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診金

賀連璧是在一間廂房裏醒來的。

她一睜眼,迷迷糊糊的,便看見床邊坐着一個人。這人背對着她,坐在床邊,手裏還拿着一卷醫書。逆着光,她的背影依舊是那樣的虛幻,那樣的不真實。

“祝姑娘……”賀連璧開了口,輕聲喚道。

“你醒了?”祝秋說着,放下了醫書,回頭看向賀連璧,又伸出手去撫上了她的手腕,為她診脈。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賀連璧問。

祝秋收回了手,答道:“已過了一夜了。你這病實在古怪,來得突然,毫無征兆。”

賀連璧一時竊喜,在為自己的僞裝技術暗地裏洋洋得意的同時,她又忽然注意到了什麽,一時竟有些愧疚:“祝姑娘,你昨夜不會一直在這裏守着我吧?”

祝秋的衣服首飾還是昨夜裏的那一套,她面容上難以掩蓋的疲憊更是證實了這一點。也是,她昨日看了一日的診,夜裏又沒有休息,在病榻邊看了一夜的醫書,怎麽能休息好呢?

“你昏倒得實在突然,我實在是放心不下。你若在我祝府出了事,便是我們的過了。”祝秋說着,站起身來,似是想活動活動,讓自己清醒一些。

綠蕊捧着一碗藥走了進來,正和祝秋迎面撞上。綠蕊在外邊聽見了兩人說話,知道賀連璧醒了,便十分關切地對祝秋道:“小姐,你去休息吧,這裏我來看着。”

“沒事,”祝秋微笑着擺了擺手,又壓低聲音道,“本就是我之過,我不該提那診金的事。”

“這不是小姐的過錯,”綠蕊忙安慰着,“若是開了先例,壞了規矩,那才不妥。”

賀連璧雖故意做出一副病秧子的模樣,但內力仍在,早就把兩人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她不禁輕笑:祝家小姐竟以為自己是被診金吓暈的。

“祝姑娘,”賀連璧躺在榻上,虛弱地開了口,“診金的事……”

“診金的事,是我的玩笑話,還望你不要在意。”祝秋回過頭來解釋着,依舊是那樣的端莊溫柔。

“不,這個診金我一定要給,”賀連璧态度十分堅決,可她立馬又軟了下來,支支吾吾地道,“可我實在拮據,診金估計是付不起的。不知可否用別的代替?”

“自然可以,”綠蕊忙道,“從前也有診金不夠的,差了五兩銀子,那人家最後為我祝府掃了兩個月的庭院,在此期間,我祝府給他們包吃包住,沒有絲毫虧待。說是掃地抵債,其實也只是走個形式罷了。”

賀連璧一聽,眼前一亮。

掃地?這簡直是為她專門設計的抵債的方法!她若可以借此探查清楚祝府布局,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她想要的東西……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賀連璧低下了頭,道:“莫說掃地,只要祝姑娘能為我醫治,我就算當牛做馬也使得。”複又擡頭,十分誠懇地說:“祝姑娘是我的恩人,又這樣的菩薩心腸。祝姑娘不計回報,是祝姑娘的善;我若不知恩圖報,便是我的惡了。能為姑娘掃地,我自己心裏也好受些。”

賀連璧從來沒想過自己這麽能胡扯。她覺得自己來一趟祝府,似乎挖掘了不少潛力出來。

“你如今可還有地方去嗎?可有家人陪你來?”祝秋問。

賀連璧搖了搖頭,又眼眶一紅,開始滿嘴謊話:“家裏人嫌我的病不好治,把我趕出來了。我如今什麽都沒有,也沒有地方可去了。本想等死,可聽說漢陽祝府小姐慈悲心講,這才來試一試運氣。”

“原來如此,實在可憐,”祝秋垂眸沉思一瞬,複又擡頭,道,“這病古怪,怕是我外祖也未曾見過,若能治好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勞。你如今可在我祝府住着,也方便我為你治病。你身體虛弱,掃地這種活計也不适合你,只要你閑時能幫我喂喂我園子裏的魚,我便心滿意足了。”

說着,祝秋接過了綠蕊手中的藥,又回到了床邊。她坐了下來,端起藥碗,對賀連璧道:“我也不知這藥有沒有用,權且試試吧。”

賀連璧瞧了一眼那藥碗,看着那黑褐色的藥汁,直感覺到那發苦的氣息往自己鼻子中鑽,她不由得直皺眉頭。她若有病,這藥喝便喝了,可她是裝病,誰知道這麽個東西喝下去會有什麽後果?

“祝姑娘,”賀連璧雙眼通紅,又開始演了,她一向擅長做戲的,“你待我這樣好,比我家人還要好。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報答你的恩情!”

祝秋一笑:“你把藥喝了便是報答我了。”說着,竟要喂她。

賀連璧忙道:“不,祝姑娘,我自己來就好了。你這樣的身份不應當做這樣的事,你勞累一天了,該回去休息了。不然若累壞了身子,我心裏也過意不去。”她說這些話已是爐火純青。

祝秋聽了,眼含笑意,道:“好,那我便回去歇着。”說着,她放下了藥碗,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襟。

賀連璧見狀,剛剛松了一口氣,便又聽見祝秋吩咐道:“綠蕊,你看着阿賀姑娘喝藥吧。她的病古怪,這藥可一定要盡數喝下、按時喝下,馬虎不得。”祝秋說罷,便似一陣風一樣,飄然而去了。

賀連璧愣了愣,擡頭望去,卻正對上綠蕊的目光。綠蕊正盯着自己,一副認真又嚴格的模樣。賀連璧看了一眼那湯藥,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躲不過去了。

“我……”她清了清嗓子,開了口。

“嗯?”

“我喝。”賀連璧連忙說着,皺着眉頭端起了碗,看着碗中泛起漣漪的液體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一仰脖子灌進去了。

那是她這輩子嘗過的最苦的滋味。

事實證明,那藥的确是不能亂吃的。賀連璧不過只喝了一碗,便一連幾天都沒精神,常常昏睡着。

所幸她沒有說夢話的習慣,就算昏睡着也是守口如瓶,并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她一個暗影派的少主入了這三門之首的祝家,豈不是羊入虎口?

待到藥效過去,她終于恢複了一絲清明之時,她不由得開始後悔:為什麽選了個這麽個法子混進祝府?直接闖進來搶了東西就走豈不是更爽快?

雖然她也明白這注定是行不通的,誰知道祝府會把東西藏在哪?若是強闖進來找不到東西空手而歸,那才是丢人。丢人也就罷了,若是丢了人還不能為母親尋到她最想要的東西,那定會讓母親失望的。

賀連璧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時失神。她想她的娘了,那個高高在上卻又冰冷無情的暗影派教主賀無名。

賀無名總是帶着一個可怖的鬼面具,雖然這在門派裏有諸多人效仿,但賀連璧還是一點都不喜歡那面具,因為看起來一點都不親近……還不如祝秋的畫像看起來親近。

想到祝秋,賀連璧登時打起了精神,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她換了一身绛色衣服,那是祝秋特意讓綠蕊為她準備的新衣,然後便出門去了。

她循着記憶裏的路找到了祝秋的書房,遠遠地看見幾個小丫鬟在門口肅立着,和那個鳥籠子,她便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了。鳥籠子依舊是開着的,但鳥卻不知在何時回來了。賀連璧心中奇怪:怎麽竟有人這樣養鳥?

她無暇細想,依舊做出了一副體弱憔悴的模樣,故作生怯地來到了門前。剛要請一個小丫鬟去通報,卻忽然聽見一聲響動。

她循聲望去,只見是鳥籠下的雕花窗戶忽然從裏推開。白衣女子倚在窗邊,伸出了一只手來,正輕輕逗弄着籠中的鳥。

微風拂過她柔和的面龐,溫暖的陽光灑在她的面頰上,她的面容在此刻清晰地呈現在了賀連璧的眼前。那雙眼睛依舊是水靈靈的,看什麽都是一派的脈脈含情。她唇邊勾起了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在這春日裏格外動人。

祝秋無疑是美的,但賀連璧以為,祝秋最美的地方便是她的神韻。賀連璧得的那幅畫像是很像祝秋的,但祝秋本人要比畫像上的她美上百倍不止。歸根結底,便是因為那畫未能準确描繪出祝秋的神韻來。

賀連璧覺得,世間怕是無人能準确描繪出祝秋的神韻了。

“阿賀姑娘,你來啦?”祝秋注意到了賀連璧,便忙從門中迎了出來,引着賀連璧進了門,拉着她坐了下來。

“祝、祝姑娘。”賀連璧不知為何,一時竟有些結巴,只是望着祝秋。

“你身體可還有不适?還會疼嗎?”祝秋問着,便示意賀連璧把手放在案桌上,要為她把脈。

怪不得喝了那藥會昏睡,原來是止疼的。

賀連璧順從地把手放了上去。這一次,綠蕊大概是去忙了,屋子裏只有祝秋一人,故而也沒有人再來給賀連璧的手腕上蓋上一張白帕。

祝秋的手指便這樣直接觸及到了賀連璧的肌膚上。她為她把脈的時候,賀連璧只覺得自己手腕癢癢的。她想逃離,卻又莫名享受這種感覺。

“你的脈搏跳得好快。”祝秋看似無意地說着。

賀連璧只是望着祝秋的面容出神,竟忘了答話。

祝秋見賀連璧沒反應,擡頭望向賀連璧,見賀連璧正癡癡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莞爾一笑,道:“阿賀姑娘,你只看我做什麽?”

賀連璧一時沒來由的局促,如實答道:“你今日沒有戴面紗……”

祝秋愣了一下,又笑了。她垂下眼眸,她的眼神讓賀連璧看不真切。只聽她道:“我叔父不許我在義診時将面容示于旁人。他說,來問診的人裏各色各樣的人都有,戴上面紗,可以避免一些事端。”

祝秋口中的叔父是如今的祝家主君祝緯,今年不過三十歲。祝秋的父親英年早逝,膝下只有祝秋一個獨女,因此,祝家便由祝緯繼承了。說來奇怪,祝緯正值壯年,卻并未娶妻,膝下尚無子嗣。

“叔父說的有理,”賀連璧望着祝秋,在心裏附和着,“如此美貌,若是随便被人瞧了去,豈不可惜?”

“你的脈象還是很奇怪,”祝秋并沒有在意賀連璧的反應,似乎一門心思都撲在治病救人上,“看來之前那藥效果不好,我再為你另開一服藥,我們再試一試。”

“啊?還要吃藥?”賀連璧一時沒控制住,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祝秋拿起筆來,正要寫字,聽了這話不由得瞧了賀連璧一眼,有些詫異地微笑着道:“不吃藥,如何能治病呢?”

“可我……”賀連璧真是有苦說不出。

“你怎麽了?”祝秋問。

賀連璧一咬牙,低下頭來,道:“我怕苦……”

她滿口假話的時候,尚且沒有如今說真話時局促。有時,說真話也是一種挑戰。

祝秋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又不禁輕輕一笑,道:“果然是個小孩子,還怕吃苦。”

“我不小了。”賀連璧無力地反駁着,可這反駁是那樣的蒼白。論年齡,她如今十七,祝秋卻已經二十二了,比她大了整整五歲。論吃苦……罷了,不提也罷。

“你就是個小姑娘,”祝秋一邊微笑着說,一邊劃去了藥方裏的幾味藥,又加了幾味,這才又擡頭安慰賀連璧道,“怕苦沒什麽丢人的,畢竟的确不是什麽好滋味。你放心,這次的藥不會那麽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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