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木府

由于在金陵耽擱了些時間,一行人只在止戈樓休整了一個晚上,便跟着木家派來的使者匆匆趕往蘇州了。

賀連璧不禁有些失落。她還不知道這止戈樓背後的主人是誰,便又要匆匆離開。她一向是個好奇心強的,這偌大的江湖實在是有太多事值得她去探索了。比如那個名喚灰鸠的老者,又比如這迎四方來客的止戈樓。

木家派來接祝秋的是木家門下的一個門客,名喚陳九。這陳九看起來一副斯文書生的模樣,總是拿着個黑色折扇。賀連璧是聽說過這陳九的,自然也聽說過他那手中暗藏玄機的折扇。曾聽說,陳九昔年曾以一己之力,僅憑手中折扇便平滅了一窩禍害鄉裏的山匪。

“這位便是陳大俠吧,久仰大名。”半眉攔住了陳九,拱手道。

“兄臺便是半眉大俠?”陳九回了一禮。

“大俠二字着實不敢當。”半眉說着,面有愧色。

“奸賊狡詐,誰也料不到他們竟敢來截祝家的姑娘,半眉大哥只是一時不防被鑽了空子,不必放在心上。解接下來的路程,小弟會幫着大哥看護祝家姑娘和吳家少爺,應當不會再出纰漏了。”陳九說着,微微一笑,便繼續去招呼人做好護衛去了。

半眉愣了一下,也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賀連璧跟着祝秋上了同一輛馬車,趴在窗邊瞅了瞅陳九,又看了看半眉,不禁感慨了一番。

“那個陳九,”賀連璧咂了咂嘴,“看似恭謹,但有點狂哦!若半眉是個急脾氣,只怕已經要和他吵起來了吧。”

“你看着那陳九,就沒覺得有點眼熟嗎?”祝秋在一旁問着。

賀連璧回頭,只見祝秋正微笑着看着她。她心裏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忙回頭又看了看那陳九,又看了看祝秋,尴尬地笑了幾聲:“別剛好又這麽巧吧。”

祝秋點了點頭,笑道:“陳九有個同胞哥哥,叫陳八,便是昔年你捉去為你唱曲的那個。”

賀連璧聽了,忙松了一口氣,道:“好說好說……诶,我當日應該戴着面具吧。”說着,她忽然有了底氣,又氣鼓鼓地道:“若讓我見到陳八,我可得好好收拾他一番!他在外邊這樣編排我,我可忍不了!”

“三門中人多嘴碎,一貫如此。”祝秋說着,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不知不覺發起了呆。

賀連璧此刻有些困倦。她本來就沒休息好,為了趕路,天還沒亮又起了一個大早,如今已是哈欠連天。她把這狹小的馬車打量了一遍,最後十分果斷、一點都不客氣地枕在了祝秋的腿上。

而祝秋毫無防備,一時竟有些無所适從。

“好姐姐,我就補個覺,就一會兒。”賀連璧扯了扯祝秋的袖子,閉了眼,看起來一臉享受。

祝秋看着她,愣了一下,又微微笑了,柔聲道:“果真是個小孩子。”

馬車颠簸,但賀連璧睡得無比香甜,要比她以往的任何一夜都要踏實安心。夢裏,她嗅着祝秋身上的香氣,也夢見了祝秋。她似乎感覺到祝秋輕輕觸碰着她的面頰,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謹慎,那樣的虛妄……以至于她一時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夢裏所感還是真正的現實。

天已黑了,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到了木府。賀連璧終于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口中問着:“幾時了?離蘇州還有多遠?”

“已經到木府了,”祝秋微笑着答道,“你也真是能睡,竟睡了一路,路上歇了好幾次,你竟都沒醒,也是難得。”

賀連璧聽了還不信,迷迷糊糊推開窗子一瞧,看見了天上的一彎鈎月,這才清醒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頭看向祝秋,問道:“我枕了你一路?”

“嗯。”

“你就這麽讓我枕着,都沒有活動活動?”

“嗯。”

“你的腿不麻嗎?”賀連璧有些着急,這祝家姑娘怎麽突然間這麽老實?竟真的讓她枕了一路?

祝秋看起來倒是平靜淡然的很,她只是微笑着答道:“已經沒有知覺了。”

“啊,我可真是罪過了!”賀連璧說着,忙挪到祝秋身邊跪坐下來去給她揉腿,一邊揉一邊道,“你若難受可以把我推開嘛!何必一直受着?對了,你今日可有進食?”

“未曾,”祝秋答道,又按下了賀連璧揉着她腿的手,微微一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賀連璧忙道:“還是我來吧!”說着,又要推開祝秋的手。

兩人正拉拉扯扯的時候,陳九的聲音忽然響起:“祝姑娘,到木府了,該下車了。”

聽到陳九的聲音,賀連璧和祝秋面面相觑。

“你還能走嗎?”賀連璧問。

“一時半刻是不能了。”祝秋答。

“都怪我,是我沒有分寸,讓你受累了。”賀連璧不住地埋怨着自己。本來只說補個覺,就睡一小會兒,誰能想到竟如死豬一般睡了一整天。

賀連璧正真情實感地埋怨着自己,卻沒想到這邊祝秋竟沒忍住,“噗嗤”一笑:這些話實在是太容易讓人誤解了。賀連璧卻沒反應過來,頗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問:“怎麽了?”

“沒事,”祝秋又恢複了從前的微笑,“暗影少主主動認錯,還真是難得。”

“下車吧,我扶着你。”聽到祝秋又在故意打趣自己,賀連璧頗有些無奈。

說着,賀連璧伸出手來,攙扶着祝秋下了車。綠蕊早就在馬車邊等候了,見祝秋走路姿勢奇怪,便也忙上前攙扶,悄悄問着:“小姐,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祝秋答道。

“小姐和阿賀姑娘一整日未曾進食,方才表少爺已經提前派人去木府後廚知會了一聲,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了。”綠蕊又道。

“好。”祝秋說着,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身側的賀連璧,只見賀連璧已羞愧難當,耳朵通紅。

“你怎麽耳朵這麽紅?”祝秋看着賀連璧,故意低聲問她。

賀連璧回頭看了看周圍的人,只見那些人都有意無意地向這邊看着。賀連璧嘆了口氣,如實答道:“因我之故,讓你出醜了。”

“你睡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怎麽如今反而瞻前顧後的了?”祝秋故意逗她。

“我那時實在難以自禁。”賀連璧無力地解釋着。

綠蕊把兩人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她兩眼看着前方目不斜視,清了清嗓子,略顯尴尬地打斷了二人的對話,強行插話道:“表少爺知道小姐方才在休息,便也沒有打擾小姐,怕到的時候太晚木公會休息,就騎了馬先行進城來拜會木公了。”

祝秋知道綠蕊在想些什麽,也知道此刻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宜再多說什麽,便只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賀連璧此刻卻窘迫起來,她終于察覺到方才對話裏耐人尋味的地方了,臉不禁又紅了幾分。所幸夜色昏沉,倒不大明顯。她本來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卻被祝秋幾句話就帶變了味。

“她莫非也對我……”賀連璧心中剛有些欣喜,旋即卻又聽見祝秋和綠蕊十分冷靜地在讨論吳文巽,她一下子又失落起來。

“是我多想了,”她想,“一個名門正派的小姐,哪裏會像我一樣,知曉這許多事情?”

想着,幾人就進了木府。天色太晚,因此并沒有多少人來迎接她,只有些下人在門口守着。好在有陳九在前引路,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冷落。

祝秋好容易才緩過勁來,勉強可以自己走着。可剛走了幾步,只見一個打扮美豔的中年婦人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呀,阿秋丫頭,你可算是到了。”

賀連璧看了一眼這婦人,努力在腦中搜尋着信息,發現只有木晖之母秦氏能對得上號。這秦氏青年喪夫卻未曾改嫁,一個人養大了木晖,在江湖上傳為美談。賀連璧卻覺得這樣的贊美着實無聊,江湖中人竟然還要學鄉裏人的規矩,守什麽貞節牌坊。

不過,秦氏并非出身武學世家,而是一土員外的女兒……重視這些也情有可原了。

果然,祝秋見了秦氏,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喚了一句:“見過舅母。”又問:“舅母安好?”

“好,一切都好,”秦氏說着,拉過了祝秋的手,嘆了口氣,道,“倒是你,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吧?聽聞你被賊人擄走,可曾吃虧?”看似關切,可話裏,竟有幾分瞧熱鬧的意味,令人十分不适。

祝秋聽了這話,臉色一變,又故作淡然恢複平靜。賀連璧也聽出了這話裏的意思,也注意到了祝秋的克制。

“這舅母可真不是東西,哪裏有這麽關心人的?”賀連璧心想着,悄悄翻了一個白眼。

“有勞舅母記挂,”祝秋微笑着道,“我也一切都好。”

正說着話,忽然見吳文巽急匆匆地從院內走出迎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喊道:“阿秋!”待到來到跟前,才笑着向秦氏問了好。

“表哥。”祝秋喚了一聲。

“外公還沒休息,他很想見你,你快和我來吧。”吳文巽說着,看了一眼秦氏。賀連璧也跟着看向秦氏,很顯然,秦氏此刻有些尴尬,她在木家幾乎就是一個擺設。

祝秋微微一笑,道:“好。”可她并沒有立刻走開,而是側頭對着賀連璧耳邊輕聲說道:“在房裏等我。”

“嗯?”賀連璧本就滿腦子胡思亂想,一聽見這話就更是控制不住了。

卻聽祝秋又道:“待我向外公問明白灰鸠前輩的事,回來同你細說。”

賀連璧便去了祝秋從前住的屋子裏坐着了。屋子已然被收拾好了,據木府的下人說,木清特意吩咐了,因此一切陳設都未曾變過,都還和祝秋十四歲之前時一樣。

賀連璧實在是忍不住,便在這屋子裏四處看了看。這間屋子幾乎是被書填滿的,賀連璧随手抽出一本來看,只見記錄的盡是醫藥方面的事。賀連璧看了那些東西不禁有些頭疼,又回憶起了湯藥發苦的滋味,連忙把書塞了回去。

書的旁邊放着些卷軸,賀連璧好奇地抽出,打開看了,只見盡是祝秋從前的畫作。祝秋在十四歲前,畫技便已是爐火純青了。

賀連璧一幅一幅地看下來,一幅美人圖卻不由得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慈母木氏。”賀連璧望着畫上的小字,喃喃念着,随即便猛然意識到這是祝秋的母親,木清的小女兒木雲。

畫裏的木雲看起來就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女子,盈盈淺笑,可眉宇間卻透露着不可言說的哀傷。

“祝姑娘的溫柔倒像她的母親,”賀連璧心想,又仔細看了看那畫,嘆道,“只是容貌卻不大像。”

想到那日祝秋一時失控對她傾訴的過去,賀連璧不禁又感傷了一回,把那畫軸小心地放回了原位。

下人正一件一件地往屋子裏搬運行李,賀連璧看見祝秋的琴也被搬了進來。待到所有人散去後,她忙跑了過去,坐在了案幾前,小心謹慎地撥弄了一下琴弦。可惜她不知樂理,便也不敢再動,只是坐在案桌上托腮發呆。

她想祝秋了。

明明祝秋才離開一會兒,她卻覺得好似過了幾年。

“她是不是會給人下蠱,”賀連璧心想,“我怎麽滿腦子都是她?”

想着,她卻又傻傻地笑。

“下蠱便下蠱吧,毒都下了,蠱算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