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夢

“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兒!”

夢裏,一個一身暗紅、戴着鬼面具的女子站在山巅厲聲喝着。她身材修長纖細,長發披在身後,不着釵環;衣袂随風飄着,更顯得她如同鬼魅。

“娘……”十二歲的賀連璧跪在地上,委屈地喚了一聲。

“啪!”又是一鞭子。

賀無名罵道:“一個心法,學了一個月了,竟還不會用!我的女兒才不會這般愚笨!”說罷,她把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轉頭就走了。

賀連璧跪在地上,緊抿嘴唇,想哭又不敢哭,想起又不敢起……更何況剛才那一鞭子實在太重,她也着實起不來。

“是我愚笨,娘生氣了也是理所當然。我是要做少主的人,娘對我嚴格些,也無可厚非。”賀連璧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把所有的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完全忽略了她的母親本就是一個癫狂偏激之人。忽然間,山上狂風大作,賀連璧不禁瑟瑟發抖。

她想,母親應該會來接她的吧?

可賀無名卻遲遲沒有出現,待到山上下起了雨,賀無名依舊不見蹤影。賀連璧便在滂沱大雨中跪着,終于生了氣,賭氣罵道:“不來接我,我便不回去了!我死在雨裏,我也不回去!”

老天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暴風雨當真更猛烈了。一時間,電閃雷鳴,天就像漏了個窟窿,雨水根本止不住。

賀連璧終于撐不住了,只得努力用心法護體。可彼時她的功夫還是不到位,用心法沒撐多久,她還是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了。

昏過去前,她似乎看見了一抹暗紅。

再睜開眼時,賀連璧躺在祝府的床上。如今已是三更天了,夜深人靜的。她不禁又回想起方才的夢,那是她小時候最可怕的經歷。

賀無名把她丢在山上,她頭一次賭氣不下山,在雨中跪了一夜,最後還昏睡過去。她昏過去之前,分明看到了母親慣穿的暗紅,她以為是母親來接她了,可醒來以後,她卻還是在山上躺着,四周空無一人。

唯一尚可聊以慰藉的,便是她在孤零零回房之後,發現房裏放了一盒自己最愛的蜜餞兒。

她不确定母親是否在意她,但她可以确定母親心裏有她。只是她的母親實在不是常人,冷漠無情又暴躁易怒……但賀連璧還存着一絲希望,她想,若她能讓母親滿意,母親應該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對她了。

于是她拼了命地去練功,每次比武時也都不擇手段只為求勝。她只想讓她母親開心,讓母親好好看看自己這個女兒。

想着,賀連璧又向被子裏縮了一縮。她莫名地睡不安穩,忽然很想再夜闖一次祝秋的閨房。仿佛祝秋在她身邊,她就會安心一些。

糊裏糊塗地睡了一夜,第二日醒來,賀連璧面上都帶着十分明顯的困倦。當她打着哈欠出現在祝秋面前時,祝秋依舊是對她微笑着的,然後問了一句:“少主臉色不好,該不會又夜探閨房了吧?”

賀連璧忙擺了擺手,道:“我可不敢,我惜命的很,”說着,她頓了一下,嘟囔着,“更何況我也不想再喝那麽苦的藥了。”

“過來坐吧,我給你看看脈象。”祝秋喝了口茶,擡頭對她道。

“我真的沒用內力,你信我一次,不用給我診了。”賀連璧一邊說着,一邊毫無抵抗地坐了下來,乖乖地把手遞了過去,等待着祝秋的裁決。

祝秋輕輕搭上她的脈,仔細地感受着她的脈搏。賀連璧只是悄悄瞧着祝秋看,一句話也不說。可就在祝秋擡頭的那一剎那,不經意間四目相對,賀連璧一下子就不自在了。

“奇怪。”祝秋輕笑着道。

“奇怪什麽?”賀連璧避開了祝秋的視線,問。

祝秋一笑:“我每次給你診脈時,你的脈搏都會驟然變快,沒有一次是正常的。”

“我那是被你吓的!”賀連璧故作淡然地抽回了手,在案桌上撐起下巴,一副慵懶困倦的模樣。

祝秋只是看着賀連璧笑而不語。

“小姐,”綠蕊的聲音忽然響起,“主君的書信到了。”

祝緯來信了?

賀連璧循聲望去,只見綠蕊立于門外,手裏捏着一個信封。只是不知為何,綠蕊的神情并沒有那麽自然,額間竟然浸出了細汗。

“也不知祝緯會在信裏說些什麽?”賀連璧心想着,回頭望向了祝秋。卻不想祝秋的反應極為冷淡,面無表情,連個溫柔的笑都未曾出現。仿佛只是一個陌生人寫給她的,而不是和自己相依為命十餘載的叔父。

“放下吧。”祝秋道。

綠蕊便走進門把信放在了祝秋的面前,又轉身走了。而祝秋卻一點拆信封的意思都沒有。

“你不看嗎?”賀連璧問。

祝秋又飲了一口茶,故意微笑着道:“暗影派少主在這裏,我三門中人怎好看信件呢?”

哦,原來是防着她。

賀連璧一時有些生氣,可有無話可說,畢竟祝秋的顧慮并無道理,她的确是動了刺探消息的賊心。不過,既然如今自己還要仰仗着祝秋的解藥,那還是乖巧一些為好。

“我出去轉轉,”賀連璧站起身來,說道,“你看完信了記得叫我回來!”可話剛說出口,她就又後悔了。

她賀連璧算什麽?人家憑什麽要看完信了再特意把她叫回來?她這樣說,好像是離不開人家一樣,連個看信的時間都不給人留。

可祝秋并沒有在意,她只是輕笑着道:“少主放心,你只需在外等一刻鐘便可進來了。”

“這可是你說的!”于是,上一刻還在暗暗責怪自己太過熱情的賀連璧,在此刻便把上一秒的心聲全部忘了。聽見祝秋只讓她等片刻,她便高興的很,什麽都顧不上了,歡歡喜喜地就去門外園子裏候着了。

祝秋看着賀連璧的背影,一時有些失神。不知為何,此刻在她眼中,世界萬物都失了顏色,唯有賀連璧的背影是明豔的。

“小孩子就是很容易開心。”祝秋心想着,又看向了案桌上的信。她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伸手拿過,揭開看了。

賀連璧依舊在橋邊坐着,無聊地看着池裏游魚打發時間。她近來心裏總是亂亂的,莫名其妙的亂,池中的一尾尾更是催化了這樣的心緒。似乎只有在祝秋身邊時,她能安心一點。

可每當她越靠近祝秋,夢裏,賀無名的身影出現的次數便會更多一些。每次都是從前那個令人難忘的雨夜,周圍盡是電閃雷鳴。

“她若不姓祝該多好,”賀連璧癡癡地想,“她若不姓祝,我和她親近,也不用在意娘是否開心。”

她正望着魚發呆,忽然聽見一旁有腳步聲。她本能地警覺起來,回頭望去,只見是吳文巽。

她對吳文巽帶着一種天生的敵意。或許是因為上一輩的血海深仇吧。她總感覺,縱使吳文巽不知她的真實身份,他對她也有着同樣的敵意。只是吳文巽不會表現得太過明顯罷了。

“是吳公子啊。”賀連璧站起身來,對着吳文巽颔首致意。

吳文巽看起來就是江湖上最常見的少年郎,幹練俊朗。但或許是名門出身的緣故,他行動上卻不似尋常江湖客那般不羁,還端着架子、顧着禮數。

“阿賀姑娘,”吳文巽正朝她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問,“姑娘何不去屋裏坐着?阿秋說姑娘體弱,要時刻注意着。”

“祝姑娘常同公子提起我嗎?”賀連璧沒有回答吳文巽的問題,不知怎麽就問出了這麽一句話,還帶着幾分欣喜。

吳文巽倒沒注意到賀連璧語氣中有什麽不對,只是微笑着答道:“是,她說有姑娘陪伴,她的日子也不是那麽無趣難熬了。”

“難熬?”賀連璧有些驚訝,又忙收斂住,接着做戲,笑道,“祝家也是名門望族,祝姑娘吃穿不愁的,如何會難熬?定是公子說笑。”

卻不想吳文巽只是嘆了口氣,說了些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道:“縱然有個祝家姑娘的身份,也抵不了她年幼時便父母雙亡的辛苦。”

賀連璧有些失望,她本以為她可以從吳文巽這裏多了解到一些祝秋的事情。她從前對祝秋實在是所知甚少,她只知道她如今是人人頌揚的“聖女”,醫術高明……至于她的過去,除了江湖上人人傳說的那些,其餘的幾乎是一無所知。

“的确,父母雙亡之苦,于任何人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她是祝家大小姐便減輕幾分。”賀連璧說着,忽然想到了什麽,心中一下子不安起來。

莫非祝秋父母雙亡和暗影派有關?可她從來沒聽賀無名說起過!也未曾聽祝秋說起過……

“阿賀姑娘,你怎麽臉色似乎不太好?”吳文巽問。

“沒什麽,”賀連璧笑了笑,“果然不能常在外吹風。”

吳文巽又把賀連璧打量了一番,微笑着道:“姑娘放心,阿秋的醫術是我外祖手把手教的。論醫術,若我外祖是當世第一,那阿秋便是當世第二。有阿秋在,姑娘的病痛一定不成問題。”

賀連璧點了點頭,道:“我相信她會盡力的。”

吳文巽看着賀連璧,心中忽然又有了不好的預感,便故作輕松地問:“那,阿賀姑娘,阿秋可曾在你面前提起過我?”

賀連璧十分果斷地搖了搖頭:“從未。”她說話時,還故意加重了語氣,然後便暗搓搓地觀察着吳文巽的反應,心中還有些小得意。

吳文巽微笑的表情登時僵在臉上。他看似滿不在乎地幹笑了幾聲,便轉過頭去,不再說話了。

賀連璧很滿意吳文巽的反應。

不知不覺,時間已到了。一個綠色的身影出現在園中,正是綠蕊:“阿賀姑娘,小姐請姑娘去書房一坐。”

“好,我這就去!”賀連璧一下子便來了精神,也顧不上吳文巽,轉頭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了。

吳文巽看賀連璧向祝秋書房的方向奔去,也想跟着一起過去,卻不想剛邁出一步,便被綠蕊攔下了。

“表少爺,”綠蕊道,“小姐只請了阿賀姑娘。”

吳文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問:“我也不行嗎?”

綠蕊搖了搖頭,十分嚴肅:“表少爺,小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吳文巽微微怔了一下,又無奈地搖頭,嘆道:“也是。那我就去練劍了,阿秋若要找我,還請你知會一聲。”

“這是自然。”綠蕊颔首道。

賀連璧風風火火闖進了祝秋的書房,迫不及待地在祝秋的案桌前坐了下來,故意調笑道:“祝姑娘,這一會兒沒見我,有沒有想我?”

祝秋的反應卻是出人意料的平淡。她的手指輕輕叩了叩桌面,又把方才收到的信向賀連璧的方向推了一推。

“我覺得,你有必要看一看。”祝秋道。

賀連璧不明所以,接過信來看了。這一看,她不禁大驚失色:“我娘發現我不見了!”

賀連璧腦子裏一下子就亂了:這次回去肯定要被罰了。

“不止呢,”祝秋十分從容地站起身來,到那香爐便添了些香,道,“她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說你陷在了我三門之中。”

“夜楓,”賀連璧氣得咬牙切齒,“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和我娘說的!她的嘴一向都不嚴!”

“夜楓?”祝秋挑了下眉,似乎對這個人頗為好奇。

“夜楓是我雁門堂的得力幹将,”賀連璧說着頗有些自豪,可她不禁又有些生氣,“可惜她更聽我娘的話!”

祝秋添好了香,又要用清水洗手。她背對着賀連璧,道:“她也沒有完全出賣你,你母親似乎只知道你來了我三門,并不知你在我祝家。但你母親放出話來,若我三門敢傷你一根汗毛,她便會親自出馬,屠滅我三門。”她說着,回頭望向賀連璧,似笑非笑地道:“你有一個好母親呢。”

還不知自己女兒的真實情況便貿然放出狠話,若真能震懾三門便罷,若是激怒三門,那賀連璧的下場可想而知。

祝秋也是沒想到,賀無名會如此不計後果。所幸她心中有數,江湖上無人得知賀連璧的下落。

唉……

而賀連璧卻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她只是一愣:她娘……要為了她……屠滅三門?

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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