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馬車
或許是因為祝秋難得情緒失控袒露心聲了一次,這幾日,祝秋都有意回避着賀連璧。表面上,一切如常,可實際上卻大不相同。
賀連璧能感覺到祝秋對自己刻意的疏遠,她也能理解這種感受。祝秋從前一直把心中的苦痛都藏起來,如今卻忽然間對着她傾訴出來,剎那的發洩過後注定是長久的不自在。
但理解歸理解,祝秋驟然的冷淡還是讓她感到不适應。她寧願祝秋給她喂苦藥,也不願意祝秋這般故意疏遠她。
賀連璧很想再抱一抱她。她很懷念那日抱着她的感覺……母親很少抱她,她從未擁抱別人,可那日看到祝秋那般隐忍痛苦的模樣,她本能地就把她擁入了懷中,待到放手時也依依不舍的。
可她現在和祝秋說句話都勉強。賀連璧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馬上就到這月十二了,她忙着安排去蘇州的事,自然沒多少時間理我。”
她雖如此安慰着自己,但心裏仍是有些失落。明明那日,祝秋還伸手回抱住了她,怎麽又突然把她推得遠遠的?唉,真是善變。
不知不覺,已到了這月十二,是該準備啓程前往蘇州木家的日子。
江湖上的事依舊是一團亂麻,三門暗影各自喊話、互相挑釁,卻是誰也沒有先出擊。果然,祝秋說的是對的,在賀連璧的下落還不明朗時,誰都沒法動真格的:三門不好意思出擊,暗影派找不到要出擊的點。
清晨,賀連璧在曲橋上坐着,看着祝秋在書房裏安排事務的身影,一時出神。
一個背着劍的漢子從賀連璧面前走過,卻又倒了回來,看了看賀連璧,問:“在下可曾見過姑娘?”
賀連璧聽了這話,打量了這漢子一遍。他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身高體壯的,看起來極為粗犷,眉間還有一道疤,生生地從眉毛中間劈開了,讓他的眉毛看起來只有一半……
半眉!
祝府門下的首席劍客!
當年,賀連璧就是從他手上劫下了那一車荔枝。若論真功夫,賀連璧肯定是打不過他的。可惜當年賀連璧鐵了心要劫祝家的荔枝,從北邊特意跑到南方來不說,還耍了個詐,利用暗影派人人帶面具分不清誰是誰的優勢搞了個聲東擊西,這才成功劫下了那車荔枝。
“未曾見過。”賀連璧故作鎮定,又接着去看魚。她當日帶着面具,半眉能認出她來才怪!
“在下看姑娘倒是沒來由地覺得很熟悉,”半眉說着,又忙補了一句,“姑娘別誤會,在下并非那等輕薄之徒,只是實在是看姑娘眼熟。”
“我們的确未曾見過。”賀連璧十分篤定地道。
半眉疑惑地又看了看賀連璧,這才接着道:“那是在下唐突姑娘了。在下半眉,是這祝府的門人,祝姑娘這次特請了我來護衛你們去蘇州。”
賀連璧聽了,不禁有些為這趟旅程的安危擔憂。一個她都能輕易擺弄的劍客,怎能叫她放心?
可她還是裝模作樣地說了一句:“有勞了。”
半眉點了點頭,轉身拔腳便走。可走着走着,又不禁回頭再看看賀連璧。他總覺得這個姑娘給人的感覺十分熟悉,倒真像在哪見過一般。
沒一會兒,賀連璧聽見書房那邊有響動。她忙站起身來,果然,祝秋一行人從書房中走了出來。賀連璧忙迎了上去,喚了一聲:“祝姑娘。”
祝秋看見了賀連璧,仍是保持着她一貫的微笑,點頭致意,喚了一句:“阿賀姑娘。”然後便從賀連璧面前走了過去,像逃跑一樣。
賀連璧忙跟了上去。可惜簇擁在祝秋身邊的人太多,她根本擠不進去。好容易到了祝府門外,祝秋卻又先上了馬車。賀連璧正想着要随後上去,卻不想綠蕊伸手将她攔住:“阿賀姑娘,我家小姐為姑娘準備了單獨的馬車,姑娘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還沒應聲,卻見吳文巽騎着高頭大馬從後面過來,停在了祝秋的馬車邊,笑着對祝秋喚了一句:“阿秋,這次我就在你的車邊跟着,你我還可以說說話。”
“表哥,路途遙遠,你還是專心騎馬吧。”馬車裏傳來祝秋的聲音,十分果決地給吳文巽潑了盆冷水。
賀連璧見祝秋對吳文巽也不冷不熱的,心中竊喜,忙趁着綠蕊不注意便穿過了她的防線,三步并作兩步便上了祝秋的馬車。
綠蕊沒防備便被賀連璧鑽了空子,剛要再追上去,便看見賀連璧在掀簾子進去時還不忘對她做了個鬼臉。綠蕊無奈地嘆了口氣,一回頭卻發現吳文巽也正一臉哀怨地看着祝秋的馬車。她覺得自己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尋了個由頭便騎上了馬,轉去後面了。
“祝姑娘,別來無恙啊!”賀連璧上了馬車,故意譏諷道。
祝秋微微一笑:“阿賀姑娘真是好記性,明明我們方才才見過……你這是做什麽?”話還沒說完,她整個人已經被陰影籠罩。
賀連璧跪坐在祝秋面前,雙手撐在了祝秋身後的牆上,将她局限在自己兩臂之內狹小的空間裏。她十分不滿地看着祝秋,問:“你在冷落我?”
“少主多心了,我并沒有。”祝秋十分平靜,其實她心裏卻自責的很。
“你明明就有!你一直躲着我,倒像是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一樣!”賀連璧控訴着祝秋的“暴行”。
祝秋擡眼,正對上賀連璧的眸子。四目相對,她看着賀連璧氣鼓鼓的模樣,又溫柔地笑了,低聲說道:“少主如今的模樣真是分外可愛,不愧是暗影派最豔。”
賀連璧一怔,松了手,低了頭,紅了臉,小聲說着:“祝姑娘才是這江湖上最色膽包天的人吧,我同你說正經事,你在同我說什麽?”
“我可不覺得你在同我說正經事,”祝秋理了理衣袖,又看着賀連璧笑,柔聲道,“更像是小孩子争寵。”
“我沒有!”賀連璧忙道。她很不服,明明自己今日是來質問她的,怎麽反倒被她嘲諷了一通?還用這麽溫柔寵溺的語氣?
馬車內一時安靜極了。賀連璧剛想開口說話,卻不想馬車驟然驅使,她便一個重心不穩向前倒去,結結實實地撲在了祝秋的身上,把她壓在了自己身下,感受着她身體的柔軟。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祝秋每次給她把脈、為她按穴時的場景。她想着祝秋的手指輕輕在她身上滑動着、按揉着,想起那奇怪的卻令人沉醉的感覺。賀連璧的心不禁越跳越快,幾乎要跳出胸膛。
而祝秋無疑是能感受到她這心跳的。一時間,她的世界裏似乎只剩下了賀連璧在她耳邊輕微又急促的喘息聲,和她胸膛裏傳來的有力的心跳……她知道這是因為什麽。想着,她心中忽然有些滿足,可也帶了些不安。這些日子,這種不安越來越強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一件事,一件無意間發生卻不該發生的事。
賀連璧擡起頭來,看着祝秋水靈靈的眼睛,又想起了那日擁抱她的感覺,心跳得更快了。一時間,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祝秋,全然忘了爬起來。
馬車內彌漫着一種暧昧不明的氛圍。祝秋也看着身上的賀連璧,似乎出了下神,又忽而莞爾一笑。她在賀連璧耳畔用氣音低語,問她:“怎麽?不想起來?”
賀連璧聽見她的聲音不禁心神一蕩,又迅速地回了神,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故作鎮定地理了理鬓邊亂發。她坐在了祝秋的身邊,臉上卻莫名其妙地又紅了。祝秋倒是十分淡然,慢慢悠悠地扶着車壁坐正了,拉了拉被蹭亂的衣服,好似無事發生。
“我從來沒和人說過我娘的事,”祝秋忽然開口,“你是第一個。”
“什麽?”賀連璧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不是故意冷落你的。”祝秋接着垂眸說着。賀連璧注意到,她說這話時不自覺地捏緊了袖子,外表看似淡然實則忐忑不安。
賀連璧沉默地盯着祝秋。片刻之後,她終于再度開了口:“或許你可以這麽想,反正你我兩派注定是死敵,而我最多和你這麽朝夕相處半年而已……你和我在一起時不用顧慮這麽多的,那些心事你可以盡管和我說。”
祝秋有些驚訝,望向賀連璧:“你這麽想?”
賀連璧低了頭,道:“當然,若不是死敵最好,你的顧慮就更少了。”
“死敵……”祝秋念着這兩個字,想了一想,輕輕笑了,她看向賀連璧,問她,“若我以後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真的成了你的死敵,你會如何?”
賀連璧一愣,想了一想,問:“你會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或許會有很多,”祝秋垂眸淺笑,“你自己也說了,你我兩派是死敵,不是嗎?”
賀連璧定定地看着祝秋,想了一想,答道:“我答應過你的,永遠不會對你刀劍相向,你大可放心。”說着,她頓了頓,又笑着補了一句:“總不會比給我下毒更狠吧?”
祝秋沒有說話,只是低了頭默默地去玩弄自己的衣袖。
她擡起頭,看見賀連璧掀開了簾子,正看着車外沿途的風景。她心中不禁又是一動,可這心動之後,便是長久的彷徨。
“我真的很讨厭自己。”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