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酒後
祝秋一個人回到了房間,推開門,随口吩咐道:“綠蕊,我想喝酒。”
“喝酒?”卻是賀連璧的聲音,“綠蕊受傷了,已經去醫治了。今夜一時半會是回不來的。”
祝秋擡頭,看見賀連璧正坐在案桌前點燈,不禁微微有些驚訝。地上幹幹淨淨,茶水也換了新的。綠蕊不在,很顯然,是賀連璧收拾的。祝秋張了張口:“你還在這裏。”
看到她還在,祝秋安心了些許:還好,還有她。
“我不在這裏,在哪裏呢?三件事還沒了,毒也未盡解,我怎麽可能走?”賀連璧說着,走到了祝秋面前,湊近了仔仔細細地去瞧她,“祝姑娘,你為什麽突然想喝酒?”
“喝酒壓驚。”祝秋故作淡然地轉過身去,掩上了門,又自顧自地來到櫃子前去找酒喝。
她沒走,祝秋的心裏安定了不少。
賀連璧深表理解。剛回木府第一天就遇上這樣的動亂,她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這次是我暗影派失了分寸,我代他們向你賠禮了。”賀連璧跟在祝秋身後,說着。
“乖,”祝秋微微笑着,努力柔聲說道,“不要提三門,不要提暗影……今晚,這兩個詞我聽得夠多了。”
祝秋說着,找出了一壇酒來,放在了案桌上。她又想找酒壺和酒杯,卻沒想到這屋子裏沒準備這些東西,便拿了個碗出來,把酒斟滿,然後端起來,努力地把酒盡數灌進喉嚨裏。
賀連璧坐在了她身側,看她喝酒,不禁心中一動。她從未見過祝秋這般不顧形象地飲酒,就算從前在祝府偷看過一次她醉酒的模樣,也未曾見過她如此不拘小節。
賀連璧知道,祝秋今夜真的很累。
“我也要!”看祝秋又要斟酒,賀連璧忙伸手按住了酒碗,讨要着酒。
祝秋搖了搖頭,将酒碗從賀連璧手下抽了出來,十分冷靜地回複着她的請求:“喝一口酒,便要多喝十口解藥。我是不介意少主喝酒,畢竟醉酒的少主十分可愛,只是不知少主介不介意還要多喝幾碗藥?”
這樣的震懾對賀連璧來說無疑是致命的。賀連璧默默地縮回了手去,再也不敢提半個“酒”字。
祝秋也沒有再說話,只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悶酒,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灌醉一樣。賀連璧不由得擔憂起來,迫切地想要轉移祝秋的注意力,便道:“你猜猜,今日我是從哪裏回來的?”
“哪裏?”祝秋順着賀連璧的話問着,可心思全然不在對話上。她眼睛只看着碗中的酒,恨不得醉死在酒中。怎麽還沒有醉?怎麽還有意識?怎麽腦子裏還是那些亂七八糟、令人痛苦的想法?
“我從府外回來的!我出木府啦!你再猜猜我是怎麽出去的?”賀連璧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按住了祝秋面前的酒碗,笑眯眯地看着祝秋。
祝秋擡頭看了賀連璧一眼,道:“我知道你出去了,我也知道陳八和秦源被金蒼堂主帶走了。想來,你是騙了他們兩個人,讓他們帶着你一起逃出了府,又伺機而動制服了兩人,這才給了金蒼堂主一個退去的極好的借口,把我換了回來。”說着,她趁賀連璧還沒反應過來,便使勁将她手下酒碗一抽,又盡力喝了一大口。
“是這樣,我和他們說我是在這裏潛伏着伺機而動,沒有任何危險,又編了一堆話好容易才騙過了金逸。”賀連璧沒想到祝秋一下子就揭了謎底,不禁有些氣餒。可她還是不死心,又略帶得意地問:“那你知道陳八和秦源會面臨什麽嗎?”
“什麽?”祝秋問着,又喝了一口酒。她的臉色已然開始發紅,目光也開始迷離。她的手緊緊握着酒碗,一點松開的意思都沒有。
賀連璧瞬間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對祝秋道:“我吩咐下去了,讓金堂主每日都給那兩人十斤麻椒,兩人每日必須吃完,若吃不完,還剩幾斤麻椒,每人便賞幾十個耳光!這兩個只會嚼舌根子的豬頭,我要讓他們變成真正的豬頭,麻到臉腫、舌頭都說不出話的豬頭!”
祝秋聽了,愣了一下,終于在今夜又難得地笑了:“少主果然狠辣,這樣的法子竟也能想得出來。”
賀連璧看着祝秋這副模樣,不禁心中一動。“你笑了,”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祝秋的手,又咬牙擠出一句話,“他們活該。”
祝秋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睛,盯着碗中的酒出神。
“我折磨他們,是為了你。好姐姐,我知道,你在木府也受了很多的苦。”
祝秋聽了這話,擡眼看向賀連璧,苦笑一聲:“苦?這算什麽苦呢?這些風言風語,若能打擊到我,那我也未免太過脆弱了。”她說着,又飲了一口酒,紅着眼睛道了一句:“阿賀……”
“我在。”
祝秋放下了酒碗,望着賀連璧的眼睛,伸出手去輕輕撫上了她的面頰,問她:“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需要我,我仿佛是多餘的存在,”她說着,手指從她面頰上一路滑下,在她項頸之間停住,輕輕地摩擦着,仿佛要擦出火來,“我在木府,是多餘的,也是讓人眼紅的,一個姓祝的寄人籬下,竟然還學去了木家的醫術?我在祝府,也是多餘的,他們似乎是防着我,不肯教我祝家的功法……我看重三門,可我于三門來說,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一個尴尬的存在……”
木家的親人對她好,但木家的其他人卻眼紅她、排擠她,大難當頭之時,她就是一個不重要的祝家小姐;祝家,說起來似乎只是給了她一點血脈,便再無其他。她身處三門,看似風光,可又仿佛被三門抛棄了一樣,找不到任何歸屬感。吳文巽倒是滿心地要給她一個歸宿,可她明白,那并非她所願。
賀連璧看着祝秋的眼睛,感受着她那不安分的手,心中砰砰直跳。看着祝秋似乎含淚的眸子,她忙開口安慰道:“你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你行醫濟世,不知多少人感念着你;你給了那些無處可去的游俠一個歸處,不知多少人感激着你……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一直都是。”
說話間,兩人不知不覺已靠得極近。祝秋的手指靈巧地替賀連璧理了理鬓邊的碎發,讓自己可以把她那明豔的面容看得更清。賀連璧感受到了祝秋溫熱的氣息,她望着她溫柔如水的眸子,一時間連呼吸都不敢了。
“阿賀,”她輕聲問道,“你需要我麽?”
賀連璧看着她的眼睛,一時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陷了進去。那裏似乎是一個溫柔的陷阱,她想逃,可卻不知該如何逃脫。
“祝姑娘,好姐姐,”賀連璧顫聲道,“你別這麽看着我。”
“為什麽?”祝秋問着,不覺又湊近了幾分。
“我怕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麽?”
“控制不住……這樣……”她說着,眼睛不自覺地移向了她嬌豔水潤的唇,那裏還殘存着酒的香氣。她想喝酒了,她一直是想喝酒的,而那裏殘存的酒氣讓她着迷。她想,這次只嘗一點,應當不會醉死過去吧?可就在雙唇輕輕觸碰的那一剎那,她便已經知道自己又注定沉醉其中了,一如既往。
她貪婪地從她口中奪取着酒,卻無可避免地沉醉在那溫柔的陷阱裏,身體想用力卻用不上力,最後只得軟軟地靠在了自己唯一能找到的同樣柔軟的支撐物上。她似乎聽見被奪酒的那人發出了一聲難得魅惑的嗚咽,這抗議鑽入她耳中,卻把她的神志拉回。
“姐姐……”她微微離開她,微微喘着氣,面頰通紅。她知道自己冒犯她了,唯有喚一句“姐姐”來讨饒。
“第二件事……”祝秋望着賀連璧的眼睛,手輕輕攬過她的腰。她眼裏的渴望被酒水點燃,卻不思清冽的泉水,反而期待着有一把火能将她徹底焚盡。
第二件事,答應她三件事中的第二件事。
“不要停。”祝秋說着,眼神迷離。她醉了,她真的醉了,不然她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不會說出自己如今內心最真實的渴望。她該在開始喝酒的時候就把賀連璧趕出屋子的,不該貪圖那一時的清淨心安讓她留下……如今是想靜也靜不了了。
賀連璧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祝秋見了,閉了眼睛,低下頭來,輕輕頂着她額頭,蹭着她的鼻尖……
“你喜歡我,”祝秋似乎在輕笑,借着酒勁,十分篤定地說着,“你需要我。”
賀連璧腦中最後一根弦徹底崩斷。她的心事被驟然戳破,可她并沒有半點難堪,反而因這滿懷纏綿心事終于有了可以傾瀉的出口而欣喜若狂。
“我喜歡你,我需要你……”賀連璧重複着祝秋的話,手忙腳亂地用行動表現着這句話。就算兩個人是死敵又如何,她只知道在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擁有她,因為她喜歡她,她需要她。
酒碗跌落,灑了一地的酒,從案桌直到床帷。窗子似乎沒有關好,一陣陣風引得床幔搖動。祝秋似乎是有些冷,又似乎是有些疼,她皺了下眉卻又溫柔地笑着,道:“小孩子家家,沒輕沒重的。”
賀連璧有些愣,卻在一恍神間便如同被水打落的小舟一般沉入了水底。她如同溺水者一般渴求着更多新鮮的空氣,而祝秋是她唯一的救星。
祝秋的确和從前一樣,仿佛在為她醫治什麽,溫柔地按揉着穴位。檀中、鸠尾、巨闕、氣海、關元、曲骨……每一處穴位都讓她想要探索,就如同她一開始學醫那樣。
賀連璧不怕疼,卻怕癢。一怕癢,就會讨饒;一讨饒,便是滿口的“姐姐”。她長了十七歲,活了十七年,喊“姐姐”的次數,都不及這一時片刻。
“果然,少主只有在有求于人時才會喚一聲‘姐姐’。”
“姐姐……”
縱使前面是萬丈深淵,也義無反顧;明知是劇毒的鸩酒,也會毫不猶豫地飲下。風浪到來之前,唯有相依取暖,即使兩人心知肚明,她們中間的鴻溝難以填平,但片刻的溫情已是這世間少有的光。
不論這是燭火之明還是日月之輝,只要是光,那就不妨嘗試着去追尋,哪怕片刻也好。
哪怕片刻也好。