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琴音
出了漢陽,一行人便陸路轉水路,乘船順長江而下。
已經要入夏了,但江上分外涼爽。江風吹拂着,掀起了船上輕紗,送來陣陣令人舒爽的涼意。祝秋坐在案桌前,輕撫琴弦,琴聲随着江水一波一波向外送去。
賀連璧聽着琴聲,只覺琴音中似乎有些悲涼。她知道這是張衡《四愁詩》的調子,如今,祝秋彈得越發熟練了。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蹰,何為懷憂心煩纡,”吳文巽念着,從門外走了進來,看了一眼窗邊的賀連璧,又把目光鎖定在案前的祝秋身上,略帶哀怨地輕笑道,“阿秋,這四愁詩此刻卻是我的心聲。”
賀連璧不愛讀那些詩詞,對這《四愁詩》根本不熟悉,聽見吳文巽念了一段,才恍然領悟到其中的意思。
“我所思兮在漢陽……”賀連璧跟着輕輕念了一遍,若有所思。
“表哥,你不如把接下來的那段也吟出來,我為你彈琴奏和。”祝秋看着吳文巽,微笑着說道。
吳文巽聽見祝秋如此說,不禁有些驚喜。一唱一和,在他看來是一件極其親密的舉動。賀連璧卻并沒有在意這句話,她仍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江水,心中盡是那句:“我所思兮在漢陽。”
正出神時,吳文巽的聲音陪着琴聲忽然響起,将她的思緒又拉了回來:“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雁門?賀連璧登時來了精神,扭頭看向祝秋。只見祝秋似乎向她這邊望了一眼,又低下頭來專注地撫琴。
“我有空可得多讀幾遍這《四愁詩》,”賀連璧心想,“以後,我可以為她吟詩,她可以為我奏和。漢陽、雁門……這詩由我們來唱和再合适不過了。”
賀連璧想着,又看了一眼吳文巽,心中忽然得意起來:這詩裏可沒有提到益州。
“只是這四愁詩聽起來便滿是惆悵,”賀連璧又望向了祝秋,呆呆地看着她,“叫人心生憂愁。”
祝秋彈完一曲,便推說有些乏了。吳文巽見狀,也不好在這裏多留些時候,只好出去回了自己的房間。
賀連璧聽見了,便也要走。可她剛剛站起來,便聽見祝秋喚她:“阿賀姑娘,你留下陪我吧。”
賀連璧回頭望向祝秋,見祝秋正瞧着她,眼裏一派的溫柔……她哪裏抵抗得了這麽溫柔的目光,連忙點頭,走到了祝秋身邊坐了下來。
只聽祝秋對門外吩咐着:“綠蕊,我有些累了,不想被打擾。”
門外的綠蕊會意,應了一聲,便再無動靜了。
“祝姑娘,”賀連璧輕聲喚着,“能給我講講那《四愁詩》嗎?”
祝秋聽了,凝視着琴弦,一時出神。半晌,她才開口道:“你以後會明白的。”說着,又擡起頭對賀連璧微微一笑:“我有些乏了,你陪我躺着說說話、解解乏吧。”
說着,祝秋便站起身來,褪去青衫,躺在了身後的榻上。賀連璧見狀,也跟着爬了上去,乖乖地和祝秋相對側身躺着。
“你肯和我說心事了?”賀連璧輕笑着道,言語裏盡是得意。
“這可不是心事,只是一些無聊的話。”祝秋輕聲說着,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睛。
“好,那你說,我聽。”賀連璧說着,故意向祝秋湊近了些,仔仔細細瞧着她的面容。
“你想家嗎?”祝秋問。
賀連璧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想了想,如實答道:“我有時很想回去,可有時又不是很想回去。”
“為什麽?”
“我想回去是因為,我在家裏好歹是個少主,吃香的喝辣的……我不想回去是因為,”賀連璧頓了頓,又嘆了口氣,“我怕我娘,她肯定會罰我的。”
“你不是很孝順嗎?為了你娘不惜冒險潛進我祝府?”祝秋又問。
賀連璧有些失落,強顏歡笑道:“我記得你曾說過,有時候人的感情總是這樣複雜,難以捉摸。”又道:“平心而論,我娘對我并不好,她的壞脾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對我也沒有好到哪裏去。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就不再管我,把我扔去雁門堂當堂主了。我怕她,不敢見她,也會生她的氣,悄悄發誓再也不理她。可她偶爾對我好一次,說一兩句熱乎話,我都能記上一輩子……”
祝秋聽了,默默無言,只是愛憐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小妖女。
賀連璧此時眼眶已不自覺地紅了,她垂了眼,問祝秋:“我是不是很欠呀?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我娘應該不是生來就如此的,她一定是經歷過什麽事情,她或許也不想對我這樣惡劣。我總想着,我若能讨好她,讓她開心,讓她滿意,她或許就不會對我這樣了。這次,她揚言要為了我屠滅三門,我雖然也覺得她這樣太過激進,可我心裏卻開心的緊,最起碼,我知道她是在意我的。”
“人的感情總是這樣複雜的。”祝秋說着,眼神不自覺地在她面容上游走。她不覺伸出手來,輕輕撫上了賀連璧的面頰,可剛剛觸碰到她的肌膚,她便意識到了什麽,又故作從容地把手放下了。
“我也想家了。”祝秋閉了眼,道。
賀連璧不禁奇怪:“這才離了漢陽沒多遠,你便想家了?”又故意報複一樣地反唇相譏:“我看你才是小孩子!”
祝秋閉着眼,微微笑了:“江南木家才是我真正的家。”
“為什麽這麽說?”賀連璧問。
祝秋睜開眼,看着賀連璧,輕聲答道:“我爹娘關系不好,我很小的時候便常常跟着我娘回木家去住,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六歲那年,我娘去世,我爹索性把我送去了木家撫養。後來我爹也沒了,祝家只剩了一個叔父,我外公又一向寵我,不舍得讓我回家,我便一直在木家住着,直到十四歲才被送回祝家。”
“原來如此,”賀連璧道,“怪不得你的醫術如此高明,原來你是在木家被你外公撫養長大的。”
“我可以為我外公做任何事。”祝秋道。
“你外公有你這樣的外孫女,可真是幸福。”
祝秋看着賀連璧,又想說什麽,卻又明白這話不該在此時說出口來。她唯有在心中默默說道:“這是我從前唯一想要不惜一切守護的,可如今,好像一切都不受我控制了。”
不論怎麽說,滅了吳家滿門的都是暗影派的教主賀無名,殺了祝秋姨母、木清女兒的都是賀無名……木清對暗影派恨之入骨,祝秋也一直和木清站在同一陣地。
可她卻對自己的獵物動了心。
那只年幼的獵物自己闖進了她的世界,她本只想同這尚未長出利齒的獵物玩一玩,逗個樂,卻沒想到這一切發生的是如此突然。她想竭力補救,卻沒想到處處都是變數……如今,最大的變數,是她自己。
她已然意識到了危險,卻不可救藥地沉淪。
可賀連璧似乎沒有這麽多顧慮,她只是望着祝秋,完全忘記了兩人對立的立場,只是不由自主地一心一意地望着她。她望着祝秋的眼睛,自然也看出了祝秋有心事。那雙一向溫柔如水的眸子裏此刻夾雜着糾結的痛楚,令人心生憐惜。
于是,下一秒,賀連璧就輕輕抱住了祝秋。
一向淡然的祝秋一時有些無措,正想輕輕推開她,卻聽耳畔賀連璧輕聲問着:“姐姐,你是不是不開心?”
祝秋聽了,不禁心中一暖。她閉了眼,微微嘆氣。她當然是不開心的了,可她沒想到在她不開心的時候,竟是暗影派的少主向她敞開懷抱,安慰着她……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可有些事是不能說的,她只有柔聲打趣着賀連璧道:“我還以為,少主只有在有求于人時才會稱我一聲‘姐姐’呢。”
賀連璧聽了有些不服氣:她好心安慰她,她卻還這樣打趣她?于是,她咬了咬牙,恨恨地道了一句:“祝姑娘是專修溫柔刀的吧?怎麽總是一臉溫柔地嘲諷着別人……嗯,你……”
話還沒說完,祝秋已然回抱住了賀連璧,用行動回應着她的溫暖體貼。暗影派的小妖女實在是名不符實,這哪裏是小妖女,分明是一只兇巴巴但又軟綿綿的小羊羔……最起碼在她面前是這樣。
賀連璧被祝秋這一抱,一時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她感覺到祝秋溫熱的氣息鑽入了她的衣領之中,癢癢的,讓她心中泛起一種奇異而又美妙的感覺。她難耐地扭了扭,清了清嗓子,道:“姐姐,那個,你抱得有點緊……”
果然,祝秋說的沒錯,她只有在有求于人時才會乖乖喚一句“姐姐”。
“噓,”祝秋閉了眼,聲音漸弱,“只要讓我抱着你就好。”
賀連璧看得出來,祝秋實在是太困了。方才說話時她便一直困倦着,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還是強撐着微笑着和她說着話。如今,祝秋一把抱住了她,卻似乎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備,毫無顧忌地沉沉睡去了。
賀連璧看着懷裏入眠的祝秋,心裏忽然間滿足的很。抱得緊就抱得緊吧,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她,還挺舒服的。
誰能想到,有一天,江湖上有名的邪門歪教的妖女和名門正派的小姐,會如此這般相依相偎呢?
門外,吳文巽剛剛好容易尋了個可以再見祝秋的由頭,又想進門和她說話。可綠蕊是個唯祝秋之命是從的,祝秋讓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她如今的任務就是守門,就是吳文巽來了她也不會去通報,更別提讓吳文巽進來了。
吳文巽不似賀連璧那般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他磨不過綠蕊,只好嘆了口氣,笑說明日再來。可他剛回頭走了幾步,便覺得有哪裏不對:那個叫阿賀的姑娘似乎還沒有出來?
吳文巽留了個心眼,趁綠蕊沒注意又繞了回來,在窗前停住,伸手在窗戶紙上戳了個洞。他向裏看去,不由得一愣。
兩個姑娘,相擁而眠?
這本不是什麽稀奇事,有的姑娘感情要好,睡一張床也沒什麽。可不知為何,吳文巽總覺得這兩個姑娘躺在一起時氣氛有些不太對。
可想了想,吳文巽又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平日裏盡想些不三不四的東西,竟然還想到了阿秋身上……阿秋若是知道,定會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