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12

身為旁觀者,方玉樟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跟身在其中的於幸不一樣,他有許多的空間和馀裕,能好好想清楚這一切。

於幸在意,很在意。從在巴黎,嫉妒這兩個字眼從於幸嘴裏吐出來,他就清楚,於幸沒有騙他,那是真的。

那些親情,是於幸很想握住的。他知道於幸想要,想要到了極點,但失去了之後,只能讓自己活得好,說我沒有那些也不要緊,我還是做得到,我一個人也過得好。

他想,於幸的做法沒錯。不這麽做,又能怎樣?

但於平來了。今天來聽橄榄油的人不少,他也注意到了於幸的眼神從看到某處之後就飄忽了那麽一下,之後的演說明顯沒有他之前聽過的別場那麽精彩,有被影響到,別人或許無所覺,但他太常跟於幸相處,不會不知道有什麽改變。他怕擋到別人,位置坐在很後面,看不到究竟發生了麽事。

但聽到於平那句哥哥,他瞬間懂了。前後接了起來,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因為於幸約了他,所以他更懂這其中的曲曲繞繞。

於平是真心想道歉。他當然不會因為她來道歉了,就覺得於幸需要原諒她。那些過去的傷痛,豈止一句對不起就能撫平?

問題是,於幸太堅強,明明在意,卻用那樣雲淡風輕的态度帶了過去,擺明了不想跟妹妹或其他的家人沾上更深的關系。

那也沒有錯。那是種保護自己的方式。誰又能對曾經狠狠傷害自己的人多親密?

但於幸還是那樣冷靜,還會開玩笑,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可是他沒有錯過明明說着沒什麽的於幸那樣疲倦不堪的樣子。

若真的沒什麽,怎麽會那麽累?他要做些什麽。說出那些話是因為他不要再看於幸更難過了。

生氣。於幸,你可以生氣。他說完還在在內心暗暗地喊。你的家人們,已經把生氣的權利擺到你面前來了。

當於幸在他面前問出那些,他不但沒有被吓到,反而松了。能發洩是好的,就算是對着他,能多說出一句就是好的。

所以他抱住了於幸,不管於幸怎樣地在他懷裏掙紮,他都沒有放手。「對你好。」

「小幸,讓她對你好。讓你的家人都對你好。」

方玉樟懷裏的身軀僵直了。「對我好?」於幸凝眸看着方玉樟,湛黑的眼神透着幽怨。「想要我的男人叫對我好?要我發誓我一定會愛女人叫對我好?為了不讓我跟別人連絡把我的手機跟sim卡都踩爆叫對我好?那些好,我不需要。」

「小幸,我說的不是這個,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希望他們怎麽做,告訴他們。把你的想法說出來。你可以憤怒。」

「我為什麽要告訴他們?那麽做能改變些什麽?我很多年前就已經哭喊着說過了,沒有什麽被改變過。」

「但過了很多年了,時間或許真能改變一個人。」方玉樟頓了頓。「如果他們夠愛你。」

他們夠愛你。他們真的夠愛我嗎?於幸這麽問着自己。他從被父親叫他滾出家門的那一刻,就不再相信愛這件事了。

先将他打入地獄,在多年以後再回來說,對不起,是我們的錯,你其實應該要上天堂。他真的能信嗎?

「我問你一個問題。」方玉樟淡淡地說道。「若是你的父母真的像你妹說的一樣,徹底改變了,你願不願意回家?」

「不可能、不可能……」於幸呢喃着。

「所以我說如果。」

他願不願意回家?如果父母真的改變了。於幸發現他根本不敢想這個問題。随後他發現,不敢想的原因,是他太渴望。

他終於很輕地點了頭。

「好,那為什麽不試呢?反正也沒有更糟的事了。」方玉樟繼續說道。「他們想要對你做些什麽,只要不是傷害你,你就任他們做,最終決定是否理會仍是你的事。最多就像之前那麽差而已,也不會更差了,反正你都在谷底了不是嗎?大不了繼續待着。」

於幸沉默着。他知道方玉樟說的話沒有錯。但理智上知道那些沒有錯,不代表他情感上就能夠快速地接受。這一切還是那麽困難。對他來說最安全的情況或許仍是什麽都不做。

「小幸,我會這樣說,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你。試試看,也許你不必再嫉妒我跟蘭,你同樣能擁有這些,你不用看着別人幸福的家庭,想着你永遠得不到。給你自己一個機會,為了你渴望的那些。或許你不必再假裝你自己根本不需要。」

「我不知道、我……」於幸茫然地呢喃着。此時的他褪去了平日那些伶牙俐齒,像個脆弱的孩子。

「你不用說些什麽。」方玉樟撫了撫於幸的頭發,笑得很溫柔。「休息一下,然後我帶你去吃晚飯?」

「我不餓。」於幸回道。

看樣子這人到半夜都不會餓。方玉樟又怎麽可能讓於幸餓肚子。他想着於幸這幾天一直在碎念想去的一家餐廳,把於幸喜歡的菜色講出來。

「你确定你真的不想吃雞油豌豆?」

於幸搖頭,連哪家的都沒問。

「蝦仁蒸餃?」

於幸又搖頭,但這次有遲疑了一下。

「紅豆松糕?」

於幸還是搖頭,但看得出非常掙紮。

「糖心熏蛋?」這是那家餐廳裏,於幸最喜歡吃的菜色,是用鴨蛋去熏制而成,蛋黃溫潤軟嫩,呈現着漂亮的金黃色,於幸一個人就可以吞掉一顆,在巴黎的時候明明在吃水波蛋,也會跟他說到這個。

「……帶我去吃飯。」

於幸想了好幾天。工作之馀他就想着方玉樟的話語,他不得不說,方玉樟不是白長他八歲,人生歷練也不是假的,處事自有其魅力,話語确實是很有道理。

但要他一下子突然跟家人前嫌盡釋,哪那麽容易,又不是演戲,先是糾結個好幾百集,突然最後一集來個大轉彎的Happy ending,整個歡愉得莫名奇妙。

他跟高宇習閑扯之後,決定從最簡單的開始做起。他終於按下了於平交友的那個确認鍵。

在那之前他問方玉樟:「我把你跟我的合照放上網可以嗎?我想要給我妹看。」

「有何不可?」方玉樟這麽回。

他這人要做就做完整的。既然方玉樟說可以,而他又想要試於平和其他家人的接受度,索性拍了好幾張兩個人接吻的照片放上網,給了於平連結。

然後他私訊給於平。

「我不想氣死爸媽,你要是有機會,先把這些照片給爸媽看,他們要是真的可以,再說吧。」

於平回了他好。他在於平的臉書上看到於平寫的她朋友的故事。

那故事是這樣說的,年輕的女孩喜歡上哥哥的好朋友,除了三人一起出去之外,女孩也會約哥哥的好朋友單獨出去,哥哥的好朋友總是對她照顧有加,她以為自己有機會。某一天,她才震驚地發現哥哥的好朋友原來是哥哥的情人。

因為是家裏唯一的一個女孩,一直被照料得太好的她為了搶奪所愛,将哥哥的事全告訴了家人,哥哥被嚴重地懲罰了,從此她失去了哥哥。

她沒有得到哥哥那個情人,哥哥後來也失去了那段愛情。但坦白說,年輕的她沒有後悔。當時的她還沒經過那樣多的情愛糾纏,是那種驕縱慣的小女生。

等她經歷過真正的戀愛,被狠狠地抛棄過,知道什麽是想要而不可得,也知道相戀的可貴,她才知道自己當年錯了什麽,多年來一直後悔。

她錯了。她痛恨自己。但她若不能還給哥哥,哥哥應該得到的,那她永遠不配得原諒。

於平說,她的朋友是這麽說的。

於幸難得一次沒回先承認你就是你朋友吧。雖然他太清楚她就是她朋友。他想,看着那文章的所有人應該也都知道她就是她朋友。

他只是冷眼地看着,什麽都沒有說。

於平後來又添了一句,她朋友說,我會把你的爸爸媽媽還給你。那些原來就該是你的,都會回到你身上。

於幸笑了笑,他還是想要諷刺,這一切都沒有那麽快。他還是免不了對着無辜的方玉樟發過怒,因為他的生活細想起來什麽也沒有改變。

也就是這樣的時刻,他才又一次地看到自己真的有所期待,還是渴望那些他以為他自己不需要不想要的親情。

「多給她一點時間,也多給你自己一點時間。」方玉樟對他笑着,仍是那樣溫柔。

等清醒一點,於幸會氣自己幹嘛要把怒氣往方玉樟身上發。方玉樟憑什麽承擔這些。他會道歉,方玉樟會假裝聽不懂他到底在道什麽歉,很巧妙地帶開了去,給他一個很漂亮的臺階下。

但他前前後後發了幾次火,終於在看到方玉樟的笑容之後,爆了開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不是你的誰。」

「你怎麽可以這樣?」方玉樟瞬間可憐兮兮,把於幸抱入懷裏。「我只是很努力實行你們說的敦親睦鄰啊,人家不是你的鄰居嗎?」只差沒哇哇哭起來。

於幸那些氣瞬間消失無蹤,差點噗嗤笑出來。他用力掙脫方玉樟。「停停停,你那些措詞是怎麽來的啊?你這樣的型男說人家,要不要順道翹個小指?」

「啊?」方玉樟張大眼。

「孩子的學習不能等。」於幸喃喃自語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點……是看太多後攻真煩傳了嗎?應該不是吃太多頂太瘋的關系?」

這事於幸說給高宇習聽,高宇習一聽,立刻說:「啧啧,Lucky你這回真的遇到高手中的高手了。」

「你确定會說人家的Laura真的是高手中的高手嗎?」於幸翻白眼。

「沒在那時候告白,Laura是真強者啊。」高宇習涼涼地笑着。

想到被告白於幸頭就痛,最近那個離婚的前男友開始簡訊攻勢,真是煩斃了。「告白是什麽,可以吃嗎?」

沒有多久。於幸覺得事實上比方玉樟要他等的一點時間還要短很多,他接到通家裏打來的電話,手發着抖,差點拿不住手機。

「阿幸。」

是媽媽的聲音。

是那個從小對他呵護備至的媽媽。卻也是那個拜托他不要變成同性戀,不要搶妹妹喜歡的人的媽媽。

媽媽這個字眼,那麽多年來,讓他既渴望又痛苦,糾結成一種難解的情緒。他不是不感謝她的教養,但他卻仍舊沒有辦法當他們想要的異性戀兒子,沒有辦法為了他們的期望欺騙自己。只能一次次彙錢回家,就只能這樣。

「媽,怎麽樣嗎?」

他的手顫得更厲害。他太害怕會聽到那種柔性勸導的話語。過往的記憶刻得太深。

他想到他被父親趕出家門後,媽媽仍常打電話來要他快去交個女朋友,媽帶你回家,他一開始先是說着為什麽要我欺騙,我明明不愛女人。媽媽又會說試試看,說不定就會愛上。他會回那你怎麽不讓妹妹試試看去交個女朋友,看她能不能?媽會在電話那頭哭泣起來。他只能沉默。終於,他媽放棄再打電話給他。

逼退了自己的母親,他不是個好兒子。他永遠也搭不上那個好兒子的邊。對不起。他對話筒那邊的媽媽暗暗說着。就算在這樣的時刻,我依然選擇對我自己誠實。

而話筒那端,終於再度傳來聲音。

「阿幸,我跟你爸這星期天會去臺北吃喜酒,你有空嗎?我們可以跟你見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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