堕地獄,恨不得即刻解脫死去。

該有多濃烈多刻骨的恨意才會讓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試遍十八種酷刑?!

宋尋歡驀地膽寒。

她想起自己聽到的傳聞。

卿墨鯉。

與卿汝賢這位賢良之臣不同,這位卿墨鯉是從商的好手,極為精明能幹,處事圓滑。

有傳言他賣官弼爵觸犯國法,可傳言到底是傳言,沒有證據便不能定他的罪,哪怕是陛下。

“當初九殿下在查他時,連帶着,查出了一樁舊事。”

江開在褚妄手下從事多年,對他的舊稱還改不回來,依舊稱呼褚妄為九殿下,盡管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年紀輕輕便一身鮮血的少年皇子。

宋尋歡垂眼,發現自己的手指隐隐在發顫,這是即将接近真相的感覺,可她,莫名不想聽下去了。

江開卻當她作新帝心腹,毫無保留地将來龍去脈,一一告知。

為謀太傅之位,卿墨鯉窺探帝心,趁着先帝下榻卿府,親手策劃了一樁,震驚宛京的醜聞。

他将自己的親侄女,那位有傾國之色、卻已與蘭家定親的卿家二小姐,送到天子的卧榻之上。

彼時元後孝期還未過,卻出了這樣的事——

卿墨鯉是拿整個卿家,在做一場豪賭。

贏了,他升任太子太傅,前程無量;

輸了,他與卿家一起完蛋。

結果顯而易見。

他賭贏了,帝王心!

回想起當初那個少年的瘋狂,江開仍舊心有餘悸,他從沒見過那樣的九殿下,面無表情地,坐在刑訊室中,聽着卿墨鯉略帶得意地講述起這樁“功績”。

彼時唯有他知曉宮裏那位娘娘對九殿下恩同再造,不由得捏了把汗,見殿下面容是與往常無異的冷靜克制,紛紛長舒了口氣。

可誰都沒想到,夜裏便出了大事。

卿墨鯉死了。

那夜,月色如水。

少年長身玉立,孑然站在陰冷的牢獄之中。

一身錦衣濕如潑墨,衆人湊近才發覺,那是濃黑的血。

他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片血紅,就連睫毛都在往下滴滴答答落着血,整個人猶如修羅惡鬼般可怖。

地獄陰詭,最易誘發人心中的惡念,事态已經無可挽回。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前程、性命都要毀了。

但是從始至終,九殿下表現得與尋常無異,冷靜而自持。

江開甚至想過,九殿下在下手時,肯定有過清醒的時候,他甚至會在心裏權衡,殺了卿墨鯉,自己會承擔怎樣的後果。

可他依舊義無反顧地去做了。

到底,是為了什麽?

那個時候,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

“不瞞宋大人,方才我便與殿下談論起這樁舊事,我問殿下,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選擇殺了卿墨鯉嗎?”

“殿下笑而不語,我便知,殿下從未後悔過這個決定。他說他回來,是為得償所願,卻也不止于此。”

“得償所願?”

江開看着天上流轉的星河,神色一瞬變得有些恍惚。那人那道低沉清冽的嗓音,似乎還萦繞耳邊,揮之不去:

“父皇已死,輪到我來寫史書了。”

男人一雙鳳眸含笑,比之少年時更加的清冷堅韌,“只願窮此生之力,令天下再無暴君之政,法度之昏,貪渎之恥,良民之冤。江大人可願助妄,一臂之力?”

江開擡起手來,似乎想要觸碰天邊那顆帝星,卻又因光輝過于灼目而作罷。不由自主地,喃喃輕念: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卻沒看到身旁女人,那無比慘白的面色。

***

泰和七年,深冬。

新君禦極,改年號為天啓,史稱,天啓元年。

靈堂挂着白蟠,兩側金臺上的白燭幽幽,透過彌漫的青霧發出明亮的光。

數百高僧念誦往生咒的聲音隐約傳來,歸月等宮人跪候在兩側。

繼後為陛下守靈已有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裏,她粒米未進、滴水未飲。

女人白皙纖細的手指夾着金箔的冥紙,一張張投進火盆中。

夫妻七年,哪怕,他曾帶給她一段痛苦的回憶。可說到底,是與她朝夕相處過的枕邊人,給了她無上的尊榮和寵愛。

斯人一朝故去,莫大的悲怆和傷懷之情淹過全身。

女人落過淚的眼尾濕紅,玉容慘白。

她黑發披散在後背,全無珠翠裝飾,素缟的裙擺如蓮花般散開在蒲團之上。

卿柔枝幽幽嘆了口氣,自那夜後,已經禦極的褚妄,再未踏進坤寧宮一步,對于如何處置她這個繼後,也沒有一封明确的旨意下達。

她處境尴尬。

他就這樣将她吊着,讓她每日都如被懸在刀尖之上,惶惶不可終日。

直至昨夜,卿家,滿門下獄。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卿柔枝難以說清心中的感受。

究竟是塵埃落定後的淡然,還是終于解脫的痛快和麻木。

亦或是,兩者都有。

最後化成不甘,深深的不甘——

她做了那麽多,沒有丁點用處。

不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卿家。

褚妄,始終令她看不透、也摸不清。

放下那一沓冥紙,她蒼白的指尖捏起一枚黑色的藥丸,盯着看了半晌。

一掩口,将它囫囵吞下。

很苦,只是比起當年她飲下的那碗絕子藥,十分之一都不及。

盛輕瀾告訴她,此藥宜空腹服用。

其間,會不斷有小腹墜痛感傳來,緊接着,會感到四肢酸軟無力,這便是藥效發作了。

卿柔枝順勢将令牌交給她,要她趁夜出宮與太子彙合。

對方望着她,眼眸融融,好像能讀懂她心底的憂慮:

“娘娘還是想要……蘊哥哥做皇帝嗎?”

是的,太子蘊,褚蘊。

東宮,是她最後一條退路了……

她卿柔枝,不是不經人事的小姑娘,怎會察覺不出褚妄對她,起了那樣的心思。

然而對着盛輕瀾,她無法如實相告。

細想下來,那個毫無感情的男人只怕是把她當成了,他的一件戰利品。

比起被他玩弄之後,再凄慘死去。

她更寧願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

四周不知為何驟然安靜下來。一道沉穩的腳步聲漫進。

那人走到她身邊,高大的陰影籠罩一側,擋去大半燭光。

此時此刻,能夠旁若無人踏進先帝靈堂的,除了剛剛繼位的新君,還有何人?

“都下去。”

他命令得理所當然,跪滿正堂的宮人頃刻如流水般退去。

大門,被轟然關上。

吹過來的勁風刮得燭火一陣猛烈搖晃,勾得人心那絲不安愈發濃重。

卿柔枝道,“恭喜陛下。”

女人垂着長睫,側臉蒼白柔弱,“恕妾身久跪無力,不能周全禮數。”

僧人念誦往生咒的聲音似乎還缭繞在耳邊,空靈缥缈不可尋。

愈發顯得她嗓音的嬌媚撩人。

掌權之後的男人積威更重,一身玄黑鶴氅,俊美無俦。

手持黑色佛珠,立于她身側不過半臂的距離,飽含威儀的眸光将她打量着。

他目光透着一股極強的侵略性,被他這樣看着,她只覺心慌不已,索性盯着面前擺放的那把金錯刀,努力說點別的什麽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若我記得不錯,這把刀是當年……陛下親手所贈。”

是那個少年送她的第二件禮物。

第一個,是手镯。

第二個,就是這把金錯刀了,那次醉酒後,他親手呈上,她記得當時,少年一雙漆黑的眼睛注視着她,對她道:

“出言冒犯母後,兒臣罪該萬死。若有下次,請您不必留情,直接用這把刀刺死兒臣便是。”

當時她不以為然,一笑置之。

“可我記得,它早已不知所蹤許久,”

卿柔枝微蹙眉心,不由自主地喃喃,“又怎麽會出現在殿下那裏?”

而且是從一開始,就在他手中——

思及此,她想拿刀再細細看看。

卻被他衣袖一拂,咣當一聲掉落在地。緊接着,她雙肩被一雙有力的大掌提起。

被他高大的身軀牢牢抵在香案前,一擡眼,迎上對方點漆般的黑眸:

“你……你要做什麽?!”

這可是在他父親的靈位前!

誰知褚妄輕笑一聲,雙手捧起她的臉,冰冷的掌心緊貼着她的臉頰。

緊盯着她,一雙狹長鳳眸,蛛絲般的暗火細密燃起,炙熱滾燙,好似能燒進她的身體深處。

砰…砰砰……

不知是誰的心跳聲如擂鼓,逐漸變得雜亂無章,忽然,他俯身靠近。

男人低沉而充滿誘惑的嗓音,輕柔地纏磨過她耳際:

“刀下還是身下,選一個地方死吧,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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